丹娘一怔，道：“那奴這便去山門外頭看看，是否有眼熟的部曲大兄在附近。請他們回宣平坊稟報一聲，遣輛馬車過來接九娘?！?/br>
    “去罷?！蓖趺殿h首。王珂曾經(jīng)提過，元十九似乎知道了她身在青光觀之事，時不時地便坐著牛車過來監(jiān)視。這種類似于跟蹤狂的行為再度出現(xiàn)，也讓她不寒而栗。不過，因兄長特地安排了十來名部曲住在青龍坊中護衛(wèi)她，兼隨時向家里通報消息的緣故，她也漸漸地安下心來，不再去想此事了。幸好那人渣也不是天天都過來盯著，她偶爾也能有喘息的機會，走出山門四處散一散。昨日與崔簡外出時便正趕上了這樣的時候。

    趁著丹娘出去，王玫便簡單收拾了行李。昨日那幅畫她早便卷起來收進了那個淺碧色帙袋中?？匆娝鼤r，她拿起來左思右想了一番——將它留在寮舍內(nèi)實在無法放心，若是有人瞧見了便是妥妥的私相授受了；但若是將它帶回家去，也只能找個妥當(dāng)?shù)牡胤綍簳r藏起來了。于是，她將帙袋放在箱籠的最底下，又將其余三幅畫也收起來，擋在上頭權(quán)當(dāng)遮掩。

    如此忙碌了一番后，她又去了觀主的靜室，稟報她將家去之事。

    觀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雙幽深的眼眸仿佛洞若觀火：“去罷，多待些時日亦無妨?！闭f話時，她的聲音也仿佛柔和了幾分。

    王玫已經(jīng)不敢再多想下去——否則她怎會覺得一貫淡然的觀主眼中竟也含著一分戲謔的笑意？“下回施藥看診之日正好在重陽之后，弟子定會趕回來幫忙?！?/br>
    “橫豎你也只能抄抄方子。”

    “便是只能幫著師姐們抄抄方子也是好的。更何況，弟子已經(jīng)能認出幾十味藥了?！?/br>
    觀主彎了彎嘴角：“幾十味藥……好罷，待你能將常用之藥認全，便讓你去抓藥?！?/br>
    “多謝觀主?！蓖趺倒硇卸Y道，“弟子在家中時，也一定會仔細研讀《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傷寒雜病論》、《難經(jīng)》這樣的醫(yī)書，她看得云里霧里，完全不懂。倒是覺得專門述說草藥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很是有意思。她自知資質(zhì)興趣皆有限，能從養(yǎng)生之術(shù)延伸到抓藥識藥便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宣平坊王宅外院，王珂的書房內(nèi)。

    紅泥小火爐中燃著上好的銀霜炭，烘著爐上的一壺清酒。翻滾沸騰的酒發(fā)出輕輕的咕咚咕咚之聲，淡淡的酒味在房內(nèi)漫溢開來。

    王珂手執(zhí)翠竹酒提，舀了一提酒，緩緩倒入酒杯中，朝對面斜倚在憑幾上的男子道：“嘗嘗我自釀的櫻桃酒，也不知這一壺能飲盡否？”臨到待客之時，他才想起三個月前自釀了幾酒甕櫻桃酒，自個兒還不曾開封品嘗過，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光是看著那用酒床過濾出的微紅清亮的酒液，便覺得至少品相上還算是不錯了。

    那年輕男子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眼尾微挑，笑道：“不愧是明潤兄，這櫻桃酒煮出來之后，滋味竟也不錯。不如下一壺慢火微燒如何？燒酒不會變味，滋味應(yīng)當(dāng)更上一籌?！敝缶拼_實風(fēng)雅，但許多酒卻經(jīng)不得煮，味道變異得有些離譜了。燒酒才能保證酒的風(fēng)味，也適合在秋冬時飲用。

    “也好。”王珂也自飲了一杯，瞇起眼，“確實味道不錯，總算是不曾暴殄天物?！睓烟铱刹槐鹊闷渌?，拿來做酒也只有他家園子中產(chǎn)櫻桃才耗費得起?！跋禄卦囋囎葬勂咸丫啤Ｈ羰悄茏龀鲧昃?，便再邀你過來品嘗?！?/br>
    “即便不是琥珀酒，明潤兄也盡管邀我來罷。”年輕男子笑道，“我這一陣也正在釀桂花酒。不過，我性子急，大概等不得兩三個月后再開甕了。即便是濁酒，屆時也請明潤兄賞光。”

    “嘖，上好的桂花酒可是能掛壁的，你也別太心急了?！蓖蹒娴?。

    “那便留一半、飲一半罷?！?/br>
    兩人頗有幾分懶散地對坐飲酒，并不覺得沉默尷尬，偶爾想到什么，才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話，倒也頗為愜意。

    不多時，書房外忽地傳來腳步聲。

    屋內(nèi)二人均聽出了那熟悉的腳步聲所屬何人，神色都微微一動，直起了身，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然后朝門邊望去。

    外頭的人輕輕扣了扣門，而后便有些匆匆地推門而入，口中道：“阿兄……”她走了兩步，聞見淡淡的酒味，抬首望去，竟不由得猛然呆住了。

    王珂對面盤腿趺坐著的人向著她淺淺一笑，一雙桃花眼中光芒大盛，俊美的容顏一時間竟令人無法直視。

    他怎么會在此處？！王玫心中震驚無比，已經(jīng)忘了控制自己驚愕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家來，想要躲開的不就是他么？！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何竟然會在她以為絕對安全的家中遇見他？這不是適得其反，活生生地送上門了么？！

    “怎么？”王珂掃了崔淵一眼，心里猜測著這兩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何事，同時卻忍不住覺得meimei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可愛至極。

    “沒……沒什么，不打擾阿兄待客了?！蓖趺颠@才回過神來，果斷地轉(zhuǎn)身便走，順帶將門也合上。而后，她立在門前，咬牙想著：某人實在是太狡猾了！居然從阿兄那里下手，直接登堂入室了！往后她還能躲到何處去？自己那幢宅子？不，她從未去那里住過，這樣一來，不免太明顯了些。

    書房里，崔淵想到王玫剛才的神色，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匆匆逃回家來。只不過，連他也未曾想到，竟然會在今日接到未來舅兄臨時送來的帖子；更不曾想到，她竟然甫回來，便過來找未來舅兄了。他原本并沒有打算今日便與她見面，不過，能得見她這番模樣，也算是意外收獲了。

    王珂瞥了瞥他，笑了一聲：“子竟莫非做下了什么事？”

    崔淵略作思索，坦率地答道：“不過是表明了心意罷了。”

    王珂動作頓時一滯，見他一付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只能無奈道：“你小心些，別嚇著九娘?！?/br>
    他這般平和的反應(yīng)，也在崔淵的意料之外。但對于這位未來舅兄，他仍然保持著謹慎：“明潤兄放心，我一定恪守禮儀，不會唐突于她，亦不會逼迫于她。而且，不論她給出什么答復(fù)，我也都不會放棄。”

    王珂聽了，嘴角勾了勾。他不由得想到，或許固執(zhí)的meimei就需要這樣一個直率坦誠的人來打動她。不過，他其實也依舊很難確定，眼前的崔子竟于九娘而言，是否是最合適的人。畢竟，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與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權(quán)勢實在差得太遠了。

    卻說王玫出了外院，便有些心神不寧地向著母親李氏的正院內(nèi)堂而去。丹娘隨在她身后，突然低聲道：“九娘……雖說奴說這種話有些逾越了，不過，若是九娘與崔郎君彼此有意，索性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便是，又有什么值得憂愁煩惱的？九娘如今是女冠，但還俗返家也容易得很。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門第名望上也相差無幾?！?/br>
    王玫怔了怔，挑眉苦笑起來：“丹娘，你怎么會覺得，我對……我對他有意？”

    “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坦坦蕩蕩地望著他？而是一直躲避著他？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對鐘十五郎那般客客氣氣，不愿煩勞他？”

    “那是因為他生得太好了，我總是望著他才有些無禮罷?！蓖趺蹬Φ卣页鼋杩趤矸瘩g，“而且，我欠他的人情已經(jīng)太多了。就算一時想還也還不過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了?！?/br>
    “九娘喜歡崔小郎君，也容易讓人誤會?！钡つ锝又溃芭X得，娘子、七郎、崔娘子早便已經(jīng)生出了疑惑。而且，九娘與崔小郎君，如今相處起來也越發(fā)像是嫡親的母子了。若九娘當(dāng)真成了阿實的娘，豈不是更好？”

    王玫咬了咬嘴唇，嘆道：“我是真心喜歡阿實?！比糇屗辉僖姲崳睦镆欢〞惓ｋy受罷?！拔乙彩钦嫘牟辉敢庠偌?。至少，目前為止，我想不出再嫁于我會有什么益處。”或許因前身的經(jīng)歷太過慘痛的緣故，她實在是無法信任與期待此時的婚姻關(guān)系。即使是崔淵，或許也會覺得她那些對婚姻的要求太過驚世駭俗了罷。

    ☆、第六十五章 吹皺池水

    仲秋時節(jié)的暖陽照在身上,曬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起來。王玫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認真研讀手中那卷《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無奈連日睡眠不足的疲憊襲來,令她不知不覺便斜靠在隱囊上睡了過去,握在手中的書卷也掉在了地上,轱轆轱轆滾出了老遠。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dāng)她醒過來的時候,璃娘正在她旁邊跽坐著，翻看那卷《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而后,因恐婚而糾結(jié)苦惱了多日的王玫王九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多了一項新技能：評估她眼前所見的已婚之婦的婚姻情況。

    就如眼前的璃娘，此刻身邊似乎就自發(fā)浮動出了她自己“客觀平淡”的解說：劉氏璃娘，身份為奴婢，嫁與管事王四喜為妻。婚后夫婦和睦，夫唱婦隨。眼下有孕在身，據(jù)說王四喜每日家去必捎帶各種開胃吃食，顯然頗得愛重。暫時無出軌或類似傳聞，一方面可視為品性不錯，一方面可視為王家自上而下家風(fēng)十分嚴格?？傮w而言，婚姻幸福，令人羨慕。

    “九娘醒了？”璃娘發(fā)覺了她的視線，笑道，“奴已經(jīng)多日不曾見九娘了，甚為掛念。所以，不待九娘差人來喚，便自個兒過來了。不曾打擾九娘罷？”

    “我原是想著你有孕在身勞累不得，才將薰風(fēng)閣中之事都交給了青娘與丹娘。卻沒想到你是個閑不住的?！蓖趺禍\淺一笑，道，“既然你來了，索性便陪我去內(nèi)堂罷，順帶去給我阿娘問安。阿娘今日外出赴宴，如今也該回來了?！?/br>
    “多謝九娘。奴確實也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曾問候過娘子了?！绷锝拥?。她本便是李氏的貼身女婢，自小在李氏身邊長大，情分自是十分深厚。

    于是，王玫便帶著璃娘、丹娘、青娘一同去了正院內(nèi)堂。此時天色雖漸漸晚了，但也并未到用夕食的時候。她趕到之時，內(nèi)堂里也只有李氏與崔氏二人。李氏面色微沉，似是在懊惱著什么，崔氏則在旁邊輕聲勸解。婆媳倆見王玫來了，便不再繼續(xù)方才的話題，神情也恢復(fù)了平常。

    “我的兒，怎么覺著你的臉色越發(fā)蒼白了些？可別是病了罷。”李氏將愛女?dāng)堖M懷中，越看越是心疼，“趁著離坊門關(guān)閉還有些時間，去請一位醫(yī)者來瞧瞧如何？不然，阿娘總有些不放心。”

    王玫聞言，想想自己思慮過甚睡眠不足，可能也確實需要喝些安神之物了，便道：“阿娘，我最近只是睡得有些少了，飲些安神的粥湯便是，診脈喝藥倒是暫且不必了?！彼约罕隳荛_些養(yǎng)生的食療方，暫且照著喝幾日罷。是藥三分毒，藥湯還是少用一些比較好。

    “怎么突然睡得少了？”李氏打量著她，“若有什么事，可別只顧著悶在心里亂想。盡管說出來便是，也好教阿娘和你阿嫂給你出出主意?！彼脑捴凶掷镄虚g似乎皆意有所指，崔氏聽了也微微頷首點頭。偏偏此時王玫正在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們的異樣。

    耳邊仿佛傳來再次運行的新技能所發(fā)出的平淡聲音：阿娘李氏，身份為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阿爺王奇為妻。夫婦二人性情互補，阿娘剛硬堅強，阿爺溫柔和煦。阿娘在家中說一不二，牢牢把控著王家后宅，并為阿爺孕育了阿兄與她，打破了三房嫡支三代單傳的人丁稀薄之相。也因此，阿爺始終不曾納妾或蓄養(yǎng)家伎，十分潔身自好。如今三代同堂，家族上下和睦，婚姻堪稱美滿之極，十分令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