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夫人蛾眉微蹙：“你今日沒見過阿實與盧十一娘相處，瞧起來便像是阿盧再世一般和睦。為了阿實，你也不愿與盧家繼續(xù)做親么？”

    “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往后自是能夠繼續(xù)往來?！贝逌Y答道，“在阿娘眼中，難不成以阿實為借口，便能左右我往后的親事了？不論我娶何人，皆只因我想娶，如此而已。不然，我寧可不娶，免得又禍害了一個可憐人?！?/br>
    “四郎你……”鄭夫人有些惱了，“你以為阿娘不知道，前兩日你去見了何人？！”

    “我本便無意隱瞞，阿娘知道了也無妨。不過，此事尚是我一頭熱，她根本毫不知曉。若于她名聲有礙，也都是我的錯。”崔淵平靜地接道，“此生我若再娶，非她不可。在她答應(yīng)之前，我不想再提續(xù)弦之事?！?/br>
    “是哪家女子？”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崔敦問。崔澄、崔澹也一臉好奇，倒是小鄭氏、清平郡主似是想到什么，皆看向了崔淵與他身邊的崔簡。

    “阿爺，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在這時候給她添什么麻煩，因此不方便提她的閨名?！贝逌Y解釋道，“我相信她的品性，也覺得她與阿實相處更像母子。若是將她娶了家來，便算是無憾了?！痹谒闹校赣H崔敦身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在兒孫婚姻上的顧慮反倒比母親鄭夫人更現(xiàn)實一些。鄭夫人還能以情動人，崔敦卻更多地會考慮與王家聯(lián)姻將給崔家?guī)硎裁匆嫣帯Ｖ辽?，在目前來看，崔敦定會認(rèn)為，太原王氏女不如范陽盧氏女——雖說兩家這一房的嫡支都不曾出什么高官，但至少盧氏全族中還有位范陽郡公，五品以上的高官也有幾位。太原王氏則是遍尋族中都不曾出過服緋之官，沒落衰退之相已是難以更改了。

    崔敦望了望幼子，略作沉吟，對鄭夫人道：“既是如此，此事便不可cao之過急。至于其他兩件事，倒是舉手之勞。但范陽郡公眼看著便要升遷吏部考功員外郎，正好主持來年的省試。此事，不妨交給他們盧氏自己人便可。丁憂補(bǔ)缺，須得再等等。四年大考時才會有好缺，到時候幫盧家人看看便是。”

    “多謝阿爺?！贝逌Y俯身拜下。

    鄭夫人一聲嘆息，望向仿佛聽不懂又仿佛什么都懂的崔簡。她不愿相信，幼子便如此固執(zhí)。倘若博陵崔子竟欲續(xù)娶的消息傳出去，什么正當(dāng)好年華的五姓七家女娶不得，又何必將就一個和離之婦？何況又是已經(jīng)出家為女冠的婦人！事到如今，她須得好好想一想對策方可。

    該說的事都已經(jīng)說了，時候也不早了，崔家三兄弟便向父母告退，各自帶著媳婦兒女，回了自己的院落。

    當(dāng)崔氏父子兩人手牽著手，走回點(diǎn)睛堂時，崔簡突然問：“阿爺不想娶小姨母，想娶王娘子？”盡管自家阿爺與祖母并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來，但一向聰慧敏感的他自然聯(lián)想到了真相。

    崔淵頷首：“你覺得她如何？”

    “我喜歡王娘子?！贝藓喓敛华q豫地回道，“不過，阿爺，我覺得……突然要喚她阿娘，還有些別扭?！痹趦?nèi)心深處，他認(rèn)為誰都不能取代自己的阿娘。因此，聽著祖母總是將小姨母與阿娘放在一起說，其實他并不覺得愉快。小姨母便是小姨母，永遠(yuǎn)也不會變成阿娘；王娘子也是王娘子，同樣不是他真正的阿娘。

    “生你的阿娘只有盧氏?！贝逌Y道，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你只需想著，和九娘在一起生活高不高興便可。將她當(dāng)成你最親近的長輩，像信任阿爺一樣信任她，像敬愛阿爺一樣敬愛她，便足夠了。”

    崔簡眨了眨眼睛，笑了：“我不會勉強(qiáng)自己，阿爺也沒有必要勉強(qiáng)自己。如果是為了我，阿爺娶了不喜歡的人，我也會不高興。王娘子……已經(jīng)是一位我最親近的長輩了。雖然比起她，我更喜歡阿爺，但我會努力更喜歡她的?！?/br>
    “很好?！贝逌Y勾起嘴唇。

    沒兩日，鄭夫人便又下了帖子邀了盧十一娘過來頑。崔淵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刻意避了出去，在外院待了許久。只是，當(dāng)他突然一時技癢，想回點(diǎn)睛堂繼續(xù)作畫時，卻不期然地在路上遇見了正與崔簡一同散步的盧十一娘。

    “阿爺！”崔簡眼尖，發(fā)現(xiàn)了自家阿爺，立刻拉著盧十一娘奔了過來，“阿爺去哪里了？怎么剛才不與我們一同用午食？”

    “有些事忙?！贝逌Y不得不找了個借口，有些冷淡地朝著盧十一娘微微頷首致意。既然他不想繼續(xù)與盧氏聯(lián)姻，便不能給這位內(nèi)妹任何可能會引起誤解的態(tài)度與舉動，也只能冷漠一些了。

    “見過姊夫?！北R十一娘蹲身行禮，瞧著兩父子的舉止，又垂目想了想，忽然道，“姊夫可知，鄭夫人將我邀來是為何意？想必定是很清楚罷，不然也不會避而不見了。見到姊夫之后，我便明白了，其實姊夫并沒有與盧氏再續(xù)姻親的念頭?！?/br>
    崔淵沒料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挑了挑眉，點(diǎn)頭道：“確實如此?！边@位內(nèi)妹的性情，倒是與他所知的盧氏的性情并不相像。當(dāng)然，他也更欣賞這樣直爽的脾性，彼此說話不用太費(fèi)心思，也更容易坦誠相對。

    “姊夫怕是不知，我家中阿爺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將我這個女兒再嫁入崔氏?！北R十一娘臉上流露出輕諷，“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目前是博陵崔氏最顯赫的一房之一，他又如何舍得斷掉這門姻親？只顧著要將我這個女兒的一生，去換我兩位兄長的前程，也不管我是不是愿意，崔家是不是有意。”

    崔淵神色微松，緩聲道：“岳父想得太多了。若是為了兩位舅兄出了孝求職官一事，崔家當(dāng)然會盡力，畢竟盧氏是阿實的母族。”有個實力強(qiáng)大的母族，往后也能支持與庇護(hù)阿實，自然是件好事。

    盧十一娘苦笑道：“但一個外甥，總不如一個女兒來得放心些。我先前也曾想過，若是阿實過得不好，便是頂著姊夫的冷眼，嫁過來照顧他亦是無妨。可如今見阿實過得這么好，我實在想不出嫁入崔家于他有什么益處，甚至于崔家有什么益處。也只有我那阿爺與兄長，才能從這樁婚事里獲益罷了?！?/br>
    “于你也是毫無益處?！贝逌Y微微一笑，“十一娘，你如今處境很是艱難罷，若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盡管說便是?！?/br>
    盧十一娘沉默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大膽地道：“希望姊夫千萬別答應(yīng)聯(lián)姻之事。而且……而且若有……若有……”她的臉頰上浮起了紅暈：“若有合適的郎君，請姊夫幫我。”

    “此事交給內(nèi)姊，是否更合適些？在滎陽鄭氏里尋一位合適的郎君，想來岳父也不會斷然拒絕罷?！贝逌Y沉吟道。這本來應(yīng)是內(nèi)宅女子之事，但想必盧十一娘如今在盧氏一族中也找不到能幫她之人了罷。那些嫂嫂、姊妹們，無不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都想讓她嫁入崔家。但還有一位能夠名正言順替她打算的人，那便是她與盧氏的長姊。

    盧十一娘搖了搖首，眼眶微微紅起來：“就因為此事，阿爺幾乎已經(jīng)與阿姊斷了來往。我……我實在是無法可想了?！?/br>
    崔淵細(xì)細(xì)思索了一番：“博陵崔氏二房中或許有合適的郎君。若你不介意并非嫡支——”

    “是否嫡支無妨?！北R十一娘懇切地道，“只需看人品才學(xué)便可。我阿爺想的也只是有利可圖便夠了。至于我自己……只想見一見，看看是否合眼緣。”說到此處時，她的臉越發(fā)紅了起來，雙目中卻盡是堅定。

    崔淵點(diǎn)頭，回道：“那我盡力一試。”

    “姊夫大恩，十一娘銘記終生?！北R十一娘感激地道，眼角也漸漸濕潤了。

    ☆、第六十三章 心悅君兮

    勝業(yè)坊崔府中,因崔淵續(xù)弦一事而生出的暗流漸漸洶涌起來。而且，在或有意或無意的暗示下,不知不覺間,這股暗流便已經(jīng)沖出了崔府、勝業(yè)坊，攪動了長安城內(nèi)大大小小世族家中的安寧。當(dāng)然,這一切,王玫都毫不知情。道觀中的生活就像往常那樣，安靜得近乎平淡。而只要回到青光觀，她便能讓自己的心境如法號那般,徹底清凈下來。

    這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做完早課,用過了朝食，便來到了院子里散步。在幾盆菊花前逗留了片刻,她倏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翠綠的枝葉間便已經(jīng)伸出了嫩黃色的花苞，正迎著風(fēng)輕輕顫動著。想到幾日之前，崔簡和王旼兩個小家伙還嘟囔著菊花什么時候才能開，她不禁微微彎了彎唇角。若是這些天他們有機(jī)會再過來瞧瞧，定會覺得很驚喜罷。

    不過，憶及那一天偶遇來訪的崔淵時，母親李氏與兄長的態(tài)度，她好不容易寧靜下來的心湖又泛起了漣漪。若是她的感覺不曾出錯的話：阿娘的舉動始終充滿了曖昧，甚至似乎像是很期待？阿兄原本應(yīng)該持反對的立場，但與某人出去一趟再回來后，竟也像是軟化了不少？而那位某人，如今又究竟是否還像當(dāng)初他所說的那樣，坦坦蕩蕩地只論相交？

    許是她想起了崔氏父子二人的緣故，下一刻，方才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人便赫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粗且淮笠恍蓮埾嗨频哪橗嬌狭髀冻龅挠鋹傂σ猓趺惦p目微微一動，直起身，執(zhí)起墨竹拂塵：“又見面了?！奔幢闼胁荒芊直媲宄约簝?nèi)心深處的某些復(fù)雜的情緒情感，但她至少能夠確定一件事：再見到這父子兩人，確實是個令人很愉快的驚喜。

    “王娘子！”崔簡小步奔到她身邊，仰起臉仔細(xì)地端詳著她，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偷偷地笑了起來。王玫抬了抬眉，發(fā)覺今天小家伙的舉動略有些令人費(fèi)解。不過，他很快便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舉起手里的面人：“王娘子，上一回給你帶的禮物，我送給了王二郎。這一次我特地讓家里人給你做了一個面人！你瞧像不像？”

    “多謝阿實?！蓖趺到舆^來，發(fā)現(xiàn)這面人竟然做成了女冠的模樣，實在是頗費(fèi)心思了，“很像，我很喜歡。只是不知道，這面人應(yīng)該如何保存，才能留得更久一些？”

    崔簡一怔，擰著眉頭仔細(xì)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他只得回過首問他家阿爺：“阿爺知道什么法子么？”

    “我也不知道?！贝逌Y搖了搖首，笑道，“如今雖是仲秋，卻尚未過寒露，想必這面人很快便會腐壞。若在冬日，還可在雪中凍嚴(yán)實了，放到天氣轉(zhuǎn)暖也無妨?！?/br>
    崔簡有些失望，略作思索，又道：“要是壞了，我就再送一個，送到過冬為止?！?/br>
    “面人易壞，泥人便不易壞了?！蓖趺敌Φ?，“以前我們也曾在集市上見過泥俑、陶俑，雖不及這面人精細(xì)，卻也很是可愛，不是么？對了，不如我們倆出去走一走？我也正好尋些東西，回贈給你?！背掷m(xù)不斷地送面人，總覺得有些浪費(fèi)糧食。而且，易腐壞之物，遠(yuǎn)不及那些能長久保存之物便于收藏。

    “好！”崔簡點(diǎn)點(diǎn)頭，捏住她的袖子。

    崔淵聞言，卻是眉頭微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以為避而不見，便能無視他的存在么？以為不與他相處，不與他多言語，便能夠裝作不曾察覺來自于他的情意么？她或許不知道，他崔子竟生就了魏晉名士的狂風(fēng)傲骨，不但平素接人待物隨心所欲，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喜曖昧婉轉(zhuǎn)。

    不過，眼下——便暫且放過她罷。若是步步緊逼，倒是更容易讓她緊張不已，轉(zhuǎn)身逃得更遠(yuǎn)罷。什么時機(jī)適合做什么事，才能達(dá)到如預(yù)期般的效果，他已經(jīng)仔細(xì)考慮過了。千萬不能因為一時沖動，反倒是壞了自己的好事。

    “阿爺也一同去么？”崔簡隨著王玫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問。雖然自家阿爺也不曾叮囑過他什么，但他本能地覺得，如果兩人活動變成了三人活動，阿爺一定會很高興。

    王玫也回過首，目光終于落在了崔淵的臉龐上。許是已經(jīng)習(xí)慣的緣故，如今見到這張臉，和那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她已經(jīng)不覺得突兀了。想到崔子竟崔四郎的時候，也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糙漢子的形象，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這位美男子。而后，再思及他那群腦殘粉時，突然也便覺得理所當(dāng)然了。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她依然能像過去那般，毫無顧慮地與他來往。畢竟，與名人來往，總有種莫名的壓力——當(dāng)然，或許她只是純粹以此為借口，試圖避開那些來自于他的似有似無的吸引力而已。

    “我便不去了。”崔淵迎著她的視線，淺淺一笑，“你們自去罷，我去問候姑祖母。”

    “那阿爺也替我問候姑曾祖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