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節(jié)
她抬眼凝住鳳九郎。 “他說,既然他從未對皇上做過奪愛之事,那么就繼續(xù)給皇上幾分面子,好人做到底?!?/br> 昔日不奪他所愛,今日也不奪他江山。 這個人,撂下江山,輕輕松松走了,竟還不忘記耍嘴皮子上的輕佻。 她唇角一勾,心里又有些澀,良久才道:“那他今后打算怎么過日子?靠什么生活?”他若是回京,便是放棄帝位,也能封個王侯公卿,就算沒什么實權(quán),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可如今就這么只身離開,遁入民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怎么過? 鳳九郎笑道:“娘娘別cao心,揚(yáng)州云來茶樓,你不是看得清楚那戲班子有多受歡迎么?簡直是一票難求。再過數(shù)十年,咱們這些商人留下的是銅臭,王侯將相留下的不過是枯骨,他卻說不定能萬古流芳?!?/br> 果然,那戲臺子不是他鋪排的,還能是誰。 對他來說,下半生終是能暢快地與最鐘愛的戲曲詩詞為伍,或許真的是償了他的夙愿。 上輩子,他無影無蹤,下落不明,莫不是也是因為弒母后被貶去了儲位,然后浪跡天涯,以戲為伴…… 這樣說來,大有可能,原來他今生還是逃不了前世的命運(yùn),雖過程有出入,可結(jié)局到底是一樣的。 云菀沁沉默半會,道:“你若再碰見他,只轉(zhuǎn)告一聲,就說我會叫人照料好孝兒和定宜?!?/br> 若說他在深宮有什么牽掛,恐怕也只有這一對兒女了。 她不知如何還他對自己的寬縱,更不知道如何彌補(bǔ)他眼下受的委屈,也許對他來說根本不算委屈,所以,只能在今后的日子,保他一雙兒女平安康泰了。 就如她聽到他的最后一闋曲,人世繁華掃地空,他塵中卻似轉(zhuǎn)蓬,他斷送的,世間人都覺得可惜,說不定卻沒人懂他的歡暢。 —— 隆昌帝回京半路留信不告而別,杳無音訊一事后,朝上再無舊皇黨,萬心歸一,只安心效勞于在為天子,賈太后聽說隆昌帝失而復(fù)得,被迎回途中又杳然離去,嘆息垂淚了幾日,卻也知道對于政局,并不是不好。 現(xiàn)任天子朝政坐穩(wěn),徹底取代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前代隆昌朝。 朝堂上的氣象一新中,卻又凝著一股積壓的動靜。 半月后,下朝后,御書房內(nèi)。 夏侯世廷照例與幾名左右手皇親和內(nèi)閣重臣商議國事,黃門急匆匆來報:“魏王在宮外求見?!?/br> 這一聲傳報叫臣子們都一訝,從寧熙末年開始,魏王就軟禁在城郊府宅里,后來隆昌帝登基,大赦天下,雖說赦了魏王和那云側(cè)妃的足,可韋家破落成這樣,加上朝上掌權(quán)的已不是魏王也有自知之明,再不敢進(jìn)宮了,只安安心心地領(lǐng)著俸祿,保著爵位過活兒,今天怎么會來求見? 臣子們窸窣起來,沂嗣王只眸仁一動,并不說話,只注意皇上的神色。 夏侯世廷并沒猶豫多久,道:“傳?!?/br> 三四刻左右,宮廷侍衛(wèi)領(lǐng)著魏王進(jìn)來。 魏王進(jìn)殿,掀袍跪下:“臣弟拜見皇上。”目光落到上座,有些苦澀和憤憤不平,這人當(dāng)初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父皇的寵信,哪里抵得過自己一分半毫,可今天坐在上面,被自己跪拜的人,竟就是這個原先自己瞧不起的人。 夏侯世廷道:“魏王此番進(jìn)宮,是府中俸祿不夠,還是想要討要官職。” 魏王面色一訕,漲紅了幾分:“臣弟惹了先帝爺?shù)呐瓪猓軌蛏饬私愕淖锪P就已經(jīng)感恩戴德了,哪里還敢厚著臉皮找皇上討錢要官?” “那……魏王進(jìn)宮是有什么事?”一名內(nèi)閣老臣開聲問道。 魏王見夏侯世廷安然自得的模樣,橫下心,頭一轉(zhuǎn),目光落到人群中的景陽王身上:“先帝爺在世時,曾經(jīng)擬了一道秘旨,封存在太廟的高祖寶相后面,因信任景陽王忠心耿耿,不偏私,故讓景陽王督管。這件事,景陽王可沒忘記吧?諸位大臣,應(yīng)該也聽說過吧。” 景陽王一愣,沒料魏王今天進(jìn)宮是為了這個,道:“確有此事。” “那道秘旨,父皇是說什么情況取出來宣念?”魏王循循善誘。 景陽王照直道:“先帝爺說,若是待他駕崩后,皇位有異樣或者變數(shù),便可取出來,當(dāng)眾宣念。” “現(xiàn)在難道不是該將秘旨公諸于眾的時候么?”魏王反問。 眾人一怔,隆昌帝方是欽定的儲君,半途卻由皇上繼位,確實算是皇位有異樣或者變數(shù)。 燕王皺眉:“先帝爺那是怕江山不穩(wěn),才備了這后招,如今國泰民安,有必要么?” “燕王說得是?!蓖匕向E亦是響應(yīng)。 魏王懶得理兩人,趴在地上:“臣只是不愿意違逆先帝爺?shù)囊馑肌?/br> 景陽王沒說話,望了一眼皇上。 夏侯世廷合了軍機(jī)黃卷,語氣如水:“既是父皇的意思,那就宣吧。只是,既然是秘旨,除了景陽王和幾位皇親,便請各位卿家,暫時先在外面等候吧。” 臣子們遵旨,魚貫退出了議政殿。 魏王見他爽快,一喜,又道:“不過,還請皇上召個人進(jìn)宮,這道旨,怕是與他有關(guān)系?!?/br> 夏侯世廷眉一抬,只聽他道:“便是皇貴妃的胞弟,云少爺云錦重?!?/br> 景陽王只負(fù)責(zé)監(jiān)督秘旨的公正,卻不知道內(nèi)容,如今聽魏王一說,分明清楚那秘旨,正要說話,卻見皇上一抬手:“宣?!?/br> 齊懷恩忙出去派人出宮召云錦重,景陽王亦是帶著人去太廟取秘旨了。 半個時辰之后,人陸續(xù)匯集到了議政殿。 云國舅從府上被召來,跟在齊懷恩的后面進(jìn)了殿。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jīng)是翩翩少年,一襲素面綠錦袍,襯得唇紅齒白,面龐如逐漸開鑿出彩的璞玉,一舉一動,俊雅有致,攏袖:“拜見皇上?!?/br> 夏侯世廷俊威面容上露出難得的微笑:“錦重,你又長高了些,稍后事完了,去福清宮一趟,讓你jiejie看看,勛兒也挺想你這舅舅?!?/br> 云錦重恭恭敬敬:“多謝皇上厚愛,臣也很想念皇貴妃和大皇子,還有二皇子,臣還沒見過呢?!?/br> 魏王見姐夫小舅子二人倒是親近,心頭卻是不禁嗤笑一聲,稍后事兒完了?現(xiàn)在笑嘻嘻,馬上你們倆只怕就要劍拔弩張了。 這樣一想,魏王心中被夏侯世廷占盡了風(fēng)頭的氣兒也消了大半。 正這時,景陽王已從掏出塵封多年的軸卷,站在中間,開始宣念寧熙帝的秘旨: “人終難辭一死,朕亦不例外,惟望身后社稷安寧,族內(nèi)平順,奈何皇家紛爭太盛,大宣亦是終不能免俗。待朕賓天后,若皇位有異數(shù),儲君有變,為免江山風(fēng)雨飄揚(yáng),爾等可擇皇子中的一人,為新帝——” 念到此處,景陽王臉上一變,不敢置信,抬起頭,目光環(huán)視一群,最后落到云錦重身上,似是不知道該不該念下去。 夏侯世廷只舒展了修指,輕敲案面,聲音驀然加重:“念。” 云錦重也像是沒看到景陽王的目光,仍一手背在腰后,站立挺挺。 燕王身邊,沂嗣王眸子一動。 景陽王見皇上發(fā)了旨,喉嚨一動:“任新帝者,為云氏錦重。云氏乃朕親子,生母許氏青瑤,為朕一生傾心紅顏。一旦可行,景陽王代朕公布云氏皇子身份于天下,務(wù)必傾力輔助云氏——” 魏王唇角一勾,景陽王也是愣住,有些措手不及,不單驚訝這云錦重竟是先帝爺?shù)乃缴首?,更料不到這秘旨竟是先帝爺將皇位交由云錦重的旨意—— 卻見云錦重笑了起來,少年笑聲清朗而脆亮,將幾人笑得振聾發(fā)聵,措手不及,云里霧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見云錦重一把搶過那秘旨,扯下頭冠上的一柄笄,用尖利的勾頭“嘶”一聲,勾住云綢圣旨,瞬間就撕成了幾條,末了還將余下的殘骸放到附近的牛油高燭上,霎時,云綢被火苗吞噬,熊熊燃燒起來,哪里搶救得了。 “大膽!”魏王氣急,趕緊去踩熄火,靴子底兒都快燒穿了,卻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頓氣得甩袖指著云錦重:“你竟敢摧毀先帝爺?shù)倪z旨!” “先帝爺?shù)倪z旨是防止有人亂朝,現(xiàn)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天下無須更換君主,有人卻拿著這秘旨興風(fēng)作浪,與先帝的意思背道而馳!先帝爺若有在天之靈,一定會準(zhǔn)許我這么做。”云錦重振振有詞。 “你——!”魏王被他諷刺一通,憑自己比云錦重虛長幾歲,揚(yáng)起手就要去打。 “你敢!我也是先帝爺?shù)幕首樱阌惺裁促Y格!”少年朗聲擲地。 魏王沒想道反倒給這小子長了能耐,氣道:“本王是親王!你是是什么?私生子!” “親王?無權(quán)無勢無官無職,被軟禁了多年的親王。”少年一笑。 卻聽皇上哈哈大笑起來。 魏王再不跟云錦重爭,只氣洶洶地面朝景陽王:“景陽王是督管這秘旨的,如今被這小子毀了,你看著辦吧!” 這小子?這小子可是先帝爺?shù)凝堊?。難道將他綁了殺了?何況還是皇上的小舅子,皇貴妃的手足。 景陽王就算再大公無私,鐵面無情,這點兒人情世故還是知道通融的,再說了,這云少爺說得也對,難道還真將這秘旨公布出去? 政事成熟的皇上下臺,一個沒有當(dāng)過一天皇子、沒有任何背景基礎(chǔ)的少年上位,對于朝廷是好是壞,不言而喻。 隆昌帝一事剛塵埃落定,就不能消停一下嗎。 景陽王瞥了一眼魏王,并沒做聲。 魏王見景陽王不搭理,氣急敗壞,卻也知道沒戲唱了,只聽上座聲音傳來,馬上又挺直身子。 “那秘旨,放了這么多年,咱們都忘記了,惟獨魏王心心念著,今日還特意進(jìn)宮提醒朕和各位卿家,足可見魏王對先帝實在是孝感動天,也難怪先帝爺在諸多兒子中最是疼愛你?!毕暮钍劳⒉痪o不慢。 魏王松了一口氣,本來還怕他的打擊報復(fù),真是小題大做了,那旨又不是自己寫的,他能給自己定什么罪!只嘟嚷了幾句,想盡快告退:“謝皇上夸贊?!?/br> “既如此,齊懷恩,替朕擬旨,酌令魏王闔府去萬壽山獻(xiàn)陵,終生為先帝爺守陵,也算是滿足你跟父皇兩人父子情深,每日相對的心愿?!蹦凶勇暼艉殓?,袖子一揮。 魏王一驚,是叫自己一輩子守墓么,燕王已吩咐下去:“來人,請魏王出宮,擇日出京,去往獻(xiàn)陵。” 魏王還未求情,已經(jīng)被兩名禁衛(wèi)進(jìn)來,強(qiáng)行攙了出去,在燕王的眼色暗示下,還望魏王嘴巴里塞了個布條。 在外面等候的臣子聽聞里頭的動靜,紛紛進(jìn)來:“怎么了皇上?” “先帝爺那秘旨可曾宣念了?” “是啊,是什么旨意?” 景陽王看一眼皇上,正欲隨便找個由頭,卻聽夏侯世廷起了身,親自下階幾步,拉起云錦重的手,道:“先帝秘旨,提及云家嫡子為遺流在外面的骨rou?!?/br> 此話一出,舉座嘩然,卻聽皇上繼續(xù):“——意即是說,云錦重雖出身臣宦,卻是不折不扣的先帝爺?shù)幕首?。今日,朕順先帝的意思,將錦重身份公告于外,”頓了一頓,道:“賜封郡王爵,諸位卿家有什么異議么?!?/br> 驚訝過后,臣子們倒也不稀奇了,先帝爺本就是個風(fēng)流的,在外面留下一點兒半點血脈算得了什么,只沒料到是原來是皇貴妃的娘家弟弟。 這般一說,最后得益的還是皇貴妃,本來那皇貴妃就不算世家出身,云玄昶又致仕回鄉(xiāng),京城門戶都空了,這會兒娘家一下子多了個郡王,勢頭瞬間壯大,且這郡王還是當(dāng)今皇上的異母兄弟! 云錦重并不稀罕爵位,就算前兒皇上和jiejie召自己偷偷進(jìn)宮,知道了自己身世后,雖然一驚,卻也并沒想得到什么。 當(dāng)皇上?開玩笑。 他沒這本事,也不想,只說若是有人拿這秘旨危害帝位,到時自己會隨機(jī)應(yīng)變,此刻聽了皇上的宣布,一時也沒料到,可他也知道,皇上是為了jiejie,讓jiejie在后宮底氣足,而自己若是成了郡王,也能替jiejie撐腰。 jiejie照料自己這么久,自己也該保護(hù)jiejie了。 想著,云錦重撩了袍子,跪下來,并不拒絕。 沂嗣王面色微微一黯,仍是不發(fā)一言。 景陽王心內(nèi)一輕松,這樣也算是完成了那秘旨交托的任務(wù),并沒忤逆先帝爺,第一個附議:“臣沒任何意見,既秘旨上先帝爺已經(jīng)承認(rèn)了云少爺是落在外面的皇子,那么封郡王爵位,也是應(yīng)該!” 臣子們見監(jiān)管秘旨的景陽王都開口,也都拱手:“一切聽從皇上安排。” 事情落定,臣子們都告辭離開,殿內(nèi),只留齊懷恩一人伴著,夏侯世廷望著一人的背影,卻開口:“沂嗣王留下。” 沂嗣王停住了步子,轉(zhuǎn)過身,待門扇嘎吱關(guān)上,拱手:“不知皇上留臣下來,還有什么差遣?!?/br> 夏侯世廷并未與他多繞圈子,聲音清冷:“沂嗣王與朕的交易,完了。從此,無軍令,不得入京城,回你的江北城?!?/br> 沂嗣王沉默良久,驀然笑了起來:“早知道皇上是個爽快的,沒料果真是不拐彎。如今皇上這可算是卸磨殺驢?” 御案后,男子聲音噙了笑:“你若是想非要當(dāng)那頭被殺的驢,朕也能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