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節(jié)
見她還在倔挺,太子終是沉了眉眼,輕踱幾步,湊近她耳畔:“就算不是為了秦王,你也得為了另一個人,留在宮里保住這條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護胎 進(jìn)了夏,伴著一場場的暴雨,暑氣一日濃過一日,好像一夜之間換了季,晝長夜短,雜花生樹,萬物蔥蘢,宮人們也都紛紛換上了輕薄夏裝。 疏影閣雖然毗鄰冷宮,這個季節(jié)卻正好,比其他宮殿舒服多了,臨著湖水,水上天然清風(fēng)徐徐送涼,不用特意搖扇送人工風(fēng)或者從冰窖去拿冰塊放在房間里,初夏吁了口氣,對于主子這會兒的身子更合適。 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云菀沁心情早就平和下來了,只是偶爾看一眼還沒顯形的肚子,仍有些如墮夢中,恍惚半天才能確鑿,這里真是有了個小生命。 可笑自己成日捧著醫(yī)書研讀,進(jìn)宮還是做近侍醫(yī)女的人,竟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身體的變化,到今天,已經(jīng)差不多三個月了,算日子,恰好就是宮里下旨來王府,召自己做近侍醫(yī)女前的那日晚上。 之前經(jīng)期不是很穩(wěn),時早時遲,即便三爺督促著自己每日喝鹿茸調(diào)身子,卻還是不大順,所以小日子遲了一個多,她也沒多放心上,后來事兒一多,更是沒多考慮,甚至還在侍疾工作中跑進(jìn)跑出,煙熏火燎,更是在賜刑的殿內(nèi)差點兒被白綾絞死。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孩子卻不依不撓,仍是破土而出,穩(wěn)穩(wěn)扎下了根。 他的生命力頑強得很,那她也一定會好好保住他的性命,就如同三爺保她的命一樣。 絕不會再像前世那樣,服食壞身子的藥懵懵懂懂掉了胎,到流產(chǎn)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原來懷孕,以前,每次想到這件事,她心里總會不舒坦,可如今每次想起,心里的希望卻燃得更高,前世的失去反倒給今生加柴添火,讓她更篤定了一定要好好讓他平安落地,不能再次失去的決心。 更重要的是,這是他的孩子。她和腹中的這條小生命,要一塊兒等著他回來。 前世的帝王,今生也絕不會遜色。她信他,一定會折返鄴京,便是這時光長一點,她也能等。 因為前陣子心情起伏大,又經(jīng)常奔波,有時小腹還會隱隱有些腹痛,害怕坐胎不穩(wěn),有什么紕漏,這些日子,云菀沁收拾了心情,一直在疏影閣的房間內(nèi)好好將養(yǎng)著,連庭院都不出去。 太子見她總算沒吵鬧,倒也安心,這孩子雖然來得不大及時,卻總算是成了她的定心丸,成了她安心活下去的動力,只暫時讓初夏在疏影閣貼身照顧,每日派年公公親自來送起居的飯菜衣物,又秘密安排了幾名東宮影衛(wèi)在疏影閣的外面守著。 本來怕初夏一個人不夠,太子說再派兩個親信宮女來,云菀沁卻婉拒了,只說若非要多個伺候的人,便將齊懷恩叫過來。 太子知道齊懷恩是秦王原先在宮里的貼身行走,雖遲疑了會兒,第二天年公公來送飯時,還是將人給順便送過來了。 齊懷恩見云菀沁沒有被殉葬,先是大吃一驚,明白怎么回事兒后,哭著跪下來磕了幾個頭,再也不離開一步,說是從此她在哪里,自己就在哪里,一定得要為三爺在京城里守著云菀沁,再得知她有了身孕,更是一驚,正要說話,初夏卻將他嘴一捂,搖了搖頭,示意這事兒目前不要到處說。 齊懷恩也不算笨,沒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太子馬上就要即位,給云菀沁封個位份來保住她性命,若然現(xiàn)在就讓人知道她有了孕,誰都猜得出是秦王的子嗣,不是新皇帝的。這孩子的身份若是尷尬起來,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想著,齊懷恩一噤聲,趕緊將話吞了下去,卻哭得更大聲,這不是叫自家三爺?shù)膬鹤诱J(rèn)別人當(dāng)?shù)鶈?,三爺太不值?dāng)了!什么時候回來啊三爺!你老婆兒子都被人搶了啊! 云菀沁見他哭得像個沒牙的娃娃,心情倒是被他哭得開懷了幾分,安慰了幾句,將他安排在外面,與初夏一塊兒貼身伺候,齊懷恩聽云菀沁的話,不哭了,卻默默問道:“太子登基后,娘娘……果真便要封美人了?” 云菀沁沉默,前日年公公來時,交代過一些細(xì)節(jié),殿所都選好了,三品的美人,位階低,宮和殿都沒份兒住,若是住在宮殿,那就是住在配殿,與一宮之主的妃嬪同住,干脆讓她另外單獨住宮里的瑤臺閣。 正合她的心意,瑤臺閣離后宮遠(yuǎn),安靜清幽,犯不上跟東宮那些女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不過是借這皇宮的角落,暫時安身立命,保住孩子罷了。 齊懷恩話問得初夏猛使眼色,云菀沁卻只淡道:“身份跟名利錢財一樣,只是身外之物,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是你們的王妃。” 心中卻到底有一絲觸動。 其實,自從年公公那日說太子不日要御極開始,她至今仍有些恍神。 太子夏侯世諄,果真要登基了?從蔣皇后去世、太子得保之后,她便知道,很多事或許跟前世的走向不大一樣了,可若是夏侯世諄真的登基,那么又還有三爺?shù)恼炎诔矗?/br> ——那么,后世的歷史豈不是亂了? 若寧熙帝之后的下一任新帝確實是太子夏侯世諄,這又是怎樣一個自己不知道的新朝? 那么,若是三爺之后成為天下之主,多出來的太子夏侯世諄這一朝,又是如何處之? 來不及多想,日子流水滑過。 寧熙帝殯天,后宮煥然一新,已成另一格局。 先帝遺孀中,生育過子女的與受過先皇恩寵的搬離了原來的宮殿,進(jìn)東北宮所的太妃殿、太嬪所,妙兒也是其中一員。 太子詔令好生供奉諸位先帝女眷,榮華富貴,頤養(yǎng)天年。 后宮清凈一片,盡數(shù)騰空,只留新帝妃嬪入駐。 東宮女眷們蠢蠢欲動,私下盤算著儲君御極后自己的位份。 京城中還未出嫁的官宦千金們也像熱鍋上的螞蟻,東宮的太子妃位置尚懸空,東宮現(xiàn)在的內(nèi)眷只不過是幾名妾室,今年先帝喪期未滿,太子登基應(yīng)該也不會考慮立后的事兒,可明年——那可就是京城名媛們摩拳擦掌的廝殺戰(zhàn)場了! 晴日風(fēng)暖生麥氣,綠茵幽草勝花時,雖然秘居在疏影閣,足不出戶,云菀沁幾人卻漸漸嗅到了外面的熱鬧氣息。 宮內(nèi)開始cao持新帝登基事務(wù)。 早在先帝爺出殯之后,御極一事就提上了議程,登基大典安排得行云流水。 雖說歷朝歷代的皇帝在先帝喪期即位是很正常的,國不可一日無主,北邊又有蒙奴伺機而動,更需早日親政,免得外人覬覦,可太子此次這么匆忙,朝上臣子不免多了幾分猜測——一來,太子恐怕多少是因為受了秦王前陣子夜闖宮闈的驚嚇,免得夜長夢多,早些即位,心里踏實。二來,也能讓秦王早些死心,一門心思好好待在陜西郡封地,再不肖想京城的權(quán)位。 御極前夜,仲夏夜的知了在枝繁葉茂的林叢中嗡鳴,今夜湖上沒什么風(fēng),屋子里燥熱,初夏搖了大半夜的扇子,云菀沁還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白日,年公公搬了幾塊冰,吩咐初夏擱在水盆里,放在屋子里送涼氣,云菀沁只怕涼氣太盛,染了風(fēng)寒誤了孩子,吹了一笑會兒,寧愿挨熱,叫齊懷恩搬走了,此刻,坐起來看了會兒書,仍平定不下來心緒。 夜色更深,初夏拽著扇子,靠著春凳,瞇著了。 云菀沁這些日子身子穩(wěn)定了,腹中孩子很省心,似是知道眼下親爹不在身邊,不舍得給她添一點兒亂子,除了剛剛知道有孕時有些頭暈反胃的癥狀,近來幾乎沒什么不適了。 云菀沁見初夏睡得酣暢,不想叫醒她,披了袍子,一個人走到門口。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隔著珍珠簾,吹會兒夾雜庭院花香的夜間自來風(fēng),最清爽不過。 呼吸了幾口夜間空氣,隱約有壓得低低的鳴鼓聲飄來 云菀沁踮腳遠(yuǎn)眺,躍過疏影閣的矮墻,正北方融融火光未歇,那兒是明日即將舉行登基大殿的乾德宮。 先帝喪期新帝登基,韶樂禁止,只鳴鐘鼓,宮人們按照禮制,徹夜不休地彩排,禮部尚書等主持的官員應(yīng)該也進(jìn)了宮,提前做準(zhǔn)備。 今夜,應(yīng)該是太子夏侯世諄的人生中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一日,這會兒應(yīng)該在東宮試穿天子服飾與演習(xí)禮儀吧。 她手往下滑落,覆在已凸起的小腹上,情不自禁又走到前面一步,乾德宮的再往北,越過宮墻,跨越山水,便是他的封地。 雖然陜西郡離鄴京距離頗遙,但這會兒新帝登基的消息,那邊應(yīng)該也收到了。 “小元宵,那兒就是爹爹在的地方。”她抬起手臂,指了指北方。 身上多了個甜蜜的累贅,已經(jīng)是分不開的一體,這些日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叫他,后來胎動了,雖然不是很明顯,她卻覺得像是有個圓乎乎的湯圓丸子在身體里滾來滾去,也就將這個名字不管不顧地扣上去了。 第一次喊出的時候,不僅僅是初夏和齊懷恩笑了起來,小元宵翻身的動作也大了很多,好像很不滿意這么隨便的名字。 此刻,腹中胎兒猛的一動。 雖已經(jīng)有了胎動,卻還從像今天這樣反應(yīng)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在望北,所以胎兒也跟著有了心靈感應(yīng),有些激動起來。 她纖唇翹起:“你也想多看看是不是?”繡靴一抬,干脆踩在門檻上,站得更高一些。 她很小心,扶著旁邊的門柱,剛踩上去時,身子因為慣性晃了一下。 “小心?!闭渲楹熗猓坏郎碛霸谔炀赓咳黄鹕?,悶聲一喊。 她一驚:“誰!”打起簾子,只見得那道身影見自己沒事,退了幾步。 綠樹蔭濃的夜色下,男子喪服還沒除去,一身白色袍子。 明天就要登基成為天下之主的人,今天本來應(yīng)該在熱鬧非凡的東宮,在眾人的簇?fù)碇惺鼙M奉承贊美。此刻,他卻蹲在疏影閣,一人背對月色,神情寂寥,還有些緊張。 她拉下簾子,轉(zhuǎn)過頭:“初夏——”卻聽天井中的男子阻止:“沁兒,你緊張嗎?” 他多久沒這么叫她了?曾幾何時,她也曾與他嬉笑怒罵,侃侃往來。 她步子一駐,緊張?簾外人登基后,她也會遷殿冊為美人。 一開始還有些抗拒,可得知有了腹中塊rou,早就平靜了。 美人這位份,不過是她保住自己和孩子等那人回來的一份工作,就跟宮中的姑姑們一樣。 有什么好緊張? 她輕聲回應(yīng):“尚可。夜深了,太子回吧?!?/br> 聽他口氣有些虛弱:“……孤卻很緊張?!?/br> 珍珠簾后,云菀沁睫一閃:“太子忙了這么久,做了這么多,不就是為了明天嗎,高興還來不及,怎么還會緊張?!?/br> 語氣里的距離,讓外面的人喉結(jié)一動,竟然有些頹喪:“你當(dāng)孤真的想當(dāng)皇帝嗎,比起當(dāng)皇帝,孤寧愿辦個戲班子,每日撫琴作曲,看戲奏樂?!?/br> 簡直是*裸的炫耀,就像是土財主對著快餓死的人說我根本不想有錢一樣。云菀沁秀眉一顰:“誰叫太子運氣好呢?生下來沒多久就成了儲君,這種天生的資本已經(jīng)是了不起,那些后天再有能耐的人都難得趕上?!?/br> “你說的沒錯,”他對她話里的譏諷毫不在意,反倒還挑唇莫名一笑,“正是因為孤生下來就是儲君,新帝的位置,才不得不由孤坐,若是其他人坐,就代表這天下大禍臨頭,大亂將起?!?/br> 云菀沁安靜聆聽,只聽他聲音繼續(xù):“身為儲君,不一定能力最強,對社稷蒼生的責(zé)任感,卻一定得最盛,所以,就算再不愿意,孤也只能犟下去,孤實在不愿今后被父皇和祖宗們罵。這儲君的位置,押得孤不得不順著步驟往前走……有時,孤寧可自己只是個普通皇子,就跟老三一樣。”說著,簾外的身影深吸一口氣,靠著粉墻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雙臂一展,枕著后腦勺,坐了下來,“你別笑話,孤之前看見老三返朝,笑話過他幾百遍,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想著進(jìn)宮摻乎進(jìn)政事……要是孤,就待在北城王府,多逍遙快活。他有孤求而不得的生活環(huán)境,還能在宮外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人,孤羨慕他。” 她聽得怔怔然,還真是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三爺那種環(huán)境竟也還有人羨慕……他是拼了命地想往外面沖,太子卻是想要沖出去又被身份所制。 俄頃,她站起身,帶起了珍珠簾的刷刷作響。 “你要休息了嗎。”天井中人慌忙開口,像看見玩伴要回家,自己卻還未盡興的孩子。 “嗯,太子回去吧,明兒還有大典?!彼Z氣不帶任何感情。 “沁兒!”簾子外的人似是下定了十足的決心,“今后,孤還能這樣與你秉燭,哦不,秉月夜談嗎?”語氣輕微的晃著,似是真的對即將掌管江山十分不安。 不求別的,只求能與她再像昔日關(guān)系一樣,插科打諢,嬉笑怒罵。 他想要一個知他心意的人。就算這個人,心里只有另外的男人,腹中孩子不到半年就要出生。 她微微轉(zhuǎn)頸,似是猜到她的心意:“這些日子,太子將我母子照顧得很好,今后想必也會一樣,多謝太子的恩情。不過,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稱呼太子,明日開始,太子是一國之主,日理萬機,切勿再耗光陰來個閑人的住所,后宮佳麗無數(shù),個個心系新帝,太子也遲早能找到解語花,何必找個心不在焉的人陪著說話?今夜這個樣子,不成規(guī)矩,今后若被人看到,新帝沒事,我卻要擔(dān)責(zé)。請?zhí)芋w諒?!?/br> 這一道城墻,必定要一開始就豎起來。 簾子外的人影半天沒動,許久以后,才起身:“那孤再不叨擾你?!?/br> 今天來,除了登基前的緊張需要人傾訴,也抱著私心,等她一句話。 若她松動,愿意接受他,比起登基,更會讓他欣喜若狂。 可眼下這一番回答,卻讓他有些自嘲,自己簡直是白日做夢。 透過珍珠簾,云菀沁看見他清瘦身形轉(zhuǎn)過去,一步步走出疏影閣,跟門口的年公公一塊兒離開。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初始對他印象不錯,后來與他一塊兒抵抗皇后,時至如今也都并不討厭他的原因。 他有著這個年代的男子少有的一種品質(zhì),尤其在皇權(quán)至上的皇家子弟中,更是珍貴,——難得的平易近人,不強求人,不違人心意。 也許,這樣的男子,真是不適合與皇位有染,真如他他自己所說,寧可做個念著戲文浮生度日的閑暇貴公子,也不愿意做龍椅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cao心天子。 可不管怎樣,他的朝代,卻已經(jīng)來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