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節(jié)
云菀沁心中咚咚直跳,只見妙兒擔(dān)憂萬分地望住自己:“貴嬪與赫連允見面時,提及過秦王的身世,被姚公公他們幾個心腹宮人在旁邊都聽得一清二楚……” 什么秦王的身世?云菀沁有些懵,卻聽她眼色黯然:“赫連允說秦王是如假包換的純正北人?!?/br> 這話的意思——三爺不是皇上親骨rou? 云菀沁心頭一緊,這何止不是小事,簡直是潑天的大事,若太子那事只是影響秦王府的前途,這件事卻是直接影響他的性命。 難怪赫連氏雖罰進(jìn)冷宮,可并沒宣布罪名,原來是見不得人的宮闈丑事,皇上給別人養(yǎng)兒子養(yǎng)了這么多年,這事兒怎么能明說? “赫連允一句隨口的話,皇上就信了嗎?貴嬪沒辯解么?” 妙兒望住她:“秦王當(dāng)年本就是早產(chǎn),只那時貴嬪寵愛正盛,在宮里被人使過好幾次暗招子,那次早產(chǎn),大伙兒也只當(dāng)是被人下藥,才讓胎兒早落地,如今皇上一想,哪里會不猜疑?剛才直斥貴嬪在蒙奴就懷了孽種,是帶著身孕來的大宣,貴嬪自然是不承認(rèn)……不管怎么樣,皇上現(xiàn)在正是震怒,今晚上這么一氣,又嘔了血,你暫時不要去找皇上。好在皇上怒氣再大,卻將這事壓得緊緊,不許人宣揚,還是留著些余地的?!?/br> 怎可能宣揚?寧熙帝慣會給臣子戴綠帽子,又哪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被人戴了綠帽? 云菀沁平定了一下心情,剛剛來不及多想的疑思浮起來,赫連氏既與赫連允私下見面,兩個人應(yīng)該是小心再小心,為什么會被姚福壽注意?今兒這一場,擺明了就像是早有人通風(fēng)報信,提前跟姚福壽說過兩個人要見面,叫他盯著。 “為什么姚福壽會無端端關(guān)注貴嬪他們?” 妙兒也不確定,道:“今兒早上,年公公來過養(yǎng)心殿,私下拉了姚福壽說過話?!?/br> 太子——是他。云菀沁吸口氣。 那日她去東宮的事,太子恐怕知道了,那么,赫連允利用青嬋意圖謀害他的事,他估計也清楚了。 他沒有揭發(fā)赫連允,甚至當(dāng)做沒事發(fā)生,因為口說無憑,就連有毒的酒盞都被她帶走了。 干脆讓皇帝來個甕中捉鱉,當(dāng)場逮住赫連允與赫連貴嬪,如此,除了赫連允,貴嬪和秦王也能跟著垮臺。 沒料,兩人見面時卻抖出了另一件更大的秘辛,更加足可幫他毀掉眼中釘?shù)拿匦痢?/br> 他如今可在偷笑? 潛在角落那個玩世不恭的,其實也藏著不甘示弱之心。 這些日子,三爺在朝堂日趨坐大,又得了皇上的歡心,漸漸觸及他的權(quán)位,太子怎么會真的當(dāng)做看不見? 雷聲從天際滾過來,醞釀了一夜的雨,終于噼啪落了下來。 這場雨,很難停下來了。 —— 延壽宮,幾柄燭火凄惶地灑在逼仄的殿室內(nèi)。 摘去發(fā)飾,脫去華服的婦人呆坐在一張粗椅內(nèi),艷容一晚上的時光,蒼老許多,到現(xiàn)在仿佛還沒醒神。 藍(lán)亭與主子是一同被押過來的,站在角落瑟瑟發(fā)抖。 門咯吱一聲,開了。 云菀沁袖子一滑,攥緊幾錠金葉子,塞到守冷宮的一名管事嬤嬤手里:“有勞嬤嬤了?!?/br> “莫貴人交代的,奴婢也不敢不從。王妃有什么話快些說吧,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告訴皇上那邊,奴婢也吃不了兜著走。”嬤嬤將那金子收好了。 云菀沁關(guān)上門,將手上藥膳房的一些用具放在案上,是打著給皇上整理藥材的名義出來,中途轉(zhuǎn)了方向,偷偷來了冷宮這邊。 室內(nèi)的婦人經(jīng)了干擾,幽幽回過神,見到來人:“我不會影響世廷,你告訴他,他是皇上的親骨rou,若皇上不信,我會自盡以保清白?!?/br> 一記勾唇輕笑,看得讓赫連氏心神一凌,只見一身擋雨披風(fēng)的女子凝視自己:“不影響他?母嬪當(dāng)年毒殺親骨rou,又千方百計送走三爺,那會兒,怎么就沒這般的慈愛無私呢?當(dāng)時,您是怕三爺?shù)纳矸萦谐蝗掌毓?,會連累了你的性命和榮華吧?!?/br> 赫連氏身子顫抖起來。 她并不客氣:“母嬪自盡,保的是您的清白,可三爺卻還得活著承受壓力。” 赫連氏沉默良久,雙目盈了水霧,揚起頭,凄哀一笑,“我確實是自私——” 她走到赫連氏跟前:“到了現(xiàn)在,母嬪還不愿說么?我們就算想要自救,也得知道個原委。” 赫連氏十指一蜷,指尖嵌入掌心,憶起當(dāng)年就渾身發(fā)抖,一開口,嗓音嘶啞,卻終究堅持著,說到了最后。 當(dāng)年,赫連氏被來蒙奴的寧熙帝看中后,赫連允負(fù)責(zé)安排皇妹去大宣的和親事宜。啟程之前,赫連允帶著個蒙奴當(dāng)?shù)啬凶舆M(jìn)了meimei的帳殿,照顧公主的下人全都避得遠(yuǎn)遠(yuǎn),不敢上前……事后,赫連氏才知是皇兄在寧熙帝選中自己和親時,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個污濁的打算。 帶孕去中原,一來能夠紊亂大宣皇嗣,二來,若這名皇子有福,能了手握實權(quán)的王爺,甚至成了更大的氣候,蒙奴就更是揀了便宜。 不管怎么樣,蒙奴穩(wěn)賺不賠。 身為蒙奴的皇女,就算知道這一場牽系在和親上的政治陰謀是多么骯臟,赫連氏根本無從反抗,更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唯一的意外時,赫連氏在跟著寧熙帝回大宣的路上就被寵幸了,進(jìn)宮不久發(fā)現(xiàn)有孕,算時辰,這孩子實在拿不準(zhǔn)到底是蒙奴人還是大宣皇帝的。 可不管是誰的,蒙奴那邊卻已經(jīng)是認(rèn)定了這孩子是北人的種。 赫連氏也清楚,赫連允既然這樣安排,這孩子日后便可能成為被蒙奴利用的砝碼,也是個定時炸藥,一旦事發(fā),她就完了。 怎么會真的忍心殺害親骨rou?若天生毒辣,她又怎么會蹉跎到世廷三歲之后才下手! 可兒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肖似北人的容貌,讓她越來越心中不安。 罷,罷!這孩子即便留著,一朝東窗事發(fā),母子都沒好下場! 在乳娘身上涂抹了傀儡散,遠(yuǎn)遠(yuǎn)看著兒子吃奶時,赫連氏咬破了舌頭,心中淌血,卻沒料到兒子命大,竟被偶然經(jīng)過的姚院判救活了。 這一次失敗了,赫連氏無論如何,再也狠不下心重來一次。 可是——也不能讓他繼續(xù)留在宮里! 她干脆趁皇兒中毒這件事,以宮內(nèi)風(fēng)水不適合他命格的理由,將他放到宮里去養(yǎng)育,如此就不會受皇上的注意,也許一輩子再進(jìn)不了宮,回不了朝,就在宮外默默無聞地過下去! 卻哪里知道,這兒子還是回到了朝上,得了皇上的歡心! 得知攝政那一刻,是世廷風(fēng)光最盛的時候,赫連氏卻仿似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身份被人戳穿,母子雙雙人頭落地! 如今,她最害怕的終于來的,蒙奴人逼世廷與他們沆瀣一氣,皇上也對他的身世生了懷疑! 云菀沁聽著,心潮起伏。 古有奇貨可居的呂姓商人,將懷孕的愛妾送給君主,讓自己的血脈成為皇嗣,從而自己踏足政界,拿下大權(quán),沒料蒙奴人,也干著一樣的惡心勾搭。 云菀沁這才明白她不讓三爺繼續(xù)高升,只讓他當(dāng)個閑王的原因。 他一旦繼續(xù)攀升,就宛如沾了蜜的花粉,引來蒙奴人的垂涎和覬覦。 若他爬上最高的位置,到時蒙奴派人來捅破,可想而知,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他被大宣宗室趕下龍椅,身敗名裂,下場悲慘,要么便是他為了保全帝位,掩蓋身世,從此卻因為被脅迫,成為蒙奴的傀儡皇帝。 只有平淡低調(diào)一生,方能保全他終生平安,可又何其的憋屈! 更何況,他也有可能并非那場陰謀種下的惡果,而是不折不折的大宣皇子,為什么要因為這種骯臟丑陋的陰謀,葬送一身的才干抱負(fù)? 云菀沁看了一眼幾乎氣竭脫力了的赫連氏,將她攙起來。 赫連氏扶住她纖臂,喘息著支起身子,抬頭凝視她,莫名輕笑:“你知道我為何后來跟你隔閡深了,總是提著你,防著你么。你這樣的女子,需得更高的男子匹配,有你在身邊,他更會登得高,走得遠(yuǎn)……跟我希冀的,背道而馳。那韓氏,愚笨,眼界短淺,拖人后腿,卻才是適合世廷的?!?/br> 云菀沁眸子一閃,憐憫地凝住她,雖還有些氣恨她,可不知怎的也斥不出來。 袖風(fēng)輕旋,她挺直身。 “你——”赫連氏見她像是要走,身子朝前一撲,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卻也顧不得了,“世廷……會不會有事?你如今在皇上身邊,還有莫貴人,你們多少能說幾句話,你們要幫他,幫他啊——” 云菀沁彎下腰,將她攙起:“這會兒,母嬪認(rèn)為的與三爺匹配的女子……都在哪里?母嬪怎么又不找她們求助呢?” 赫連氏喉嚨似被梗住,說不出話,卻見她嘆了口氣,開口:“母嬪既然還是關(guān)心三爺?shù)?,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忍心看著他受傀儡散的煎熬?”赫連氏是投毒人,那傀儡散又是北邊的毒藥,她可能有解藥。 赫連氏虛弱地?fù)纹鹕碜樱瑴惖皆戚仪叩亩希f了幾句。 云菀沁心中欣悅閃過,眸子里又黯然了一下:“母嬪還真是沉得住氣,這些年看著親生兒子月月毒發(fā),受盡苦楚,近在咫尺的解毒方子,卻都不告訴他。”眼前婦人一生矛盾,也許并不是不疼愛兒子,偏偏兒子沒了,她才能安心,說到底,還是惜命,可螞蟻尚且偷生,又怎好怪她。 赫連氏闔上雙目,冰涼珠淚滾出來。 門外傳來冷宮管事嬤嬤的催促,云菀沁看了赫連氏一眼,端起托盤:“三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br> 赫連氏見她要走,眼神一晃,朝前走了幾步,也不知道是不是體力不支,身子晃了一下。云菀沁條件反射,伸出手臂去扶了一把,只聽她在自己耳邊輕嘆:“我不是好母親……可這一次,再不會叫他失望了?!?/br> 云菀沁心尖一動,正要說話,門外嬤嬤又不耐煩地叩起門:“秦王妃,好了沒有?帶會兒養(yǎng)心殿的宮人來查看,萬一見著您,奴婢跟您可都要完了!” 赫連氏將她一把推開,退后幾步:“走吧,沁兒,有你在,我信世廷一定會沒事?!?/br> 這是她難得用和善溫婉的語氣稱呼自己,再沒昔日的刁責(zé),眼看嬤嬤催促聲加重,云菀沁也來不及多說,端了托盤離開。 屋子里靜下來后,藍(lán)亭跑過來,哭著攙起貴嬪,安慰:“貴嬪,沒事的?!?/br> 赫連氏支起身子,手不易察覺地一蜷,將剛剛在托盤上順勢拿到的東西緊捏在手心,平靜道:“藍(lán)亭,傳話給養(yǎng)心殿,就說我想要求見皇上?!?/br> —— 離開延壽宮,大雨雖轉(zhuǎn)小了一些,猶未歇。 云菀沁朝著紫光閣走去,走到一半,只聽背后腳步伴著人聲趕來。 剛王妃從養(yǎng)心殿與莫貴人說完話,出來交代了一番,齊懷恩已去宮門通知了三爺,此刻舉著傘,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追上前,低聲道:“三爺來了皇城,正在奉天角門。” 云菀沁將托盤交給小太監(jiān),跟齊懷恩踏著雨聲,直奔奉天門。 無星月的雨夜,夜色濃黑,角門前,燈籠亮光跳躍,才顯得溫暖了一些。 幾個身穿蓑衣的侍衛(wèi)簇?fù)碇痪呤焐砼昃叩陌洪L人影。 幾日不見,斗笠下的輪廓清減不少,雖有些疲倦,卻襯得臉龐上的五官愈發(fā)英挺,此刻已知道宮里發(fā)生什么,眉宇間卻未見一絲情緒波動,盡是隱忍堅韌,宛如劈不開的巖石。 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想念他,丟了傘沖到他身邊,抱住他腰身。 ☆、第二百四十三章 衰竭而亡 齊懷恩使了個眼色,眾人紛紛退散四周。 夏侯世廷把斗篷脫下來套在她身上,讓她淋不到半點雨水,一只手舉著傘,一只手箍住她柔軟腰肢,輕拍安撫。 半晌,她從懷抱中抬起頭,整個皇城內(nèi)這會兒最該焦急的人就在眼前,卻噙著淺笑,瞳仁專注,就像在看天下至名貴的珍寶,長眉入鬢,峻嶺一般不折不撓,雙眸如星,映亮了一望無際的夜。 就算只是為了這一雙甜潤如杏核般的眸子充盈喜悅,他也得將每一場劫熬過去,見她情緒平靜了些,將她的手蜷握在寬大的掌心,俯下頭頸:“沒事。” 在這樣的一個男人身邊,她還有什么緊張的。 無論他是誰,到底是北人還是大宣皇子,一個身份卻永不會變,是自己的丈夫。 她抬起柔荑,碰了碰他瘦尖了的下頜,有未來得及修整的胡渣青影,然后將冷宮里跟赫連氏會面后的事一點點說了。 開始還顧及他的感受,那場毒是最想不到的人下的,心里總不會好受,可云菀沁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眼前的男子安靜地聆聽著,臉色淡漠,好像在聽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說完了,她想起什么,將他手掌抓起來,沒有,又去捉另一只手。 夏侯世廷一疑,卻聽她嚷起來:“扳指呢?扳指呢——”不是時刻貼身戴著么,怎么要用的時候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