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沁冷笑：“兵器的每一筆支出調(diào)進(jìn)，都需要過爹的手，蓋爹的官印，爹居然說不知道，到現(xiàn)在還在跟我繞圈子？”

    云玄昶瞞不住，只得吞吐：“那些兵器在庫房遭了雨，若是報上去，我扣俸祿倒是小事，關(guān)鍵是會被上頭責(zé)怪，留個不良記錄，你知道，我如今剛剛升任，多少眼睛盯著，這關(guān)頭，容不得出什么紕漏啊。正好沂嗣王來索兵器，我便——”

    便順理成章，將受了潮的兵器推給了江北那邊。

    見女兒不講話，云玄昶強(qiáng)辯：“這種事兒，在官場多得很，我又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無非就是倒霉了些，誰知道那沂嗣王剛好就將這一批武器分派給了互市的守兵，又誰知道剛好那天殺的蒙奴人來搶劫——”

    “這樣說來，爹還無辜得很，倒是沂嗣王和守兵害了你？”云菀沁冷冷道。

    云玄昶支吾了幾聲，沒說話了，卻一臉不服氣，若不是今天有求于她，何必忍氣吞聲，只咬了咬牙，話音帶了幾分威脅：“不管怎樣，我若是栽在這次的事兒上了，云家也得跟著受累，你就算不為爹著想，也得為你弟弟著想?！?/br>
    云菀沁雙目微瞇：“看來，爹已經(jīng)考慮好解決辦法了，那爹是想要女兒怎么幫忙？”

    云玄昶輕哼一聲：“秦王坐鎮(zhèn)朝堂，太子和皇上一時還未出，我也不求別的，只盼秦王將舉報折子暗中抽出，壓下來，”頓了一頓，又道：“再請秦王想法子挪用些官銀，幫我補(bǔ)倉。這類事，倒也不是不好解決，只將那兵器替換成好的，彌補(bǔ)了朝廷損失，上面無人追究，也就完了，……依秦王目前的地位，放個話，下面人一堆人搶著干，不過是動動嘴皮的事……”

    話音未落，卻見云菀沁輕輕一笑，站起身。

    云玄昶鼻翼一搐：“你什么意思？”

    “既那么好解決，這禍水，爹一個人擔(dān)下來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何必又牽引到秦王府？壓你的折子，幫你挪用官銀，樁樁事都是違反律法，你是怕女兒沒被你連累死？虧爹說得出口?！?/br>
    云玄昶臉色漲紅：“王妃的意思是不愿意幫了？娘家就是你的靠山，娘家風(fēng)光，你底氣也足，娘家不中用了，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她反一笑：“爹這話說得對，娘家不中用了，難不成我將夫家也拉下水，兩邊都落不得好？我可沒那么笨。”

    云玄昶氣急：“不孝女，我養(yǎng)你有什么用？事到臨頭，一點(diǎn)用處派不上！”

    “爹養(yǎng)女兒向來是為了派用場，那么從今天開始，也該習(xí)慣沒女兒可以利用了。”說罷，云菀沁袖邊一擺：“高長史，送客！”

    門扇咯吱一響，高長史與幾個家丁進(jìn)來：“云尚書，請！”

    莫開來跟著進(jìn)來，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王妃沒答應(yīng)，卻仍是湊過去小聲：“老爺，如何……”

    “如何？”云玄昶眼看求門不成，氣急敗壞，最后一絲臉皮也撕開，竟狠狠一踹旁邊的椅子，伸手怒指云菀沁，破口：“冷血的東西，娘家遭難之時，一點(diǎn)忙都不愿意幫！今后不管誰問起來，我一定將你的劣跡說個清清楚楚，叫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忤逆不孝！看你這皇子妃如何當(dāng)?shù)皿w面，哼，你這府上，不是要進(jìn)新人了？我瞧你這主母位置怎么能穩(wěn)！呸！你現(xiàn)在是過得太風(fēng)光了，不拿娘家當(dāng)回事，我巴不得你有朝一日被嫌棄，成下堂婦，到時候，我看你連個回去哭的地方都沒有！”

    天下哪有這樣的父母！初夏火氣騰騰直冒，達(dá)不成目的，竟詛咒起親生女兒，氣得發(fā)抖，冷笑：“云尚書上王府求娘娘幫你扇枕頭風(fēng)，壓下公務(wù)疏忽之罪，再挪官銀幫你墊底，求請不成反被娘娘送客，看京城的人是說娘娘不孝，還是說娘娘大義滅親，不徇私枉法！”

    云玄昶臉呈紫紅，罵歸罵，這事兒怎么可能真的宣揚(yáng)出去，氣無處發(fā)，兩步上前，甩手一巴掌扇到初夏臉上：“家生奴才！竟敢跟你的前主子叫板！”

    “啪”一聲脆響，打得初夏半邊臉驟時腫脹起來。

    云菀沁臉一變：“沒了王法，云尚書竟敢大鬧王府！來人啊，拖下去打了板子再扔出去！”

    “豈有此理！你敢——”云玄昶大驚失色。

    “爹生怕女兒被人擠了下來，女兒又怎么好辜負(fù)爹的擔(dān)憂，今兒爹大鬧一場，大搖大擺地出去了，明天又來個效法的怎么辦，王府的規(guī)矩壞在女兒手上，這位置，恐怕還真是難得坐穩(wěn)了?！痹戚仪唔谎鄹唛L史。

    “大逆不道，你要遭天譴的！”話不落，云玄昶已被人兩名家丁將云玄昶腋下一夾，反著箍拖出去，直接摁在了廳外的天井處，下袍擺子一掀，執(zhí)棍啪啪幾下！

    天譴？前世倒是謹(jǐn)守禮儀，活得規(guī)范克己，怎么就不見天來憐呢？既然老天爺也是個欺善怕惡的，那么當(dāng)當(dāng)惡人也無妨。

    云菀沁袖風(fēng)一拂，坐回圈椅內(nèi)，抄起茶杯，呡一口。

    這天氣衣裳穿得還算厚實，又是隔著褲子打，打起來雖不至于皮rou開綻，主要是云玄昶的尊嚴(yán)都?xì)]了。

    幾下過后，高長史才使了個眼色，家丁將云尚書拎起來，拖牲口似的完全沒點(diǎn)兒輕重，直直朝門口走去。

    云玄昶手臂被反掰著，靴底摩地，渾身骨頭疼，一路都叫罵著，到了門口，只見王府家丁開了門，卻又自覺噤聲，再不罵了。

    被外人看見自己這幅模樣，自己更是沒面子。來王府，竟被女兒打了一頓！這還得了。

    云玄昶提了袍子，吐了一口痰，忍著腰臀上的疼痛，挺直了身子，只當(dāng)做沒事人一樣，帶著莫開來怒氣沖沖地離開。

    廳內(nèi)，珍珠早聽到了這邊的風(fēng)波，將娘娘鎮(zhèn)痛消腫的手工藥膏拿來了。

    云菀沁給初夏輕柔擦拭，剛是抹勻了，卻聽她道：“娘娘也不必為了奴婢，跟老爺動干戈。”雖之前父女感情也不好，但至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關(guān)系，今兒這么一鬧，只怕就此撕破臉。

    “我也不單單是為了你?！痹戚仪邔⑺幐嗪凶由w上，道：“他公務(wù)出了這種差池，參奏他的臣子都盯著，他來拜訪我，你們當(dāng)別人不會知道？到時便是我沒幫，被人宣揚(yáng)到了朝上，秦王也會被人質(zhì)疑。我今兒下狠手，別人知道我與他鬧翻，也就不會懷疑了。”

    初夏和珍珠對視一眼，倒吸口氣：“娘娘心思細(xì)密?！?/br>
    沉靜了半晌，初夏卻又有些遲疑，道：“可……真的不幫幫云家嗎？奴婢也瞧不慣老爺對待娘娘母女三人，可有一點(diǎn)確實不能否認(rèn)，云家終歸是娘娘的娘家，若真是勢敗，娘娘倒是沒什么，可少爺……卻很難再有好前程了?！?/br>
    這也是云菀沁唯一兩邊為難的，沉吟許久：“皇上最恨姻親互相結(jié)黨營私，他犯的錯并不小，若是幫他徇私，三爺?shù)臄z政位怕是不穩(wěn)。我不想叫三爺為難，我就不信，憑我弟弟的能耐，難道只能靠父家？我爹他自己也是寒門起家，如今不是混得也是個人樣兒么？今天這事你跟高長史說一聲，召集下人，不準(zhǔn)對三爺說一句，違者，我必定嚴(yán)懲不怠！”

    “是?！背跸暮驼渲辇R齊應(yīng)下。

    ——

    辰光一晃，轉(zhuǎn)眼入了夜。

    一天下來有些累，云菀沁一個人用了晚飯，看了會兒書，早早卸沐，換上寢衫。

    臨睡前，云錦重那邊為了叫jiejie高興，派墨香送了幾本功課給她看，是近日自己口述、叫墨香提筆的幾篇策論。

    比較往日，又精進(jìn)不少，選的是時下比較熱的政治議題，條理清晰，針砭時弊，光看手筆造句，完全不像個剛過十歲的少年，有幾個很陳舊的觀念，仔細(xì)讀了幾遍，竟還提出了難得的新意。

    看得云菀沁既驚喜，又不免有些憂心，這樣個可造之材，怎么偏偏就非要是云玄昶的兒子。

    白天安慰初夏，就算云家垮了也沒關(guān)系，可是若真是垮了，身為云家的兒子，又怎么可能完全沒關(guān)系，萬一爹再弄個失職貶官降位，弟弟背著個罪臣之子的名聲，前程更是得受阻。

    這么一想，心里愈發(fā)有些沒底氣。

    捏著宣紙的邊角，燭火晃動中，疲倦襲來，云菀沁眼皮打架，倚在床榻邊，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有人把自己抱上了床，還蓋好了被子，姿勢舒服多了，不覺蜷起身子，呢噥一聲：“初夏，再把火燒旺點(diǎn)，有點(diǎn)冷?！?/br>
    話沒說完，只覺有人翻身上榻，震得繡榻輕微一彈，陰影俯下來，從背后牢牢裹住自己，低喃：“這樣還冷不冷？”

    她意識一清，睜開眼，男子雙臂修長，懷抱暖得賽過爐子。

    “我還以為你今天又歇在宮里，這才先睡了?！彼麘牙锕傲艘还?。

    夏侯世廷也沒想過她會等自己的門，從沒對她這么要求過，她也就習(xí)慣了，只嗯了一聲：“今天事少，早畢早散了?！?/br>
    她轉(zhuǎn)了身，偎在他懷里，揪著他的衣襟，一邊把玩，一邊試探：“這幾天，除了江北互市，朝上沒什么事吧?！?/br>
    他早猜透了她的心思，直接道：“你是說你爹被人參奏公務(wù)出錯的事？”

    她沒想到他這么直白，有些措手不及，初夏說的沒錯，不管怎樣，她始終是姓云的，明明是爹做錯了事，弄得自己也有些難為情，臉漲紅，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端了她下頜，看著她洗浴過后，素白恬靜似月芽的嬌頰：“云尚書找過你吧。”

    明明勒令過高長史通知府上人不準(zhǔn)多嘴。云菀沁有些慍意：“是下人跟你說的？”

    他道：“府上人沒跟我說什么。今天你爹私下找過我，說之前來王府跟你說過，卻反被你羞辱一通，然后才找我求情。”

    果真是厚臉皮。找自己不成，竟跑去直接找他！云菀沁認(rèn)真地說：“你不用理會我爹?！?/br>
    夏侯世廷心情突然很舒暢，一天的勞累因為她這一句話掃蕩一空，雖說跟岳丈爭寵有些小孩子氣，但看著她為了維護(hù)自己，拒絕了娘家，心里還是說不出的暗爽。

    頓了一頓，他道：“你的意思，我不用顧忌你的面子？那可是你的娘家，你幫不幫是一回事，我甩手不理，你真不會生氣？”

    云菀沁又想起了弟弟，張了張嘴，卻咽下去，默默：“不會?！?/br>
    “錦重你也不顧了？”

    這不是故意讓她不舒服嗎，她真的有些生氣了，將他一推。

    他摟得不放，抵住她軟滑秀發(fā)摩挲了兩下，語氣平靜：“折子我暫且壓下了，不會傳到皇上那邊?！?/br>
    她一滯，抬眸望他：“這樣不要緊嗎，不會對你有什么影響？”

    “攝政的職務(wù)，確實處處得要謹(jǐn)慎，”他淡道，“可是，這么點(diǎn)事都沒法做，那要這職銜，還有什么意思。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既然做了，就不會有事?！?/br>
    她知道，他這一次純粹為了自己，依他這么克制的人，怎么容得下這種風(fēng)口浪尖上可能會被人抓到把柄？

    忽然又記起一樁事，她忙問：“我爹還說什么，想要挪動官銀，重鑄兵器來應(yīng)付那一筆虧空?！?/br>
    “嗯。”他眉宇一蹙，“這個不是一時半會的事，需得時機(jī)?！?/br>
    “這個你千萬不要答應(yīng)?！痹戚仪呔咀∷骂I(lǐng)。

    什么挪動官銀！娘的陪嫁，他十來年也賺了不少，還有云家的家當(dāng)，就不信他咬咬牙，拿不出那筆銀子！

    為了弟弟，壓下折子已經(jīng)算不錯了，還想讓人給他擦屁股善后給銀子？

    他自己也該出出血了！

    夏侯世廷被她拽得有些呼吸不暢，臉都赤了幾分，見她焦急不已，猜出她的意思，失笑地將她手抓下來：“我知道了。”

    她知道他是答應(yīng)了，舒了口氣，卻又臉頰一緊，有些失落：“我本來不想麻煩你的，現(xiàn)在是不是還成了你的包袱？”

    麻煩？他聽得一下子有些陰郁了，這叫什么話，難道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莫非自己是個外人，她對自己還講什么客氣？

    他一只手指抬起她筍嫩瑩白的下巴，眼波不動地盯住她，提示她：“我是你的夫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br>
    她被迫地?fù)P起臉，對上他的目光，睫一拍，忽的攬住他腰身，將整張臉埋進(jìn)他的胸膛。

    他一怔然，只聽有聲音從胸口悶悶地飄來：“我爹對我們母子三人一向感情涼薄，我娘剛生了我沒多久，他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馬上添了二妹，我雖然與他同住一個屋檐下，有爹卻等于沒爹，我在家里，自幼到大，從來都是看著別人熱鬧。我娘最后那幾年，我爹更是連她臥房的門都沒進(jìn)過……我素來不信任世上的男子，連有血緣的不過如此……可你憑什么，對我這么好?！?/br>
    他從沒聽過她提起家里的事，心臟宛如暮鼓，重重一撞，又急遽一縮，想要抬起她的臉。

    她埋得死死，就是不肯起來，他不強(qiáng)迫了，手覆在她的后腦勺，只將她摟得緊緊，身側(cè)長臂滑去，扇滅了床榻前的燭臺。

    夜色中，她終于沉沉睡去，他坐起身，手一抬，胸襟前一片濕潤。

    ——

    次日天光沒亮，云菀沁眼一睜，又是枕邊一空。

    她揉揉睡眼，說再不能比他晚起來了，可一睡還是睡忘記了，有些懊悔。

    不過只能怪他每次都起得太早了！這人，是沒有瞌睡么？

    梳洗穿戴好，她剛出臥室，卻見天井內(nèi)，還沒完全發(fā)白的天際下，有人坐在古樹下，晨起早煉。

    鶴氅抱在施遙安的手上，男子一襲白色勾金邊的絲袍，窄腰束著玉帶，雙目微闔，屏息不動，氣若絲在鼻下游走。

    悟德大師教的氣功心法，他只要有空就會cao練，幾乎日日不懈怠，以此調(diào)勻氣息。

    雖不能治本，但也能盡量克制日常毒傷的起伏。

    這些年，他發(fā)現(xiàn)還是有些用處的，隨著練習(xí)的加深，情緒反應(yīng)造成的毒傷翻騰，也能克制得愈發(fā)深。

    她杵在門內(nèi)，一驚，怎么還在府上？今兒沒去上朝？

    正是驚訝，施遙安笑著走過來：“娘娘起身了？快馬已經(jīng)備好了，可以出發(fā)了，早膳就在車子上用吧?！?/br>
    “去哪里？”云菀沁詫異。

    “三爺今兒告假了一天，陪娘娘去泰州一趟。”施遙安笑著答道，此際，夏侯世廷已經(jīng)調(diào)勻了氣息，起身過來，接過鶴氅披上：“走吧?！?/br>
    云菀沁糊里糊涂地跟著出了府門，只見一臺雙轡大馬車，四匹大馬腿長蹄圓，膘肥體壯，一看就是適合中程的快馬。

    施遙安與幾名王府侍衛(wèi)也各自騎乘一匹，在車子一前一后地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