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再粗心，也看得出來，兩人的關(guān)系不一般，絕不是單純主仆。

    男子的細(xì)致入微，呂八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同山鷹談話時分明渾身冷氣，與慶兒姑娘相對，每一個動作仿似灌著柔情。

    慶兒姑娘也順其自然地享受著他的呵護，趴在男子偉健的長背上，兩只手信賴地箍著男子肩頸，根本就不是呂八認(rèn)識的那個粗魯潑辣，能夠和一群草莽漢子混在一起吃大鍋飯的丫頭。

    畫面無比和諧。

    呂八趁機將秦王領(lǐng)來山洞，一方面是為了救出那丫頭，二來也揣著另外的一層心思。

    自己的罪罰是逃不了了，剛剛秦王在山下的勸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在親眼看見這個身份尊貴的男子上山后，他終于拿定了主意。

    耳邊燒得刺啦啦作響的山風(fēng)滑過，云菀沁趴在夏侯世廷的背上，雖然被裹得嚴(yán)實，卻能縫隙里看清山中的景象。

    刺冷的風(fēng)呼呼包著毒蛇般的火苗，一舔上枯葉和枝干就燒卷著吞噬起來。

    橘紅的火如幽靈鬼火，遍布漫山遍野，寒冷的冬夜山上被燒得銀晃晃，半邊天宛如白晝通明。

    她感覺到他頸項濕潤，流汗了，步伐卻越來越快，鐵靴踏砸在山間崎嶇坑洼的碎石地面，冰冷而有力。

    她抬起袖口，給他擦了擦淋濕鬢發(fā)的汗水，見路邊火勢漸漸小了，沒了，知道逃離了最危險的地方，又將臉湊近去，將頭擱在他耳邊，貼得緊緊。

    夏侯世廷感受到肩背上的小小蠕動，腳步?jīng)]停，只當(dāng)是走得太急，夜風(fēng)太大：“冷？”長臂一折，將大氅滑下來的半面往上拉了一下。

    “不冷，”云菀沁貼著他耳朵，“很暖和。”雙臂牢牢款住他的頸子。

    這種時候還在開玩笑。當(dāng)真是沒心沒肺。

    他以為自己找到她后，第一件事一定會狠狠訓(xùn)斥她一頓。

    若不滅了她這性子，算不準(zhǔn)還有下一次！

    這兩天，除了擔(dān)驚受怕，剩下的時辰，他一直處于火大的狀態(tài)！

    可真正看到她的一瞬間，撬開石洞，見她雙腳因為發(fā)麻，扶著墻壁的樣子，他居然什么怒氣都沒了，只知道帶著她快點離開這鬼地方。

    此刻，男子偏過半邊發(fā)黑的俊顏：“回去了再跟你算賬。”這兩天受的驚嚇，一定要叫她彌補回來。

    云菀沁將他耳朵柔柔往上一擰：“你敢?！泵髅魇菐е鰦梢馕?，卻因為嗓子還沒恢復(fù)，是個鴨公嗓子，聽得就像是老嫗裝嫩，有些啼笑皆非。

    “你敢”二字一出，夏侯世廷挫敗感極大，蹬鼻子上臉居然到了這個份兒上，只覺得被她擰過的耳朵根子火燙火燙，就好像山里的火星子不小心掉到自己身上，為了按捺心里不sao亂，只能沉聲斥責(zé)：“臉弄成這個樣子就罷了，嗓子也毀成這德性?！?/br>
    她腳尖兒勾直了，在他腰脊后面輕輕踢了兩腳。

    心思一動，打情罵俏是不分場合的。

    他這才噤了聲，卻忍不住，手掌順帶一滑，將她小巧的腳板子偷偷握了一下，然后才臉紅心跳地迅速抽離。

    避開燒得旺的地方，幾人已經(jīng)迅速到西北山腳出口處。

    “除了前面上山的路寬敞好走，其他下山的小徑都濕滑狹窄，大家小心些?！眳伟说穆曇魪淖詈竺?zhèn)鱽怼?/br>
    剛靠近下山口子，施遙安覺得不對勁，出口處隱約有火光，卻明顯不是山火，是照明的火把。

    有一群人影，似是堵在哪里，見到幾人過來了，也略是sao動起來。

    “三爺！”前方兩丈距離開外，施遙安一聲喊，提醒一聲。

    夏侯世廷停下了步子，顯然已經(jīng)看到了前面的情況。

    云菀沁撩下頭上的大氅，熟悉的人站在那群人的前方，一如既往的陰鷙神色，臉上疤痕在月色下顯得醒目和瘆人。

    是山鷹。

    旁邊的正是那狗頭軍師老田，臉色比山鷹更陰黑，此刻見到秦王一行人過來，眼睛一亮，好像早就猜中了，低道：“鷹爺，我就說這秦王親自上山跟您談判絕對不一般，肯定是為著什么，沒猜錯吧?！?/br>
    老田向來心深，年紀(jì)大了，疑心病也重，見秦王和平勸降，又上山談判，本就覺得奇怪，剛才見秦王上山后二話不說就放了自己一行人走，更是起疑。

    到了西北出口，山鷹提前在高處探路，只見山下官兵密密麻麻，燈火四散，根本就不是秦王說的兵力松散，很好突圍。

    老田便趁勢將心中的疑問說了，認(rèn)為秦王上山另有所圖。

    山鷹聽了，沒慌著下山，大火和地雷爆炸封了前面的山路，那秦王若想下山，必定也會從這里，便堵了出口，守株待兔。

    沒想到，他堂堂個王爺背著那人質(zhì)婢子出來了。

    山鷹抱臂試探：“咦，王爺背著的，不是咱們擄來的那人質(zhì)丫頭嗎？大火封山燒林，王爺不慌著逃命下山就罷了，冒著山火將她找出來，還親自馱著跑——是我看花了眼么？”

    “你現(xiàn)在不該是忙著逃生嗎？特意停下來，管本王的閑事，是不想跑了？”夏侯世廷已經(jīng)示意施遙安做好防范準(zhǔn)備。

    山鷹哈哈笑起來：“就是咱們想要活，才要管這趟閑事！還有必要裝嗎？王爺上來這一趟，哪里是為了什么跟咱們談交易，”目光落在男子肩后，一指，“目的，不就是為了這丫頭么！原來這丫頭這么金貴??？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沒把這么個寶貝帶走！”

    “山鷹！”呂八吼了一聲，“王爺已經(jīng)放你們走了，你還不趕緊堵了嘴巴跑，這會兒還在唧唧歪歪，是等著官兵上山生擒你們？”

    山鷹瞥他一眼：“你個吃里扒外，倒戈朝廷的等會兒再找你算賬！放我們走？老子呸！哄咱們當(dāng)免費的殺人工具去害魏王，不過為了先救下這丫頭！”

    “那你是什么意思！”呂八道。

    山鷹笑道：“什么意思？王爺身份自不用說，這丫頭看著不起眼兒，倒也是個寶貝疙瘩，兩位都價值不菲，就請隨咱們一道下山出城吧，王爺說山腳下官兵少，可我一看，官兵防守并不弱，到時有王爺和這位姑娘在前方，應(yīng)該能叫咱們的路順暢些，等出了城，安全了，咱們再放你們走。”

    這是要拿他們當(dāng)人質(zhì)開路。絕對不能落在他們手里，土匪的貪婪是沒有盡頭的。云菀沁動了一下，示意想要下來，麻掉的腿腳應(yīng)該活泛了點兒，等會兒若是要跑，他背著自己跑不快。

    “本王已經(jīng)給你們機會了，連進出城門的信物你們都攥了手上，”夏侯世廷雙臂箍得緊緊，并沒放她下來的意思，聲音清淡，“太貪心沒有好下場，盜亦有道。”

    “呸！”山鷹勃然大怒，揚刀一指山下，“還敢跟老子說盜亦有道！你他媽不是說西北山腳下兵力松嗎？這叫松？有進出城門信物有什么用？連殺都?xì)⒉幌氯?！要不是你們?nèi)部沒談好，有人丟火折子上來燒毀了前面山路，只怕你的詭計就得逞了！這會兒功夫，估計你背著小妞從前面已經(jīng)下山了，老子和兄弟們傻乎乎地正在西北山腳下被官兵砍吧？”

    一群土匪全都激憤連連。

    施遙安拿著佩刀，警惕地護在前方，前方人數(shù)太多，就算他有通天的武技，雙拳也難敵四手，可不管如何，已經(jīng)打算好了，便是拼命，也勢必不能讓這群土匪抓到兩個主子當(dāng)人質(zhì)，卻聽三爺在身后輕笑一聲，道：“山鷹，只怕就算本王愿意為你開路，也是無能為力，你忘記了上山前，本王下過什么軍令嗎？”

    眾人聲音一熄。

    但凡山鷹綁票秦王或有任何不臣之舉，山下官兵無須顧忌秦王性命，對土匪當(dāng)場格殺勿論。

    軍令可不是隨口白說的。

    此令一下，官兵不會不從。

    便是拿了這秦王，只怕也沒用。

    山鷹臉色發(fā)白，豆大汗珠滾了下來。老田見狀，咬牙壯勢：“鷹爺，拿下來再說！就算官兵嚴(yán)遵軍令格殺勿論，這秦王也得死在咱們前頭！值了！”

    山鷹會意，哼一聲，已下定決心，手一揮，有兩個土匪上前要去捉人，卻聽呂八開口：“等一下?！?/br>
    男子一貫的粗嘎聲在夜色山內(nèi)回旋，卻是異常的平靜。

    “呂八！你已經(jīng)是落水狗了，便是咱們不殺你，朝廷也不會赦你的罪，你還有什么屁放？你若這會兒想死，老子成全你！”山鷹恨極咆哮。

    呂八一臉蔑視，嗤道：“你百來號的人站在面前，我能怎么著？你要抓，我攔得住嗎？只是你把人帶走之前，我想跟這丫頭說幾句話！念在咱們好歹也算是共事一場，買賣不在人情在，你看著辦吧！”

    山鷹一怔，跟旁邊幾人不懷好意地哈哈笑起來，大聲道：“呂八，早就看出你對著丑丫頭心思不一般了！想不到??！先前死活勸我不要害她性命，到這會兒，還得來個臨別私語不成？嘖嘖，可惜啊，只可惜你這粗莽漢子，又怎能比得上人家王爺，老子要是個小姑娘，閉著眼兒也知道選誰啊——”

    奚落嘲笑此起彼伏。

    呂八卻也不為所動，既不羞怒，也不辯駁，臉色宛如一灘死水。

    雖跟呂八接觸不多時，可他是個性烈如火的人，有怒有泄，有狠就發(fā)，這會兒難得的沉靜，讓云菀沁心中怪異的一動，他似是有什么打算。

    半天，山鷹才止住笑，擺擺手：“行了，去吧去吧！”

    呂八走到秦王兩人前面。

    云菀沁腳一動，輕輕一踢夏侯世廷的腰背：“放我下來。”

    男子鼻息不勻，似是很不滿，卻禁不住肩上人的一撓，將人放了下來。

    云菀沁走到呂八跟前，剛要說話，卻見呂八伸出長臂，眾目睽睽下，將自己一卷，攬住半邊，一俯身，又湊到自己耳邊。

    夏侯世廷臉色一變，身形略動，只見呂八唇形蠕動，似在說什么，估計有何打算。

    耳邊，云菀沁只聽呂八壓低嗓門：“丫頭，可還記得你去行轅前，我曾說此次暴動，是長久積蓄下來的結(jié)果，災(zāi)情只是個導(dǎo)火索。”

    “記得。呂大哥說長川郡官員劣跡斑斑，全是上面有個大人物頂著，方能肆無忌憚，無視民苦，在郡內(nèi)作威作福，當(dāng)土皇帝。”云菀沁道。

    呂八近一步，湊近女子耳珠下，親密舉止令旁邊盯得緊的人臉又垮下來一寸，低語：“那人是……”

    一個名字說出口。

    云菀沁臉色微微一變，從沒有想過是那人，可是，若真的是那人，倒也不奇怪。

    “呂大哥怎么會知道？”

    呂八低聲：“當(dāng)初山鷹結(jié)交我，為了利用我為他在民間組建武裝力量，與我稱兄道弟，什么事兒都跟我說，是他告訴我的。”

    山鷹一個土匪，又怎會知道官宦場中的秘辛事？

    腦子里一個靈光，她背后一寒，難道……

    這個牽扯范圍就大了。

    一旦揭破，好幾個高高在上，身份地位讓人仰頭都望不到的貴人，都要因這事落馬。

    匆匆收回思緒，云菀沁忽的看住呂八：“呂大哥為什么現(xiàn)在告訴我？”

    呂八嘴角浮出幾分笑：“我雖眼拙，卻也看出你這丫頭身份不一般了，萬一官府審黃巾黨的罪名，我也希望能讓皇上知道黃巾黨并非無理取鬧的刁民，全是有原因的，能夠盡量輕罰我那些兄弟。只是那人物身份高，我說的話，只怕沒人聽信，秦王一句頂我百來句，我如今告訴你，就是希望秦王到時能幫忙作證?！?/br>
    云菀沁剛還以為他有什么想不開的念頭，這么一聽，才松了口氣，卻見他轉(zhuǎn)過身，朝向秦王：“秦王之前在山下說，若是順降，家人便能從輕發(fā)落，是嗎？”

    夏侯世廷淡視他：“是。”

    呂八退后幾步，眼底色澤更沉幾分：“若我非但順降，還為官府立功了呢？”

    云菀沁眼皮子亂跳，方才的不安又涌上來，上前欲拽住呂八的手：“呂大哥——”

    呂八卻牢牢盯住秦王，只等個回答。

    “戴罪立功，據(jù)情形而判，必死重罪，斬立決降為秋后決。死罪減一等，降為生罰。生罰減兩等，流徙可降為監(jiān)禁，家屬不受懲罰?！毕暮钍劳⑼?。

    呂八笑道：“好，好！我若立功，不求減免，只求將我的功統(tǒng)統(tǒng)給我meimei，讓她不受懲罰?！?/br>
    說罷，快步走到前方，朝山鷹那邊喊了一聲：“說完了！”

    云菀沁心神不安，亂跳起來，卻哪里攔得住他，走到夏侯世廷身邊，剛要說話，卻被他捏住手，握在掌心。

    他心底也猜到什么，見呂八不易察覺地慢慢走到最前方，預(yù)感加深，只緊緊拽住云菀沁的手，一雙眼瞳比往日更幽暗。

    山鷹嗤笑著回應(yīng)：“說完情話了？死也該瞑目了吧！別說老子過河拆遷不仗義！來人??！將秦王同那丫頭請過來！”

    “瞑目？為什么我要瞑目？”呂八賁壯有力的手臂一彎，已經(jīng)將山鷹帶了過來，反手一箍，卡住他脖子，頭也沒回：“丫頭，還不走！”

    山鷹見他并無武器，又見他笑著說話，根本不曾警惕，一下就被他錮個正著，大驚之下，冷笑：“你當(dāng)綁了我，你們就跑得了？”

    老田及一群下屬叫嚷起來：“呂八你好大的膽子！”又要圍攏過去，趁機將他當(dāng)場斬殺。

    呂八一手敞開衣裳邊，將懷里揣著的東西亮在了眾人眼下：“讓開下山的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