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云菀沁望過去,是綠水,后面的那個,自然就是郁柔莊。 郁柔莊穿著一件妝花緞琵琶襟長衫,因為夜晚出來,披著件云雁暗紋繡金斗篷,剛從外面進來,一身的涼氣還沒退去,顯得人更是冷艷奪人,高雅不可逼視,天鵝般優(yōu)雅修長的玉頸揚高,一雙纖薄的鳳眼在屋子里環(huán)視一遭,落到中間火勢正旺的炭盆子,又瞟了一眼通鋪上厚厚的毯子上,最后方才停在云菀沁身上,冰涼的雙目越發(fā)是涼了幾分。 除了云菀沁,其他三人都料不到郁宰相的千金夜半過來,紛紛起身,福了一禮:“郁小姐怎么過來了?!?/br> 林若男更是一個箭步,笑著沖到郁柔莊跟前:”郁小姐?!懊嫔喜粺o諂媚,與對著云菀沁、韓湘湘等人的態(tài)度簡直判若云泥之別。 郁柔莊看都沒看林若男一眼,目色淡淡,噙著兩分莫名的笑意:”晚膳過后出來消消食,正巧走到了這邊,聽說幾位小姐的住所別具一格,順道上來瞧瞧,沒料,果然是獨特得很吶。” 這話一出,林若男忽的眼珠子一亮,腦門一拍,是奇怪那內(nèi)務(wù)府的郁成剛為什么給自己這一伙兒人穿小鞋,這會兒總算是醒悟過來了,那郁總管就是郁柔莊的親堂哥,而郁柔莊前段日子在擷樂宴上,不是正跟云菀沁在太后面前爭風(fēng)過一次么! 原來,就是云菀沁害人! 就是云菀沁,害得自己住破房,吃糙飯,連個厚點兒的被子都沒有。 這郁小姐背景厲害,見到自己跟那云菀沁一屋,不會將自己分到了云菀沁那一派,日后也會針對自己吧? 曹凝兒和韓湘湘,自然也聽說過擷樂宴那件事,跟林若男想到一堆去了,面面相覷。 云菀沁淺淺一笑,不徐不疾地回應(yīng):”有勞郁小姐牽掛了,不過房間安排好了,還請回去吧,夜路難行,小心摔了跤。“ 林若男瞪了一眼云菀沁,幾步過去,就跟身后有瘟疫一樣,躲開都來不及,扯了郁柔莊的袖子:“郁小姐,我跟她們都不熟的,尤其那云家小姐。你看,能不能叫郁總管給我換個前面的房間啊,這房間又偏僻又漏風(fēng)……” 郁柔莊頗是厭惡地掙開林若男的拉扯,心眼兒卻是一活絡(luò):“噢,你們想換房間?除了林小姐,還有誰?”眼光溫和地落到曹凝兒和韓湘湘身上:“你們要不要一塊兒?” 妙兒見郁柔莊得寸進尺,想要孤立自家姑娘,拳頭一捏,對郁柔莊憋了好幾場的脾氣,終于忍耐不住,恰巧窗外遠(yuǎn)處傳來犬吠聲,是夜晚侍衛(wèi)牽著狩獵的追蹤犬,正在巡邏視察驛館,聲音一揚,冷笑:”誰家的狗,大半夜的,自己的狗窩不待,偏偏要跑到人家的屋子來亂吠?。 ?/br> ”大膽,竟敢辱罵我家小姐!”綠水見妙兒指桑罵槐,喝叱一聲。 “我?guī)讜r罵你小姐?真是伸著腦袋接石頭!”妙兒叉腰,混氣兒畢現(xiàn)。 郁柔莊倒是沒說話,只上前幾步,還沒等眾人回過神,抬手就朝妙兒的臉上“啪啪”兩嘴巴,驚心的清脆聲在安靜的夜色和屋里尤其響亮,正要再打第三個耳光,手腕已被人捏住。 云菀沁兩枚瞳仁發(fā)了涼,鉤子般盯著:“不請自來跑到別人的屋子,問都不問打別人家的婢子,這就是宰相家千金該有的儀范?“ 郁柔莊冷笑,”啪“的掙開手:”把自己的婢子教得野蠻不堪,辱罵朝廷重臣的千金小姐,你說該不該打?便是連你這主子一塊兒打了都不為過!“ ”該,該打。“林若男幫腔,瞪一眼云菀沁。 云菀沁眼光仍凝在郁柔莊嬌容上,悠道:“我不會教婢子,那么……郁小姐呢?別忘記,郁小姐找萬春花船上的粉頭來害人的事兒,還在鄴京貴戶圈子里傳著呢,雖說郁家勢大,郁宰相壓得緊,別人礙著面子也沒有多提,可私下,不要當(dāng)別人都瞎了啞了。讓我來猜猜,這事兒還要鬧多久,才會消停下去?”聲音一頓,窩浮出兩分詭異笑意:“半年?十個月?一年?” 郁柔莊臉色暗下來。 云菀沁走近了兩步,背著手,端視她:“……你說我婢子辱罵你,我也不怕與你對峙,要不咱們這就去找宮里的掌事人那兒去評評理?內(nèi)務(wù)府是你家開的,可上面能說得上話的主子還多得很,要不,咱們?nèi)フ屹F妃?貴妃不行,找皇后,皇后再不行,咱們……直接找皇上?我今晚上也不指望休息了,鬧到天光亮,也跟郁小姐將這事兒弄個明白,好不好?“ ”市井粗婦,粗婦!“郁柔莊被她這副咄咄逼人的痞態(tài)弄得牙關(guān)一癢,還沒打過癮的手又舉起來,卻又冷靜下來,狠狠一拂袖,甩了下來。 她就是看見自己擷樂宴上那個糗事兒還沒完,不敢多鬧。 萬一真的鬧大了,敗了圣上出游的玩興,郁柔莊也討不著好。 云菀沁是粗瓦,連紅胭這種污糟女子都敢接近,還有什么做不出?自己卻是個瓷器,想要整她,手段不多的是,今兒叫她住漏風(fēng)房,明兒也能叫她住高危屋,犯不著跟她明著鬧!呵! 郁柔莊深深看了一眼云菀沁,拂袖轉(zhuǎn)身走了。 林若男卻是跳了腳,在背后追了幾步:”郁小姐,我可是站在你這邊兒的啊,我剛剛不還幫你說話了么……你別走啊……你給我再安排別的馬車和屋子啊……我早就看她們幾個人不順眼了……郁小姐別走啊……“ 門”哐當(dāng)“被綠水一甩,兩人早沒了影。 林若男呆了片刻,狠狠跺了兩腳,回到里屋,見云菀沁正在查看妙兒臉上的傷勢,冷潮熱諷:”還好意思哩!原來,是你害得我們一起穿小鞋!這才第一天呢,秋狩來回行程都是內(nèi)務(wù)府安排,看日后怎么辦!我要被你害慘了。我要是你,就該感到慚愧,然后自個兒灰溜溜打包單獨去住個屋子,別害人害己……“ ”夠了!“曹凝兒書香門第出身,素來還算和氣,這會兒一喝,卻是難得有幾分威嚴(yán),”嫌事兒還不多么?難不成云小姐愿意被人穿小鞋?云小姐也在盡量挽救,這不,被子都拿出來了,厚的軟的全都給了我們,將寬敞地方也留給了我們,你還要怎樣?一路上,咱們已經(jīng)盡量遷就著你,你剛剛倒戈,幫著別人打云小姐的臉,你當(dāng)云小姐是沒本事跟你鬧?還不是想著對我們有幾分愧疚,才忍了你?!林小姐若是仍不滿意,明兒便去找管事的要求換同行的同伴!至于這么唧唧歪歪個沒完么!“ 云菀沁用棉花球蘸了蘸隨行帶的白藥,正在給妙兒輕輕擦著巴掌印,聽到這里,抬起頭,朝曹凝兒感激地遞了個眼神。 林若男討不到好處,哪里服氣,哼了一聲:”好啊,你當(dāng)我不想???傻子才想跟你們住在這種鬼地方!我明兒就去說!我哥是侍衛(wèi)內(nèi)總管,你當(dāng)郁家完全會不顧我林家的面子?”瞄向韓湘湘:“怎么,你明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換屋子?” 韓湘湘囁嚅了一下嘴巴:“我,我還是想跟云小姐和曹小姐一塊兒?!?/br> “你——”林若男見連韓湘湘都不聽自己的話了,也不知道云菀沁到底給了她什么好處,氣得轉(zhuǎn)頭回床捂了被子。 云菀沁給妙兒弄好了傷勢,紅腫消了一些,叫她趕緊去休息了。 梳洗之后,云菀沁見夜色不早,其他三人都躺下了,便靠著窗戶,捻熄了燈芯睡下了。 趕了半天的路,風(fēng)塵仆仆,晚上這么一鬧騰,更是疲倦不堪,云菀沁本來是個睡不沉的人,以為自己在陌生地兒會擇床,沒想到挨著枕頭還沒一會兒,困意襲來。 將睡未睡的時候,沒有掌燈的房間里,通鋪那一頭,有人嚷了起來,夾雜著林若男和韓湘湘的聲音。 “那個林若男,又在搞什么鬼,擾人清夢?!笨煲牟苣齼喝嗔巳嘌?,不耐煩地嘟嚷著。 兩個人套了衣服,起來一看,原來林若男睡了會兒,才發(fā)覺涼颼颼的,挑的好位置,正對著天花板上的小天窗縫隙,這會兒夜風(fēng)往里面滲,便拉了最好欺負(fù)的韓湘湘,叫她跟自己換位置,嘴巴里嚷著:“反正你有別人給的被子,怕什么!” “這個林若男,還真是自私,那可是她自個兒挑的地方?!安苣齼喝滩蛔∵艘豢?。 云菀沁見韓湘湘被林若男逼得厲害,爬起來,也懶得掌燈,趿著小靴,抱起被子就摸黑過去,對林若男說:“你睡我那邊吧,那邊沒風(fēng)?!?/br> 林若男覺得這是云菀沁應(yīng)該的,連聲謝也沒道,抱了被子枕頭就哼一聲,去了那一頭。 韓湘湘輕輕拉了一把云菀沁的寢衫角兒:“這邊有風(fēng),云小姐別染了風(fēng)寒……” 云菀沁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爬上床,罩上被子,笑著說:“沒事兒,我被子厚實?!表n湘湘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感激地笑了笑:“謝謝?!?/br> 幾人安妥了,也真的都累了,半晌,房間沒了聲息,個個都進了黑甜鄉(xiāng)。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林若男又鬧了一場,云菀沁的瞌睡蟲被吵跑了,很難再重新進入睡眠狀態(tài)。 閉著眼睛,她默默數(shù)著數(shù),盡量讓自己快點入睡。 也不知道到了幾更,或許是下半夜了吧,總算來了睡意。 就在快跌入夢鄉(xiāng)的一剎,云菀沁只覺得腦后有一陣輕風(fēng)拂過,涼颼颼的,耳邊還有些動靜。 上輩子,云菀沁在侯府生病后,睡眠一向不好,一晚上坐到天亮都是有的,大夫來看癥時奉勸過,睡眠是身體康健的基礎(chǔ),如此只會影響精神,繼而加深病情,惡性循環(huán)之下,病怎么好得起來。 云菀沁當(dāng)時看著夫婿納妾蓄姬,精神又怎么好得起來,睡眠持續(xù)差了下去,再累也睡不到三個時辰,而且特別淺,一遇著動靜就馬上驚醒。 這輩子,這個習(xí)慣也有些保留,雖不至于像前世那么差,但睡覺時卻一般人要精些,前段日子,云菀沁自釀了三花益顏酒,每晚睡前小酌兩口,妙兒和初夏只當(dāng)她是為了養(yǎng)顏美容,其實她大半是為了提高睡眠質(zhì)量,喝點兒小酒,微微醺,睡眠也會酣暢無夢,舒服多了。 今天在外面,沒有飲酒助眠的條件,便不像以前睡得那么沉。 這會兒,細(xì)碎動靜一響,云菀沁好容易建立起來的睡眠環(huán)境,再一次功虧一簣,頭腦又清醒了。 酣睡的人意識有時先醒了,可身子卻遲鈍半刻,懶得動,云菀沁也是如此,須臾,只覺得耳邊好像又傳來嘎吱聲,心頭一疑,是關(guān)門的聲? 不會的,這大半夜的,誰會進來? 門口有五個婢子,再外面有太監(jiān)和宮人,樓下院子外更有侍衛(wèi)夜間巡邏呢。 云菀沁撐起身子,借著天窗和窗戶射進來的月光與樓下侍衛(wèi)巡守時的燈火,掃視了一圈屋子,沒人。 不知道為什么,她心中莫名還是有些冰涼,就像是冬季檐下的長冰柱,融化后,一滴滴地落到皮膚上、滲進骨頭里的那種突如其來的寒。 她不放心,下床去看了看門,鎖得好好,再回來瞟了一眼通鋪上的曹凝兒、林若男和韓湘湘,三人都睡熟了,鼻息平和,呼吸均勻,并沒什么事。 拍拍胸口,她的緊張感松弛下來,興許是多心了。 經(jīng)過一晚上這么兩次折騰,云菀沁的困意終于大波來了,沒半刻,眼皮子一合,睡著了。 * 第二天,因為睡得最晚,云菀沁醒的也是幾個人中最遲的。 香甜的睡意還沒完全消散,云菀沁眼皮松動了一下,雖然還沒睜開,卻已經(jīng)感覺到天窗外射進來的朦朦天光。 鄭姑姑應(yīng)該要來催促起身梳洗了吧? 翻了個身,云菀沁渾身疲倦經(jīng)過一場睡眠,掃蕩一空,剛?cè)嗔艘话研殊斓乃?,耳邊傳來女子尖利的叫聲?/br> ”啊——啊——死人了——死人了——“ 女子年輕而嬌嫩的聲音就在耳前,距離不遙遠(yuǎn),充滿著恐懼和崩潰,馬上又有慟哭聲爆炸開來。 云菀沁一個激靈,什么睡意都沒有了,坐起來看,只見最先醒來,與林若男相鄰而睡的曹凝兒身上還套著薄絲寢衣,披散著還沒來得及梳理的頭發(fā),手撐著床榻兩邊,往后退,已是嚇得面無人色,尖叫聲正是從她嘴里喊出來。 而韓湘湘比云菀沁早醒了一會兒,看清楚通鋪上的情形后,更是驚嚇過度,連叫都叫不出來,”啊——“一聲還沒叫出口,慌慌張張之間,一個不小心摔下床榻,顧不得摔疼就縮到了角落里,手腳打起了擺子,渾身發(fā)抖。 云菀沁二話不說,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到房間內(nèi)唯一沒有動靜的人旁邊。 林若男身上搭著被子,就像還在睡覺一樣,被子沒有褶皺也沒怎么亂,幾乎沒有異樣,只露出一張臉。 可那張臉上,眼睜得圓圓的,眼珠子都快要鼓出來,眼角處有血絲流出來,嘴唇泛著烏紫色。 一副可怖的死不瞑目的樣子,難怪曹凝兒和韓湘湘嚇得魂飛魄散! 云菀沁屏住心頭亂跳,伸了一只手指過去,湊到林若男的鼻下,沒有任何呼吸,喉嚨一干,卻毫不遲疑:“她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趕快通知鄭姑姑?!?/br> 一聽這話,曹凝兒和韓湘湘更是扯著喉嚨尖叫起來,拼命地下床往后退,也不知道這林若男死了多久,想著只怕與一具尸體睡了一夜,兩個人怎么不怕? 此刻,門外碧紗櫥的四名婢子已聽到了里頭的驚慌,沖了進來,見這情況,也是叫成了一團。 林家兩個丫鬟更是撲了上去,大哭起來:“小姐……小姐……這是怎么了……怎么會突然發(fā)生這種事兒……” 雖這林若男不討喜,一路處處針對,可見著她死得這么蹊蹺,云菀沁也沒什么開心,顯然,林若男是非正常死亡。 到底怎么回事! ”你們不要碰靠近她,“云菀沁見林家丫鬟要撲到自家小姐身上,還要扯林若男的衣角,厲聲阻止,“若是他殺,小心毀了證據(jù)!” 這么一說,林家丫鬟立刻縮了回去,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其他幾人則是渾身打顫,恐懼不已。 他殺? 怎么會有人謀害林小姐? 她們可是跟著御駕出行,保衛(wèi)森嚴(yán),誰有這個膽子竄進屋子來謀害! 正這時,鄭華秋被人叫了過來,一看,雖白了臉,到底老成,馬上對著身后的太監(jiān)高聲一喝: “通知內(nèi)務(wù)府過來!”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來了一名內(nèi)務(wù)府官員,帶著兩名皇宮禁衛(wèi)打扮的扈從,一見屋內(nèi)情景,大驚失色,叫鄭華秋將幾名小姐和婢子帶出去,檢查了一番現(xiàn)場后,令扈從將林若男的尸身用白布一裹,抬了出去。 卻說云菀沁與曹凝兒、韓湘湘被安置在另一間屋子,喝了兩口熱茶,情緒稍微平定了一些。 正這時,內(nèi)務(wù)府的官員過來了,眼光在三名女子身上掃了一圈兒,面色嚴(yán)峻: “請云小姐、曹小姐、韓小姐跟下官下樓去一趟,慎刑司的幾個大人想要見見你們?!?/br> 話一出口,曹凝兒和韓湘湘又是一陣驚惶:“什么,去哪里?慎刑司的人為何要見我們?與我們又沒有關(guān)系……” 云菀沁低聲安撫:“沒事,咱們與林小姐同住一屋,應(yīng)該是內(nèi)務(wù)府找我們循例問問昨兒的情況,照直說就得了?!?/br> 兩人安心了點兒,與云菀沁一同跟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