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情緒，陳氏感同身受。

    在她眼中，唐小魚不過才十一歲的孩子，偏偏要經(jīng)受這些人世間最令人難堪與失望的背叛和傷害。見她哭得這樣傷心，陳氏心都要碎了。

    在女兒的哭聲里，那些原本縈繞于腦的憤懣和不甘漸漸消散，轉(zhuǎn)為對女兒的不忍和心疼。

    “小魚！”她摟住了女兒，跟她抱頭痛哭，眼淚流在了一處。

    何主簿沒想到唐小魚母女二人見面未說一句話就是這樣的痛哭，他又急又疑，這兩個當(dāng)事者卻又都哭得聲不能繼，哪里還能為他答疑解惑。他只能將視線投向陪著她們一起回來的遠親，正在抹淚的殷娘子。

    “三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殷娘子點了點頭，憤然出聲：“還不都是怨唐家，那幫子狼心狗肺沒人性的畜牲，為了幾個銀子居然要謀算自己的親骨rou?！?/br>
    何主簿被殷娘子的話駭了一大跳，謀算？！

    那邊母女二人還在哭著，殷娘子將唐家發(fā)生的事一一說與何主簿聽。

    殷娘子也是聽唐小魚說的，并不十分詳細，這里頭加了不少她自己的主觀推判。不得不說，這女人的腦補功力夠強，雖然里頭有些是她腦補出來的，居然與事實差了八九不離十。

    何主簿聽得幾乎要目眥俱裂，怒發(fā)沖冠。他當(dāng)初是擔(dān)心唐家對陳氏不利，還特特提醒了小魚，又將名貼交給她以備不時之需。

    沒想到這不時來得如此之快，而唐家更是喪心病狂到不止陳氏，連小魚也不放過。

    “禽獸不如，真是禽獸不如！”何主簿背著手在屋里急促地打轉(zhuǎn)，憤憤地罵道，“虎毒尚不食子，這唐家人為了財帛先是令子停妻別娶，又要謀算兒媳孫女的性命，較之虎狼亦不如。早知如此，當(dāng)初根本不該讓他們將你們接去涪川?！?/br>
    殷 娘子冷笑道：“當(dāng)年唐家四子入贅到吳松縣時，萬家送了八十八擔(dān)彩禮，咱們在涪川縣人盡皆知。雖然兒子入贅不是多大光彩事，也不便請大人們?nèi)ビ^禮，但咱們知 縣大人又不是瞎子聾子，這事他一定是知道的。要我說，我們那劉知縣也不是好人，跟唐家合著伙的騙人家孤兒寡婦呢?！?/br>
    這話說得極刺人。

    唐明誠如今已明證未死，只是另娶了他人，殷娘子把小魚稱作孤兒，把陳氏當(dāng)了寡婦，那意思可不就咒唐四郎死了嘛。

    唐小魚擦了把眼淚，大哭過一場，身上的擔(dān)子覺得瞬間輕了不少，她的心情也平復(fù)了下來。

    她把陳氏扶到一旁坐下，然后走到何主簿的身邊說：“大人，這事您看我們要怎么做？”

    她對大齊的律例一竅不通，她和陳氏雖然從唐家出來了，但今后要怎么做她還是心里沒個底。唐明誠雖然給了放妻書，但他是從唐家入贅到萬家去的，他寫的放妻書是不是合法？若唐家長輩不承認(rèn)，她和她娘是不是將來還得回到那個吃人的家里去？

    這些她都得問清楚了。

    何主簿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溫言對唐小魚說：“你和你娘先在此寬坐，我讓仆婦送點茶水點心來。我這就去找知縣大人，與他商議商議。你放心，我江陵縣上下定是站在你們母女這邊。我江陵縣的人，斷不能由著旁人欺負(fù)了去?！闭f完，跟陳氏要了放妻書便匆匆離去。

    唐小魚松了一口氣。何主簿此人心思細密，為人通達有智計，他既然能這樣說，必是有本事能保全的了她們的。就算走正途保不了，想來他也有旁的法子能護得了她們的周全。

    母女二人方才痛哭了一場，將這些天的憋屈憤怨都化作淚水排了出去，心里頭敞亮了不少，似乎原先那些壓在心頭的重石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難煩事了。

    陳氏整理衣衫鬢發(fā)，再次鄭重向殷娘子道謝。她一個婦道人家，偏有這樣的俠義心腸，拋下生意親自護送她們回江陵縣，又陪著她們?nèi)胙谜胰?，陳述因由。便是一般男子，遇上這種事也說不得大多是避到一旁去，何況她一個有家有業(yè)的女子，肯這樣為她們母女出頭。

    殷 娘子側(cè)身避了陳氏的禮，將她扶起來說：“jiejie不必這樣客套見外。女子在外本就生而艱難，你一個婦道，獨自將女兒拉扯長大殊為不易。小魚姑娘獻上玉薯，讓百 姓遇災(zāi)時也能有糧吃，不知能救多少條人命，這本就是天大的功德。此事但凡胸中有一點熱血的人，都不能不伸手相援，姐夫為人仗義，關(guān)系也多，有他出力，你們 只管在江陵縣安心住下。那唐家人再怎么鬧騰也沒法子把手伸到江陵來。”她冷笑一聲道，”便是來了也莫怕，只管打瘸了他們的狗腿再攆出去也就是了?！?/br>
    這殷娘子快人快語，前頭才叫了陳氏jiejie，后頭又喊何主簿姐夫，小魚還沒反應(yīng)過來，陳氏卻是一下子紅了臉，舉起袖子把臉給擋了。

    殷娘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話不妥當(dāng)，不過這屋子里總共也就三個女子，也不怕會傳到外頭去，于是舉了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笑著說：”瞧我這張嘴?！?/br>
    陳氏也知道殷娘子這是無心的，二人對視一眼，俱都笑了起來。

    小魚也不知道她們笑什么，不過見娘總算展了愁眉，看著是要將那事揭過去了，心頭一松，也跟著笑起來。

    過了不久，黃知縣帶著何主簿和左縣丞匆匆過來，不等陳氏和小魚行禮，就先破口大罵了一通涪川縣的劉知縣。

    ”既已有了放妻書，一切都好辦?！包S知縣對陳氏說，”本縣已使人快馬送信給京城府衙，先將你與唐四郎的婚書調(diào)出備案?！罢f著，將何主簿先前收走的放妻書交還給陳氏，”這文書你先收著，衙門那里已經(jīng)在做文書，做好之后便會送一份回京城留檔。自此你與唐家再無關(guān)系?！?/br>
    陳氏感激之極，又給大家行了一圈禮。

    小魚真心覺得她們命好，當(dāng)初能落腳在江陵縣內(nèi)，陽明村的鄉(xiāng)親，大雜院的鄰居，江陵縣上上下下的官差們，都是淳樸良善之輩，都是拿她們當(dāng)自己人的。

    若是當(dāng)年她們落在涪川縣，就涪川縣令那樣，估計她娘和她早就成一堆白骨了。

    這世道上，還是好人多，極品少。

    唐小魚給黃知縣磕了個頭說：“知縣大人，我和我娘的戶紙就落在江陵縣吧，我們自此之后就是江陵人氏了。”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一刻，唐小魚真真切切的有了體會，她真實地融入了這個未知的時代，成為了真正的唐小魚。

    ☆、第48章 病害

    為了防止意外，左縣丞特意讓班頭挑了幾個機靈的下屬將陳氏母女送到城西的宅子里去。何主簿說等到文書辦好，陳氏母女的落籍地改入江陵縣之后,他再 把房契改到陳氏名下去。此時距她們離開江陵不過三日功夫，大宅院里的住戶只搬過來三家,不過宅子里外都打掃干凈,收拾利索了。

    見到唐小魚回來，大家都吃了一驚。他們本以為陳氏母女這一走，三五年怕也見不到了,沒想到這么一錯眼的工夫人就回來了。

    洪大叔夫妻將人迎進去,先安置下來，之后才從唐小魚口中聽到了事情的緣由。

    又是憤慨又是嘆息,男人們不好說什么,只留下媳婦們圍著陳氏寬慰。

    “嬸 子們嬸子們,我娘已經(jīng)不大在意了，您幾位就別再說了?！毙◆~嘻嘻笑著給幾個大嬸作揖，“其實現(xiàn)在也挺好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咱們照過咱們的好日子，那 些破事兒隨風(fēng)飄了也就是了。這兩天虧著大家?guī)兔Π盐葑邮岸蕹鰜?，不然我跟我娘回來都沒地兒好住。一會我下廚，做幾個好菜大家一起吃吧。”說著又摸了一角銀 子出來，“李嬸，讓我柱子哥去打幾壺好酒來給叔叔伯伯們吃。”

    媳婦們見陳氏和小魚這樣想得開，心里大石也落下了，當(dāng)下熱熱鬧鬧地去做了席，幾家人并在一張桌子上吃喝了一頓了事。

    有江陵縣的眾人做主，陳氏和小魚也安心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一早，小魚就想著要跟娘回陽明村看一看。

    “那玉薯將要種上了，大家伙兒這是頭一回種這東西，我還是得回去瞅一眼才行。萬一出差錯可就不好了?！?/br>
    小魚這么說，陳氏當(dāng)然點頭稱善。她也許久沒有回村子里，正好趁著這機會回去看看鄉(xiāng)親們。小魚拿了些銀子出來，一大早先跟陳氏到街上買了不少花布尺頭，又去了果子鋪買了各色糖果子，打了大大的一包，兩個人便去雇了輛大車打算回村子里去。

    左縣丞派的差役一直守著大宅，見這娘兒倆要出去，便要跟著走。

    “大人吩咐了，這些日子要勤守著，不能出意外?！彼膫€差役跟著車后頭走，憑陳氏怎么說也不肯回去，“咱是領(lǐng)了差事的，頭兒在縣老爺跟前拍了胸脯子能護了您二位周全，既然這是咱們兄弟的職責(zé)所在，您就別難為咱們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對旁人的好意自然不好再推卻。想偷偷塞點錢也被他們給婉拒了，小魚只好跳下車，給他們一人買了幾個大包子并一壺?zé)?，“叔叔們墊個饑吧，等我們從村子里回來，我做幾道小菜再好好請你們幾位喝酒。”

    “那敢情好，誰不知道小魚姑娘的好手藝?！睅讉€差人笑了起來，“這些天吃不到你們唐家鋪子里的黃金棒和小籠包子，可讓人饞壞了?！?/br>
    另一個人忙插嘴說：“可不興叫唐家鋪子了。小魚姑娘，你們那鋪子要改名兒了吧。”

    唐小魚還沒說話，陳氏卻笑了起來：“改什么名字，那鋪子就是小魚的，隨了她叫唐家鋪子也沒什么不妥當(dāng)，就還是那樣吧?！?/br>
    幾個人在車外，娘兒倆在車?yán)铮宦飞险f說笑笑的，近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陽明村。

    見著是陳氏和小魚回來，村里的人又驚又喜，她們剛在村口下車，已經(jīng)有人飛奔著去給楊三爺報信兒去了。

    原先藏于大窖的第一批種薯除了江陵縣留了兩千斤，剩下的計劃著先分給江陵縣附近的四個縣。隨著種薯發(fā)下去的，還會有小魚寫的育種播種的注意事項。因為是第一回大批量種植，韓知府也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他人現(xiàn)在還在京城里沒回來，卻已是將文書先行下到各縣去了。

    這四個縣里挑選試種的村莊也是離江陵縣最近的地方，且由官家挑選莊戶，統(tǒng)一栽種統(tǒng)一管理。因玉薯出自陽明村，管得倒沒有別的地方那樣嚴(yán)格，由楊三爺做主，給每戶都分了五六斤種薯，讓他們跟著楊進寶學(xué)著育種學(xué)著種。

    現(xiàn)在還是種少，家家只在屋頭田邊種幾棵，但以這玉薯的高產(chǎn)，很快種薯的數(shù)量就不會再讓人發(fā)愁了。

    楊三爺親自出來接了小魚母女進家，互相問了好，小魚將她們給村里人帶的禮物都讓人搬了過來。都這么熟了，雖然小魚現(xiàn)在名揚在外，但在楊三爺眼中，她還是當(dāng)年那個瘦瘦小小，跟著陳氏一路乞討進陽明村的小丫頭，連客套都用不著。很快的，大場院里到處都是孩童的笑聲。

    陳氏與進寶媳婦原先關(guān)系就好，這時兩人自是攜手進了里屋一敘短長，楊進寶則是拉著小魚便去看他們新壘的育苗室。

    地上用上好的青磚鋪著，下頭埋了通熱氣的管道，天冷的時候在屋旁的灶上生火，熱氣便能順著管道流淌，讓整個屋子暖和起來，這原理跟北方的熱炕差不多。

    屋子里頭搭了竹架子，一層層鋪了厚厚的濕沙土，土里埋了新分的芽塊。

    小魚細細檢查了一下，這屋里頭的溫度和濕度控制得都相當(dāng)好，可見楊進寶下了大功夫。小魚又去看了備種的地，已經(jīng)深耕細鋤過了，又下足了積肥，看著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土豆因是切芽培育，切口很容易腐爛。培出的苗種到地里也容易發(fā)生根腐病。好在楊進寶之前得了小魚的信兒，多積了些草木灰，大半下到田里育肥，手頭還留了不少。小魚讓他把草木灰加水化開，把育好的苗連著塊莖一同浸一浸，這樣以后發(fā)生根腐病的機率會降低很多。

    兩人蹲在地頭說了好一會子話。

    那邊進寶媳婦叫著要吃飯了，小魚這才站起身，撣了撣裙子上的土，正要跟著楊進寶回去，眼光這么一掃。

    “咦？”

    她走了幾步，下到隔壁家的田里，從綠油油的稻田里拔了一根稻子出來。

    “咋了？”楊進寶回身望著她。

    小魚看著手里那根稻苗，綠色的莖葉上有幾塊不起眼的黃灰色斑點，越是靠近根部，那灰斑顏色越淺。她不覺皺起了雙眉。

    “小魚？”楊進寶又在叫她。

    “哎，叔啊，你等我會?！彼讶菇且吹胶菇砝?，甩了鞋，赤腳下到田里，這邊拔一棵，那邊起一株，遠遠的正過來下田的主人家瞧見可不樂意了。

    “誰啊誰啊，怎么禍禍莊稼！”那男人扛著鋤頭就沖了過來。

    “這么多啊?！毙◆~連頭也沒抬，手里抓著一把剛結(jié)了穗的稻子蹲在地頭喃喃自語著。

    “是小魚啊……”那男人跑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肥了膽子敢拔他家稻子的人是唐小魚，一旁還站著神色尷尬的楊進寶。

    “我說小魚，你干啥呢，怎么拔我家稻子！”雖然看著了拔苗的人是小魚，那人也沒減了氣勢，把楊進寶扒拉到一邊去，指著她說，“你瞅瞅瞅瞅，這拔了這么多棵呢，糟蹋了多少糧食??！”

    唐小魚口中念念有辭，像是沒聽著一樣，光著腳又要往別家跑。

    “這是怎么了？聽不見人話？”男人怔了一下，拉著楊進寶嘀咕，“小魚這不是又傻了吧?！?/br>
    “你才傻呢，怎么說話的你。不就幾根苗嗎，至于這么說孩子。差了糧食我楊進寶補給你！”楊進寶平時不聲不響的，其實是個直腸子硬脾氣，他對小魚信任那就是百分百的信任，最見不得有人置疑她。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蹦腥酥罈钸M寶的驢脾氣，連忙搖手，“這不就是順嘴突魯了一下開個玩笑嘛。”

    “玩笑可不是這樣開的，你也不怕老天爺罰你！”

    楊進寶還要罵幾聲，突然見著小魚遠遠在站在別人家田里招手叫他。

    “叔，叔，快點過來！”

    楊進寶撇了那人，快步跑了過去。

    男人也撂了鋤頭，跟著一道跑了過去。

    “我瞧著田里頭的稻子怕是有病了?！碧菩◆~站在泥地里，手里攥著一把被她連根拔起的稻子，指著上頭的白斑和灰斑說，“你看，這田里也有了?！?/br>
    楊進寶拿過她手里的稻子看了看說：“這，還行吧，你看這苗還是很壯的?！边t疑了一下，他也彎腰去翻看田里的稻子。

    看了一會，他直起身，臉上神色不大好。

    “我叫大伙兒都到田里看一看?！比绻皇且粌煽萌~面根莖上有這樣的灰斑，只要拔掉就行，但他剛剛看了一下，十棵里差不多有四五株葉子上都有了這斑。

    “應(yīng)該是剛發(fā)病。”唐小魚看著手上的苗，看起來像是灰斑病初期癥狀，現(xiàn)在治還來得及。若再晚一些，大田里都擴散開，只怕不等灌實了漿稻子就全要伏了。

    今天開春少雨，本就誤了農(nóng)時，現(xiàn)在種下的稻子差不多就是各家的口糧容不得有誤。楊進寶連頓都沒打，與跟過來的男人打了個招呼，兩人分頭去各家叫人。

    這一查下來，大家后背都出了冷汗。

    原本都以為只是零星的小病，下田的時候，見到有枯得厲害的，不過一拔了事，沒想到這病傳得這樣快，田里有不少都生了灰斑。

    小魚叫大家多備草木灰，和著生石灰配成藥水，貼根灑一遍，又讓人包著頭臉，將藥水對著稻葉灑一回。

    “也不用慌，這病才起，能治得的，只要現(xiàn)在壓下去了，總能打得著糧食。”小魚深知糧食對農(nóng)民的重要性，灰斑還算好，如果是起了稻瘟那才叫人絕望。只怕鄉(xiāng)親人辛苦半年，最后只能得把子白穗了。

    原本小魚和陳氏只打算在陽明村看看就走的。因為小魚發(fā)現(xiàn)了稻子灰斑病，母女倆又在村子里住了兩天，眼見著她和楊進寶商量著配出來的藥有效果，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灰斑病本就容易傳播，加上氣候因素，能在陽明村出現(xiàn)，只怕這病在別的地方也存在。小魚回去的時候帶了幾棵病株，沒回大宅子，直接進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