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他不相信,他再不相信她說的每一個字了! 幼幼只覺無數(shù)悲痛一股腦涌上喉頭,酸澀與絕望的味道彌漫在齒間,最后堅定地脫口而出:“總之我不會和離的!否則、否則我……”她拔下金簪,對準(zhǔn)自己的胸口。 容歡一驚,欲上前阻止,但伸出的手又縮回來,疲倦地垂下眼簾:“幼幼,你別再這么任性了好不好?” 幼幼吸溜著鼻子:“那你答應(yīng)我……” 容歡沉默,二人面對面僵持不動,頃刻后,他答應(yīng)道:“好吧?!?/br> 幼幼頓時滿心歡喜,剛是擱下金簪,只聽他吐出一句:“明日,我會命人送你到岳鳴寺?!?/br> 她傻了眼:“什、什么……” 容歡講得坦白直接:“咱們還是暫且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幼幼仿佛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她以命威脅,終于逼迫他不會和離,可現(xiàn)在,他又說要將她送往岳鳴寺,此時此刻,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或許,這是目前唯一的選擇了吧,他已經(jīng)做出最后退讓,而她除了同意,別無他法。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凝思園,因去岳鳴寺的決定突然,習(xí)儂掬珠開始腳不沾地的忙著打點行李,晚膳幼幼沒心思吃飯,把自己蒙在被窩里哭了一宿,她幻想著容歡也許會改變心意,半夜出現(xiàn)在床邊看她,她睜了無數(shù)次眼睛,可到底沒有。 翌日,幼幼頂著兩個腫眼泡起床,得知容歡已經(jīng)去上早朝了,一顆心瞬間降至冰點,看來,他連為她送別也不愿意了……來到澄露閣,寶兒還在夢鄉(xiāng)中睡得香甜,幼幼注視著孩子甜甜的睡顏,淚滴跟彈珠似的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怕自己哭出聲,忍得牙齒都快咬碎了,不敢看得太久,吻下孩子的臉蛋,便急匆匆離去。 她又來到顧影居,但并沒有讓人通報,她不清楚太妃是否知曉此事,可足以料到,容歡為了不叫太妃擔(dān)憂,定然會有一番說辭,念及太妃一直以來對她的好,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臨上馬車前,她又回首望了一眼那莊重氣派的親王府漆雕大門,她沒有想到,自己會有朝一日離開這里,不知何日何月才能回來。 她止步不前,呆呆朝著前方的巷道出神,說不定、說不定下一刻,容歡就會騎馬飛奔,急著趕來見她一面呢? 然后。 跟她說,他還愛她。 跟她說,他只是一時沖動,才會提出和離。 跟她說,別生他的氣,他們還會在一起生活。 …… “王妃,王妃。”她站得太久,瑟瑟秋風(fēng)中,所有等候的侍從腿腳都有些發(fā)麻了,習(xí)儂忍不住輕聲提醒,“咱們該出發(fā)了。” 幼幼低下頭,掩住眼底酸澀欲出的淚光,在她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四輪轆轆作響,馬車終于起程,幼幼揭開堆銀絲鮫紗帷簾,瞳仁里倒映著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最后又默默地落下簾子,那一剎,馬車剛好經(jīng)過一個窄小巷口,其間靜靜停駐著一輛低調(diào)的黑蓬馬車。 “王爺,王妃的車駕已經(jīng)駛過了?!?/br> 車夫說完,久久不曾聽到廂內(nèi)人回答。 ☆、第107章 [自憶] 容歡并沒有去早朝,而是告了假,守在這里等候她的離去。 他坐在車廂內(nèi),手里捻著一串十八子佛珠——是由極為名貴的金絲楠木圓珠串連而成,每一粒精雕細(xì)琢,沉光發(fā)亮,提及這串佛珠,倒頗有一番來歷,是由本朝得道高僧凈懷禪師誦經(jīng)持咒,開過光的,這位凈懷禪師正是老瑜親王的七弟,也就是容歡的親叔叔,后遠(yuǎn)離塵世,入佛家為僧,在老親王當(dāng)年面佛殿跪拜時所贈,之后一直被束之高閣。 容歡今日將它持在手里,一邊捻著手里的佛珠,一邊閉目念著經(jīng)文,都說誦經(jīng)念佛時,可以使人平心靜氣,擯退雜念,壓下一切煩躁之緒。 “王爺,王妃的車駕已經(jīng)駛過了?!?/br> 不過當(dāng)車夫說出這句時,容歡動作倏一凝滯,似乎是控制不住的,持著佛珠的手指微微顫抖,終究心內(nèi)大亂。 走了,真的走了…… 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那一聲聲撞在胸口上——急遽而狂痛的心跳。 他甚至不曾揭簾望一眼,就怕一念之間,會做出讓自己反悔的事。 最后他吩咐車夫,駛回親王府。 他沒有去書房,也沒有回凝思園,而是去了久日未住的紫云軒,從她當(dāng)年搬走后,這里的鋪陳擺設(shè)都是原封不動,每日會有家婢專門負(fù)責(zé)打掃,窗明幾凈,不染塵埃,除了看著單調(diào)些,少了她的氣息之外,沒有半分變化。 他坐在內(nèi)室那張床榻中間,將兩側(cè)的床帳輕輕放下來,隨之闔上眼,耳畔隱隱約約響起當(dāng)年禮贊者的高唱,人們的歡呼以及震耳喧天的鑼鼓聲,在他的周圍,也仿佛變成一片喜氣洋洋的大紅點綴,紅色的帷幔、紅色的囍字,紅色的蠟燭,紅色的氈褥,紅色的鴛鴦?wù)眍^,紅色的龍鳳錦被……就在這個房間里,這張床上,她坐在上面,頭頂蓋著繡龍鳳呈祥紅帕,然后他手執(zhí)金紅秤桿,緩緩挑起她的紅蓋頭…… 大概,這是他一輩子里最幸福的時刻了吧,她本就生得美,再一經(jīng)婚嫁大妝,更是容華絕色,美到入骨入髓的地步,他癡到幾乎無法移開目光,看著她,看著他的新娘,忍不住感嘆著,她終于屬于他了,那個時候,他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其實他都快忘記了,究竟從何時起,她就那么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他的心田,由淺入深,終至刻骨銘心? 他從小就知道她,他的表妹,豐公國府的五千金,一年偶爾見過幾次面,雖然相互知道彼此,卻鮮少說話,忘記是參加上京哪家豪爵候門的慶宴了,孩子們在花園里玩做一團(tuán),他是天生的傲者,只需往涼亭一坐,就能引來無數(shù)人的眼球,那些五六歲的千金小姐,都喜歡圍著他,跟他講話,當(dāng)時她也在這里,梳著花苞頭,穿著桃紅紗裙,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就像個粉雕玉琢的玉娃娃,所有女孩子圍著他,她卻一直跟著孟瑾成,孟瑾成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簡直像條小狗一樣,他不禁同情起孟瑾成,攤上這么一個小跟屁蟲。 往后的日子,大概可以用“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來形容吧,他很早就識了男女情味,流連花叢,倚翠偎紅,身邊的鶯鶯燕燕多到數(shù)不過來,日子真可謂風(fēng)流快活,紈绔不羈,在他納了嬌妾美姬的同時,她卻仍一門心思地喜歡著孟瑾成。 有時候見面,他能明顯感覺到她不喜歡自己,總是保持著拘謹(jǐn)疏冷的態(tài)度,這一點讓他覺得好笑,他從小到大,還沒被哪個女子嫌棄過呢,所以覺得特別有意思,她越是有意避著自己,他就越要招惹她,還故意拿孟瑾成戲謔她,果然把她氣得好似乍起的小刺猬,又惱又羞,原地跺腳,她一生氣,臉蛋就紅彤彤的,仿佛能掐出殷艷的桃花胭脂來,到后來,就發(fā)展成她越來越討厭他,他卻樂此不疲,她似乎也明悟到說不過他,于是每次見面,就干脆朝他扮鬼臉,吐舌頭,那時候她都十四五歲了,到了該出嫁的年齡,行為卻還跟小孩子一樣,哪家的名門千金小姐敢這樣啊,真是被寵壞了。 不過說實話,倒也蠻可愛的。 他知道她喜歡孟瑾成,兩府又是名氏望族,遲早有一天,她會嫁給孟瑾成的。 可是,孟瑾成卻喜歡上了別人,一個身份低卑的婢女。 他親眼看著她為了孟瑾成,失去理智一樣跟對方推搡拉扯;為了孟瑾成,她想不開要撞樹自殺;為了孟瑾成,她一次次在他面前哭得傷心欲絕。 他忍不住想著,值得么,就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值得么? 她曾經(jīng)對他說,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日子,可天下哪個男人不花心,不納妾?瞧,孟瑾成到了最后,不是也納了喬素兒為妾嗎? 但她依然念著孟瑾成的好,忘不掉孟瑾成,每次黯然神傷,都是因為孟瑾成,他看在眼里,心竟不由自主地隱隱作痛,不愿看見她難過的樣子,便開始變著法子哄她開心,逗她高興,甚至生出一種極其荒謬的想法,他明明做得比孟瑾成還要好,為什么她喜歡孟瑾成,而不喜歡他? 他開始反反復(fù)復(fù)地思付,孟瑾成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她這樣執(zhí)著不悔?這樣念念不忘? 他對孟瑾成從羨慕,再到嫉妒。對她的感情,更是愈發(fā)強(qiáng)烈,他從未如此渴望地想要得到一個人,朝思暮念,夢魂牽繞,原來,他也可以深深的愛上一個女子,這樣瘋狂而無可救藥的愛上。 終于,他如愿以償?shù)厝⒘怂?/br> 他清楚,她還沒有忘記孟瑾成,可他不在乎,不就是一個孟瑾成么,他會有辦法將那個人從她心上剔除的,他對自己有信心,她一定會接納、愛上他的。 可不知是他太過高估自己,還是低估了她對孟瑾成的執(zhí)著,無論他怎么大費周章的討好、努力改變自己,換來得都是她的不屑一顧。 她對他如避蛇蝎,明明是夫妻,過得卻像陌生人一樣。 她從來不準(zhǔn)他碰她,午夜夢回,喚的卻是孟瑾成的名字。 他劃破手指,熬夜給她雕刻的白玉隨行章,卻抵不過孟瑾成為她畫的一幅畫像。 他花費了一年的時間來愛她,想給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可她依然無動于衷,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她是真的真的無情,那顆心仿佛是塊冰坨,冷的,冰的,永遠(yuǎn)捂不熱的,他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小戚,小戚至少還能得到她的眼淚,可他呢?她肯多看他一眼,關(guān)懷他一點,為他落一滴眼淚嗎? 每回他們倆吵架,其實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孟瑾成,他是那樣嫉妒,嫉妒到恨不得發(fā)狂,那種嫉妒滲透五臟六腑,化膿結(jié)成毒瘤,一日日癲狂作痛,有時候他真的想用刀子把她開膛破腹,將那個叫“孟瑾成”的東西從她心里一點點挖出來,剁成血rou渣子,隨風(fēng)飄走,等徹底清理干凈了,她是不是就只想著他了? 他從一次次的努力,換來一次次的失望,她對他沒有半點改變,他感到煩躁,氣餒,強(qiáng)烈的挫敗感,讓他瀕臨絕望,最終,他選擇了自暴自棄,因為無論他做的是對是錯,在她眼里,他永遠(yuǎn)是那個玩世不恭的風(fēng)流浪子,永遠(yuǎn)是骯臟的。 他開始刺傷她,冷嘲熱諷無所不用其極,看到她難過,傷心,憤怒,更加厭惡自己的時候,他突然覺得痛快極了,既然她不讓他好過,他又憑什么讓她好過? 他心內(nèi)產(chǎn)生近乎自虐的快感,往后的日子,兩個人相互傷害,相互折磨,好比生活在蒸籠地獄,偏偏他就是做不到放手。 三年后,因著寶兒的降臨、長大,他們之間似乎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jī),縱使知道她私下跟孟瑾成相見,她因著孟瑾成跟他撒謊,他仍可以裝作毫不知情,因為他還愛她,愛到可以原諒她的一切錯誤。 可這一抹希望,在剛剛出現(xiàn)一點光亮?xí)r,就又轉(zhuǎn)瞬破滅了。 當(dāng)孟瑾成為她擋下那致命的一擊時,他就明白了。 孟瑾成是愛她的,而她也愛著孟瑾成,最后,孟瑾成活了過來,或許這就是天意吧,他為她險些喪命,她愛了他這么久,當(dāng)她緊緊抱著孟瑾成哭喊的時候,就像白晝里最熾烈的日光,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終于意識到,他才是那個多余的人。 這場婚姻是失敗的,又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看透一切,其實最看不透的那個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容歡睜開雙眸,腦海中的所有景物已經(jīng)悄然遠(yuǎn)去,唯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空蕩的房間內(nèi)追憶悵惘…… “爹爹?!睂殐呵宕嗟耐晱拈T前傳來,看到容歡,高興地邁著小步跑了過來。 容歡望向孩子,眼神竟透著恍惚迷離,情不自禁想到幼年時——那個粉雕玉琢的女娃。 “爹爹,汪mama說你在這里的。”如今的寶兒已經(jīng)不用抱,自個兒就能爬上床,再坐到他的膝蓋上,寶兒摟住他的脖頸,十分撒嬌地問,“爹爹,娘親呢,娘親已經(jīng)有好些天沒來看寶兒了?!?/br> “娘親她……” 只怕此時,一切終成定局了吧。 他不知該怎么說,眸底掩著沉沉的悲傷,哄著女兒:“以后就由爹爹陪著寶兒好不好?” “那娘親呢?”寶兒問完,突然語氣焦急起來,“爹爹,你怎么哭了!” 容歡嗓音哽咽:“傻孩子,爹爹沒哭?!?/br> “爹爹哭了,爹爹就是哭了?!睂殐好τ眯∈质弥樕系臐駶?,認(rèn)真而急切,小小的孩子,在這一刻卻顯得無比乖巧懂事,什么也不問了,拍拍他的肩,反而像個大人一般安慰著,“爹爹別難過,寶兒今后一定聽話,寶兒會一直陪著爹爹的……” 容歡心頭一震,再遏制不住,緊緊摟住她。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屏風(fēng)上,被窗外流瀉而入的煦陽晃灑,似渡上淡淡金霞邊框,顯得溫暖而哀傷。 愛而不得后,莫大于心死。 他能做的,唯有成全。 ☆、第108章 [選擇] “王妃,咱們已經(jīng)出城了?!鞭渲橄崎_車簾,探頭回望漸漸遠(yuǎn)去的城門,隱約還能瞧見穿流如織的人群。 幼幼心里“咯噔”一響,不自覺絞緊手中絹帕,隨著掬珠落下簾子,她秀麗的眉目也浸入昏暗之中,更顯黯然神傷——岳鳴寺是大東朝的皇家寺廟,此次前往,對外稱是修行祈福,但實際原因,只是容歡不想看見她罷了。 馬車駛出城門后,希冀全無,幼幼終于感到心灰意冷,看來容歡真的心意已決,不會趕來挽留她了,這一去,不知該到何年何月?他該不會一輩子不見自己了吧? 幼幼越想越心慌,一陣惶惶無助,正值胡思亂想之際,馬車卻停下來,說是暫且停歇片刻,幼幼沒有多想,在習(xí)儂與掬珠的攙扶下了車,前方十丈開外的地方有處涼亭,幼幼幾人就坐在那里休息,周圍是一眾精銳侍衛(wèi)。 “王妃……”綠闌這次也隨隊出行,走上前,湊在幼幼耳畔嘀咕幾句。 幼幼聞言,抬眸疑惑地望來,綠闌面不改色道:“王妃一個人就好。” 綠闌是容歡派來的人,這一點倒是值得信賴,不過她口中所說的有事,究竟是指什么? 幼幼突然一驚,又開始胡亂猜測——莫非……莫非是容歡找她來了?之前說送她去岳鳴寺,不過是唬她一下而已?如今幼幼滿腦子里都是容歡,為此想什么都跟容歡沾邊。 她依言沒讓習(xí)儂掬珠跟隨,在綠闌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亭外不遠(yuǎn)處的一片小密林里。 “究竟是什么事?”不得不說,經(jīng)歷過上回的劫難后,幼幼心里多少還是充滿警戒,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下一刻,原本萬籟俱寂的密林里,傳來一絲細(xì)微的沙沙響聲——正是有人踩踏落葉的聲音。 幼幼有所察覺,立即警惕地大喊:“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