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重巖坐著沒動,他發(fā)現(xiàn)對于要見到李承運這件事,他比之前預(yù)料的還要抗拒。 溫浩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吊兒郎當?shù)匦α似饋?,“喲,喲,你這是舍不得離開我嗎?我可真是受寵若驚啊?!?/br> “鬼才會舍不得你?!敝貛r很厭惡他這種腔調(diào),也懶得跟他磨牙,推開車門下了車。菜館門口的門童面帶微笑地迎了上來,“是李少?請這邊來?!?/br> 重巖被這一聲“李少”雷得不輕,但是跟一個陌生人又犯不著特意去解釋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憋氣。 門童帶著他走進菜館的門廳,這里地方并不大,但是布置上極有古韻,精致卻不會過分夸張,是個讓人很舒服的地方。門童引著他穿過走廊,伸手在一間包廂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聽見里面的人說了聲“進來”,這才擰了一下把手,把門推開一尺左右的寬度,示意重巖自己進去。重巖掃了一眼掛在門框邊的雕花木牌,上門寫著“安寧殿”三個字。重巖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心說坐在這里面的人,誰能真正安寧得了呢? 隔著尺把寬的縫隙,重巖看見了包廂里那個帶著驚訝的神色看過來的中年男人。這樣的表情重巖上一世也曾經(jīng)看到過,事實上,他第一次見到李承運的時候,也是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這個所謂的父親在他的生命里空缺了整整十七年,然而認出他卻只需要一秒鐘。 同樣的大高個,同樣的劍眉星目,顧盼生輝,甚至連眉梢眼角微微向上斜挑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李承運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表情茫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重巖?” 重巖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精神病院,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金屬柵欄,李承運臉色蒼白地盯著他,眼神中交錯著痛恨與畏懼。他像一個真正的瘋子一樣沖著重巖喃喃自語,“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重巖試圖回憶起當時的他還說了些什么,努力了一會兒又放棄了。他有些厭倦地想,還能是什么呢,無非是沒人性啦,冷血啦一類的話吧。不過那個時候,這種程度的形容詞對于踩著李家老小的肩膀一路走到高處的重巖已經(jīng)無法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了。他會去探望李承運,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最初的心愿:替楊樹看一眼這個男人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李承運回過神來,伸手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坐?!?/br> 重巖掃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自顧自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李承運的視線一眨不眨地黏在重巖的臉上,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重巖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太過意外了,一個從來沒有期望過的、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子,居然會跟他這個原版有這么驚人的相似度。 門外傳來兩下敲門聲,包廂的服務(wù)員走進來詢問是否上菜。 李承運的神情恢復(fù)了中年人特有的雍容沉穩(wěn),他和和氣氣地問重巖,“餓了吧?有什么想吃的我讓他們做?!?/br> 重巖眉眼不動地與他對視,“沒什么想吃的,有rou就行。” 李承運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東西,像是有些感慨,最終什么也沒說。 菜上的很快,兩個男人沉默地拿起筷子,李承運夾了一塊牛rou放到重巖面前的碟子里,“這里的大廚做牛rou是出了名的好,你嘗嘗。” 重巖淡淡掃了一眼那塊牛rou,沒有動。他沒有什么潔癖,但是有個怪癖就是不肯吃別人夾的菜。何況這人還是他心底里最不待見的李承運? 李承運心里有些無奈。在他來之前,原本以為會在這個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東西,比如:緊張、激動、甚至怨恨,或者還會有一些孺慕之情……然而什么也沒有,這孩子那雙與他酷似的眼睛冰冷通透,平靜的一絲波紋都沒有。李承運覺得這樣冷靜的重巖,真的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也不知是什么樣的經(jīng)歷早就了這樣的性格…… 李承運拋開這個會讓他產(chǎn)生那么一絲愧疚的念頭,沒話找話地說:“沒想到我?guī)讉€兒子里居然是你跟我長得最像?!?/br> 重巖頭也不抬地反問他,“幾個?” 李承運有種被噎住的感覺。 “四個?” 李承運面色微微一變。 “五個?”重巖抬眸望著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到底幾個?” 李承運凝視著他,目光深沉。 重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李先生,好福氣?!?/br> 李承運頭疼地皺眉,聽聽這語氣,這孩子哪里有當自己是兒子的覺悟???難道他說不想被認回李家都是真的?可是一個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沒有李家,他的生活只怕都無法保證。難道還是在跟自己置氣? 李承運想到這種可能性,心頭微微軟了一下,“重巖,我知道你對我有些看法。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重巖看著他,眼神直白,“你若是知道,又能怎樣?” 李承運又一次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若是知道楊樹會生下這個孩子會怎么做?或者把孩子抱回來,或者把他們娘倆養(yǎng)在外面……然而楊樹那種性子,無論是哪一種方式她都絕對不會接受的。 重巖垂下眼眸,拿起湯勺舀了紅燜牛rou的湯汁拌在米飯里。 李承運看著他的動作,眼瞳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縮。李家上下的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喜歡這么吃飯。生活習慣上的愛好詭異重疊,在繼相貌的相似度帶來的震撼之后,帶給李承運第二輪強烈的沖擊。 這個初次見面的孩子,無論外表還是生活習慣,幾乎是他的完美復(fù)制版——除了刁鉆古怪的性格之外。 李承運不由得嘆了口氣,“你的性格一點兒也不像楊樹?!?/br> “是啊,”重巖微帶嘲意地看著他說:“所以她死了,我還活著?!?/br> 李承運看著這個眉眼冷峭的孩子,無比艱難地說了句,“是我對不起她?!?/br> 重巖看著他,嗤的一聲笑了起來,“你這人真幽默。” 李承運啞然,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然而顯而易見的是,這個孩子一點兒也不信任他,他甚至沒打算要信任他。早在一腳踏進這個包廂之前,他就已經(jīng)在自己的周圍豎起了最冷漠堅硬的屏障。這個孩子與他的想象大不一樣,他甚至與溫浩的敘述也不盡相同。他很冷靜,冷靜的讓人找不著破綻。 李承運覺得眼下這情形很有些棘手。 “重巖,”李承運想讓自己看上去更真誠一些,“我是真的感到愧疚。對你,對楊樹……” 重巖木然地看著他,“嗯,你愧疚,然后呢?” 李承運,“……” 重巖其實很懷疑李承運眼里的那種類似于愧疚的神色是不是他裝出來的,他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還記得楊樹是誰。當然,現(xiàn)在說這個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早在上輩子的時候,他對這個所謂的父親抱有的希望都已經(jīng)盡數(shù)破滅。而楊樹,更是早都不知道上哪兒投胎去了。她生命的最后幾年一直活在別人的輕視里,飽受窮困與疾病的折磨,像一朵剛剛盛開就被風雨折斷的花朵——這個殘酷的事實是無論李承運做什么都無法改變的。 重巖已經(jīng)吃飽了肚子,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本正經(jīng)地坐直了身體說:“李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幾天讓溫浩帶我過來,到底是想說什么?” 李承運輕輕嘆了口氣,“沒什么意思,只是見個面?!?/br> 重巖露出狐疑的神色。 “昨天電話里沒說清,所以才想著見面談?wù)??!崩畛羞\的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的沉穩(wěn)淡定,重巖不得不承認這人至少從外表看還是很有風度的。果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流氓的,總要有些過人之處才行,不但臉要長得好,臉皮要結(jié)實,還要長出一副鐵石心肝,變臉比翻書還要快才行。 “談什么?” “是這樣,”李承運神色稍稍有些猶疑,他已經(jīng)開始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成功地說服他了,“你爺爺想見見你?!?/br> 重巖只是看著他,不搖頭,也不點頭,沒有任何表示。 李承運嘆了口氣,“不管我怎么對不起楊樹,這都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不能因此就否認你和爺爺之間的關(guān)系。重巖,你爺爺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身體也不好,去見見他,好嗎?” 原來還是這件事。 重巖很謹慎地看著他,“他想見我?” 李承運點點頭。 畢竟是上輩子接觸過的人,重巖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他不覺得自己對李老爺子來說有多么特殊。論情分,他比不了朝夕相處十多年的李延麒李延麟,論自身條件,重巖并不是一個性格討喜的人,他就是個普通學生,也沒顯示出什么過人的才能。他記得上輩子李老爺子就對自己不陰不陽的,偶爾會跟自己聊一聊在臨海的生活,重巖沒看出他對自己有什么另眼相看的。 “還是不見了?!敝貛r搖了搖頭,“讓老人家好好養(yǎng)身體吧?!?/br> 李承運想起昨天的那通電話,當時他只是覺得這孩子性子有些執(zhí)拗,但是現(xiàn)在,他卻覺得這個孩子并不是他自以為理解的那樣是在“耍小脾氣”。這孩子頭腦比誰都清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強勢地堅持到底。 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重巖還未成年,沒有錢,沒有背景,可是他的性格里卻有種很強大的東西。李承運不知道這種在支撐他的東西該叫做什么。如果換一個場合,或者換其他的什么人,李承運或許會對這樣的性格表示贊賞。然而現(xiàn)在他只覺得頭疼,這孩子果然如溫浩所講的那樣不、好、對、付。 “我回學校了?!敝貛r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謝謝你的招待?!?/br> “你再想想。過兩天我給你打電話?!崩畛羞\心里有種隱秘的挫敗感,卻不愿意表露出來,他起身把重巖送到門口,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手伸出去才反應(yīng)過來這孩子的身高已經(jīng)快趕上自己了。 那一霎間的感覺,竟然是有些遺憾的。 重巖沒讓人送,自己打車去了學校。 出租車駛近校門口的時候,重巖隔著車窗玻璃遠遠看見秦東安正站在路邊跟一個男人說話。秦東安的樣子挺不高興,梗著脖子說著什么,那男人雙手揣在長褲的口袋里,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微微側(cè)頭的姿勢顯得耐心十足。 重巖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兩眼??幢秤斑@男人的年齡應(yīng)該也不會太大,個頭很高,身材修長結(jié)實。不知道是不是秦東安時常掛在嘴邊的“我哥哥”。 秦東安又說了句什么,男人抬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很用力的那種拍法,反而顯得十分親昵。秦東安縮著脖子躲了一下沒躲開,被男人像拎小雞似的拎著后脖子往校門口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 走在周圍的幾個學生都笑了起來。 秦東安被他推得踉蹌了兩步,臉色氣得發(fā)紅。他瞪著眼睛沖著男人嚷嚷了幾句,轉(zhuǎn)身跑進了校門。 男人目送他離開,轉(zhuǎn)過身穿過馬路,上了一輛停在那里的黑色轎車。 距離有點兒遠,男人臉上又戴著一副大墨鏡,重巖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有種感覺,那個男人的臉上一定帶著微笑。 很暖很暖的那種微笑。 ☆、直覺 重巖回到教室的時候還沒上課,他從走廊上走過的時候,有不少女生偷偷看他。北方人普遍個子高一些,但重巖在他們當中仍然很顯眼。他的氣質(zhì)當中混雜了某種說不清的特質(zhì),就好像少年的青澀尚未完全化開,顧盼之間卻已經(jīng)多出了某種成年人才會有的味道,沉靜、優(yōu)雅、強大的自信以及輕淺的蒼涼。 重巖旁若無人地穿過了男孩女孩們意味不明的注視,走進了自己班的教室。秦東安在教室后面跟兩個男生打鬧,他把一個胖胖的男生壓在桌面上,那胖子一邊笑一邊討?zhàn)?,“哎呀,秦班長,秦大哥,我不笑話你了?!?/br> 秦東安心不甘情不愿地松開他的胳膊,氣咻咻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再敢笑話我,我就揍你!” 胖子呲牙咧嘴地揉揉肩膀,“你哥好帥啊?!?/br> 秦東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是啊,好帥啊,讓他捏著你的脖子耍帥試試啊。” 胖子和旁邊幾個男生都笑了起來。 重巖心說果然是他哥哥。他對秦家兄弟的相處模式感到新奇,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說起來他也是有兄弟的人,不過他那些所謂的兄弟……還不如沒有的好。重巖知道這不僅僅是他們身份的問題,跟自己的心態(tài)也有關(guān)。他很難接受有什么人離自己太近,如果真的有誰越過了那個距離,會讓他生出強烈的不安。 重巖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心里暗暗琢磨這或許也跟他的自言自語一樣,都可以歸咎于他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理疾病吧。 上課鈴響了,秦東安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大大咧咧地拿胳膊肘撞了撞重巖,“哎,期中考試完了之后學校要組織去參觀美術(shù)館,你去么?” 重巖搖搖頭。他對美術(shù)作品什么的沒有興趣,尤其那些抽象的色塊線條,他壓根就看不明白是個什么意思。 秦東安揉揉鼻子,有些泄氣地說:“我也不想去。不過我哥非讓我去。他說我沒有藝術(shù)細胞,讓我去熏陶熏陶。” 重巖莞爾,“你們兄弟感情真好?!?/br> “還可以吧?!鼻貣|安悻悻,“你有兄弟嗎?” 重巖輕輕搖頭。 “沒有也正常,”秦東安指了指胖子,再指前面座位的幾個學生,老氣橫秋地說:“都是獨生子女。時代造成的?!?/br> 重巖被他的語氣逗笑,“那你家呢?” “我家情況不一樣。”秦東安說:“我媽身體不好,不能做那個什么手術(shù),只能把我生下來。我哥說就為了生我還罰了一筆錢呢。” 重巖覺得他哥哥大概是在騙他。有錢人家要多生個孩子辦法多得是,不怕麻煩的話還可以去國外生呢。 秦東安抱怨說:“我哥說我要自己把這筆錢掙回來,正逼著我禮拜天出去打零工呢。” 重巖心中一動,“打什么零工?” “送快遞!”秦東安用一種尋求同盟的眼神看著他,“你說他這個主意是不是太缺德了?” “送快遞啊,”重巖在心里琢磨了一會兒,“未成年也沒關(guān)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