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的孩子驀地安靜了下來,燕脂的心忽悠了一下。止住了玲瓏,深吸一口氣,“備轎?！?/br>
    從醉花陰到九州清晏殿，足足有一個時辰的路,燕脂在轎中,聽到無數(shù)次低低的口令聲。

    這宮中，怎會突然多出這許多明崗暗哨？

    這一個時辰的路漫長的似乎成了永夜。

    等聽到那聲尖細的“落轎”時,她才緩緩?fù)鲁霰镌谛乜诘倪@一口氣。

    已是繁星點點，九州清晏殿燈火通明。

    正值初夏，牡丹含情，芍藥臥枝，這滿園的脂粉香突然之間全變成了膩人的粘稠，冷凝的肅殺之氣彌漫了整個大殿。

    她看見了九城巡檢司司岑溪，大理寺卿晏維守，禮親王皇甫朔......要么義憤填膺，要么憂心忡忡。

    沒有止殤，沒有爹爹。

    看到了她，他們似乎都很詫異，卻還是紛紛俯身跪拜。

    她目不轉(zhuǎn)睛的向前走，十二幅的水湘裙，閃著迷離的光，優(yōu)雅的滑過地面。清清冷冷的嗓音像玉石相撞，“眾卿免禮?！?/br>
    內(nèi)殿里，跪著成排的御醫(yī)，濃重的血腥味彌漫了整間屋子。一個小太監(jiān)端著一盆血水急匆匆的從燕脂面前經(jīng)過。

    玲瓏頓時上前扶住了她，擔(dān)心的喚道：“娘娘?！?/br>
    燕脂的臉色馬上蒼白如紙，卻還是緊抿著唇，推開了玲瓏的扶持。她徑自繞過了紫檀嵌染牙廣韻十二府圍屏，走向帷幕深深的龍床。

    皇甫覺躺在床上，闔著眼，嘴角微微下垂，全無半點平日風(fēng)流睥睨的樣子。靜靜的躺在那兒，胸膛似乎連起伏都沒有。

    她竟還能穩(wěn)穩(wěn)的走過去，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只冰涼的手握住她。

    鳳眸慢慢睜開，依舊幽深暗黑。

    她這才全身顫抖起來，胃里翻涌一下子直沖向喉頭，“哇”的一口便吐出來。

    他看著她，眼里似有一絲笑意。

    等她平靜下來，他便小小的勾動了下手指，借著她的力道把她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望著她的眼睛，嘴唇慢慢翕動。

    我—很—高—興。

    不—要—怕。

    不要—離—開—我......

    五月二十一，肅宗遇刺，生死不明。

    燕脂留宿于九州清晏殿，皇甫覺的一應(yīng)湯藥，俱經(jīng)她手。眾大臣便在外殿議政，朝政由太后垂簾，裕親王皇甫鈺監(jiān)國。

    所有想要探視的人都被海桂攔在了內(nèi)殿之外，這位平日奴顏卑膝的總管突然冷硬起來，連太后都被他拿著皇甫覺的手諭不卑不亢的擋了回去?？梢宰杂沙鋈雰?nèi)殿的除了燕脂便只有皇甫鈺。

    燕脂卻是一步未離內(nèi)殿，止殤幾次奏請她都置若未聞。

    她怕她一轉(zhuǎn)身就失去了再見的機會。

    他身上挖出了三箭十針，俱在經(jīng)脈之中，最致命的是他后腦被掌風(fēng)襲中，至今昏迷不醒。

    傷心箭，斷腸針，排云掌，她想這世上不會再有人比她更熟悉。

    因著熟悉，才難以置信。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連熬好的湯藥都要親口嘗一口。太清楚雪域的力量，只有她在他身邊，師兄才會有所顧忌。

    握著他冰涼的手時，暗暗啜泣，祈禱滿天神佛保佑他平安無事。

    若不是她不肯打掉孩子，師兄也不會對他痛下殺手。

    他的外傷都不足以致命，只有腦部的淤血最兇險，可能一時便醒，可能一世不醒，她束手無策。

    皇甫鈺進來時，便愣住了。

    燕脂睡著了，就趴在皇甫覺的床前，手臂還抱著他完好的右手，尚有三指搭在脈門之上。烏黑的頭發(fā)下露出尖尖的下巴，皓頸上清晰的淡藍色血管。

    他默默的看了一會兒，半晌自嘲一笑，故意放重了腳步。

    她有身孕，不能這樣蜷縮著睡覺的。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顫，下意識便抓緊了皇甫覺的手，望見他時放松了眼里的警惕，淡淡笑道：“十二王爺?！?/br>
    站起來時，她的動作便有幾分僵硬，扶著腰，好半晌才直起身來。他很有耐心的等待，等她站好方開口說道：“今日朝中無事，我想陪陪皇兄，皇嫂不會舍不得吧?！?/br>
    燕脂笑著望他一眼，他可能是皇宮中皇甫覺唯一肯真心信賴的人，“十二王爺說笑了。御醫(yī)說皇上脈象平穩(wěn)，應(yīng)該很快就會醒來的。”

    她將皇甫覺的手放進被里，方離開床前。就在相鄰的暖閣，執(zhí)了小金剪，一心一意的修剪起一盆枝繁葉茂的貢橘。

    皇甫鈺心中嘆口氣，心中突然有了個古怪的念頭，能這樣躺著，其實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他今天與太后鬧得很僵，太后想將蕭家推向中書令的位置，他沒有同意，為了這，還挨了太后一巴掌。

    皇兄，你若是還不醒，這江山恐怕真得易主了。他滿心苦澀的望著皇甫覺，只覺得皇甫覺這一倒下，世上竟找不出一個真正了解他的人。

    內(nèi)殿之大，一時竟悄無聲息。兩人各懷心事，良久無言。

    到了皇甫覺該進湯藥的時間，燕脂照例嘗了一口，便遞與了皇甫鈺。

    皇甫鈺愁眉苦臉，一邊喂一邊長吁短嘆，嘴里的話摻雜不清。

    “嗚嗚嗚，東南軍的軍餉沒有了，皇兄門票費要我掏自家腰包？鐵道成那個老匹夫，呸呸呸！皇弟的踏雪死了，妙玉也和馬夫跑了，好大一頂綠帽子......”

    燕脂輕咳一聲，“王爺，皇上究竟為何遇刺？”

    她聲音不大，明眸卻像浸在寒潭中的黑水銀，黑白分明，靈氣逼人，似乎直接便能望進人內(nèi)心深處。

    皇甫鈺瑟縮一下，“那個......皇兄去城外御林軍閱兵，回程的路上便被人偷襲，來人速度太快，在場之人竟是無一人看清，大家剛喊完救駕，人家已經(jīng)走了。這遇刺的原因......暫時還沒有查出來?！?/br>
    燕脂皺皺眉，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剛想繼續(xù)追問，便見皇甫鈺一臉見鬼的表情，指著床榻，“皇兄......皇兄的手......好像在動?！?/br>
    燕脂撲過去，皇甫覺的手指確實在動，她抓住他的手，聽到了一句模糊的囈語，“......燕脂......”

    她哽咽，把他的手貼在臉頰旁，點點頭，“我在，一直都在。”

    他沒有醒，只是昏迷中潛意識的反應(yīng)。

    皇甫鈺看著床前床上的兩個人，張張口，卻還是一字未發(fā)，悄悄走了出去。

    連著兩天，皇甫鈺沒有再來內(nèi)殿，第三天傍晚的時候，他召了御醫(yī)，大怒，連斬三人。

    一堆御醫(yī)跪在龍榻之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束手無策。

    燕脂將他們?nèi)s了出去，獨自守著。

    她怔怔的望著皇甫覺，心里終于明了，他不是一個上天垂憐的人，她不能枯等奇跡。時間不允許，他的位置也不允許。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等到了虐皇甫。

    啦啦啦……

    花花花花...

    雙休日休息。

    ☆、114第 114 章

    轟隆隆,天邊悶雷滾滾。金蛇狂舞,有一際堪堪掃過窗欞，近乎妖異的紅芒瞬間照亮了深深宮闈。

    滾云紋雙龍繡的床榻下有一小小繡墩，燕脂斜倚其上，靜靜坐著。滿頭青絲披散下來,蜿蜒到他的枕前,覆到她雙指相交的脈門。

    她似是看著他,眼底卻蘊了薄霧,茫茫的，不見焦距。

    手慢慢從他額間滑下,離得極近,卻不曾真正接觸到他的肌膚，一筆一筆描摹。

    這是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間在心底里浮現(xiàn)的臉?；蛳不蛐?或嗔或怒，總會有淡淡的光，會不知不覺的奪走人的視線。

    他躺在這兒，扇形的睫毛重彩一般覆下來，越發(fā)襯得眼底的黑，臉色蒼白。寂寂長夜，她從噩夢中掙醒，看著他毫無生氣的躺在那兒，幾次屏住聲息，探一探鼻息。

    她努力的吃，努力的睡，沒有再掉一滴眼淚，肚子里的孩子都乖乖的。似乎多余的思想都像是鏡花水月，扭曲了，朦朧了，淡化了；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她要他活著，活著醒過來。

    皇甫鈺不見了，九州清晏殿里突然多了好些人，卻越發(fā)顯得安靜。海桂彎著身子將內(nèi)殿的門合上，恭謹著說，娘娘，皇上就交給您了。

    狂風(fēng)橫沖直撞，窗欞在顫抖呻吟，外面要變天了。而她的男人，九州之主，卻躺在這兒，仿若熟睡的孩童。

    盛京之上，云層厚重，yin雨連連，終日不晴。肅宗病重，政令不出九州清晏殿。太后坐鎮(zhèn)仁和宮，大有垂簾聽政之勢。恭王皇甫放領(lǐng)北疆軍東上，晏宴紫閉門不出，百官無首，成惶惶之勢。

    娘娘，轉(zhuǎn)機就在今夜。

    海桂將人送進來時，細眼里像燃著碧磷磷的火，嘶嘶望著她。

    外面不安全，娘娘的人還是都留在內(nèi)殿吧。

    雙鯉衣衫安好，眼中卻有萎靡之色。海桂走后，便沉默著跪在燕脂面前。

    燕脂拿著溫帕，細細的擦拭著皇甫覺的手指。擦完左手換右手，神情柔和，就像所有小心體貼的妻子一樣。

    擦好手，抱住他的右臂，慢慢轉(zhuǎn)動關(guān)節(jié)，才淡淡開口，“為什么？”

    雙鯉臉色沉穩(wěn)，“公子說過，任何時刻須以娘娘安全為先?！蓖饷媸聭B(tài)緊急，侯爺觀勢不動，海桂將娘娘困在宮中，未嘗不是存著存了困著娘娘的心思。侯爺晚矣有異動，娘娘便是最好的人質(zhì)。

    消息已經(jīng)送不出去，她本想親自出宮，沒想到未出宮門便被人攔了下來。她的行蹤恐怕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燕脂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頓，聲音中似是帶了微微嘆息，“......下去吧，勿須再動?！?/br>
    雙鯉目中有惋惜之色，卻仍是一言不發(fā)，起身將出門外時，聽到她近乎喃喃的聲音，“雙鯉，江山與美人，孰重？”

    夜已深。

    風(fēng)勢減緩，推著云層向南飄移。漸漸有閃爍的星子。

    厚重的萬福格窗子“咯吱”一聲推開，一只手慢慢從窗里伸了出來。

    手指纖長，指尖上翹，便如白玉鑄成的一朵廣玉蘭。廊檐上滴下的露珠在丹寇上輕輕一滾，順著那曲折曼妙的曲線滑進了掌心中。

    那掌合上收回，現(xiàn)出一雙讓星辰黯然失色的眸子。

    她癡癡倚著窗欞，神色之中似蘊無數(shù)心事，也不知是怨是嘆，是恨是憐......

    牽牛與織女，隔著最遠的天河。參商永離，白首不聚。

    三足祥獸香爐中，淡青色的煙霧慢慢彌散，矮足黃梨木桌上排列整齊的長短刀刃，有離合的光。

    燕脂跪坐在在炕桌前，手指從左手最長的刀身上滑過，漸漸地，手指的動作越來越快，間或有刀被拈起，空氣中有奇異的嗡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