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那人走了，秦默還有一段異常倦怠的時期，似乎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還會去查那人的消息。

    再后來，也就過去了。

    秦蓁也知道，秦默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對感情耿耿于懷的人，拿得起也放得下。可那人當(dāng)初野獸般的模樣她也是看在眼里的，真的會就這么利落的結(jié)束么？

    秦默吃完了一屜燒麥，心滿意足地喝著柳橙汁時，秦蓁忽然問：“秦默，你還在查么？”

    秦默點了點頭，倒也不瞞著秦蓁：“視頻我找回來了?！?/br>
    秦蓁一怔，那些視頻顯然是被人為摧毀的，她自己都覺得一定找不回來了，可沒想到居然還能找回來。

    “我還想查，”秦默說，“為了這個我才回來的?！鼻啬诋?dāng)年官司打完之后就直接去了國外留學(xué)，也是剛回來一年不到，而從他回來的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當(dāng)年案件證據(jù)的收集。

    秦蓁忽然嘆了口氣：“我沒想到你到現(xiàn)在還沒放棄?！?/br>
    兩人坐在餐廳的落地窗邊，這個設(shè)計原本是為了方便食客欣賞外街風(fēng)景的，可窗外就是就是d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人流量極大，風(fēng)景沒看到，只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

    秦默喝了一口橙汁，盯著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出神：“我放棄不了?！?/br>
    在那所學(xué)校遭受過苦難的人有很多，或許仍舊有很多人現(xiàn)在都會因為那段可怕的回憶而夢中驚醒，可他們依然沒有選擇報復(fù)。

    或許在學(xué)校里，他們會千百次地發(fā)誓，早晚有一天要將這所學(xué)校夷為平地，將這些侮辱自己、折磨自己的人千刀萬剮。

    可當(dāng)他們走出這個學(xué)校，再一次接觸到社會，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地被磨平棱角，他們漸漸變得跟正常人一樣，會抓緊享受眼前的平淡幸福，忘記當(dāng)初的痛苦。

    有什么呢？一切都過去了，那所學(xué)?，F(xiàn)在也關(guān)門了不是么？他們安慰自己。

    唯一留下的只有那被深埋在潛意識深處的痛苦記憶，一再影響著他們的人生而不自知。

    秦默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人，是當(dāng)年七班的一個男生，他們不熟，但他還記得秦默的名字，上來拍他的肩，笑著跟他聊天，請他一起去路邊的燒烤攤坐坐，看起來陽光而坦然。

    當(dāng)秦默請他作證起訴張敬梓的時候，男人卻拒絕了。

    “過去了就過去了，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再回憶當(dāng)初的事了?！蹦腥苏f的很干脆?！艾F(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那么多人都沒告倒那學(xué)校，肯定有貓膩，我攙和個什么勁呢？”

    秦默問他：“你不恨么？”

    男人哈哈大笑，一仰頭喝光了瓶里最后一點啤酒：“恨！我當(dāng)然恨，我當(dāng)初恨他們恨到咬牙切齒，恨不得活吞了他們?？涩F(xiàn)在我有老婆還有孩子，有時間恨他們，我還不如想想怎么多攢點錢，把房子首付付了，讓我老婆孩子不再租房寄人籬下?！?/br>
    對于更多陷身在這喧囂世界的人來說，強烈的愛與恨確實是太奢侈的事情，他們總是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牽掛，每一份感情都要分配好。

    年邁的父母要照顧，幼小的孩子還需要教導(dǎo)，伴侶的情感需要維系，同事的關(guān)系要處理，上司的眼光要在意，生活瑣瑣碎碎的事情拼湊在一起，讓他們無暇顧及多余，全副心力都傾注在其中，讓他們思考自己怎么才能過的更好。

    至于那些塵封在歲月里無比熾烈的恨意，早就被淹沒在這駁雜的責(zé)任和關(guān)系中了。

    復(fù)仇？他們沒有精力和時間耗費，更沒有勇氣把眼前擁有的美好的一切推上賭桌，只為了讓自己曾經(jīng)痛苦過的人接受懲罰。

    他們會說，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然后男人拍了拍他的頭，說：“何必呢，讓自己過得好點不好么？”

    秦默當(dāng)時真的有那么一瞬間的迷茫。

    可他又不甘心，他說：“我不會放棄。”

    男人嘆了口氣：“你還是沒長大啊?！?/br>
    就像現(xiàn)在秦蓁嘆著氣對自己說：“都過了這么久了，我以為你會放下的。”

    為什么要放下呢？

    他說過要復(fù)仇，說過要讓他們受到跟他們當(dāng)初一樣的折磨，他想過善惡到頭應(yīng)有報，可所有人都覺得這么久了，他應(yīng)該會放下的。

    似乎經(jīng)過時間一次又一次的沖洗，生命中原本那些色彩濃重的一切，都會逐漸變淡，曾經(jīng)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想法，反而變得不再重要了。

    那些一如當(dāng)初般深刻的痕跡仿佛只存在于秦默的生命里。

    秦默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秦蓁看他這樣子，搖了搖頭，說：“又沒說不讓你做，你又?jǐn)[一張死人臉給誰看？”然后又認(rèn)真地看著他：“但是秦默，既然你要做，我就把實話告訴你。張敬梓勢力真的不小，咱們秦家是什么底子你知道，充其量也就是富商，可姓張的是有黑底子的?！?/br>
    “當(dāng)初你們那學(xué)校，也就是他手下產(chǎn)業(yè)之一，他可能對那地方也就是有個印象而已，手下人說做這個賺錢，他就掏錢讓手下去做，出了事他出來兜一把。”秦蓁說，“我聽人說，他什么滔天大罪都干過，犯了再大的事都沒讓人抓過把柄搬到過他，你想借著那小學(xué)校的一點破事扳倒他，難上加難?！?/br>
    秦默喝空了杯里的柳橙汁，示意服務(wù)生再拿一杯過來，又清空了桌子上的空盤子，點了一份廣式腸粉，一份糯米包，然后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點心。

    等他覺得自己得肚皮都要撐破了，才緩緩開口：“你說的我知道，可總要試試?！彼仓缽埦磋魃婧?，甚至想找他這方面的證據(jù)弄倒他，可他在這方面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

    況且，前仆后繼多少人想從這上面入手，弄倒張敬梓這棵大樹，可最后倒的都是自己。

    秦默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從學(xué)校的事情入手比較方便，至少現(xiàn)在也還算有所進(jìn)展。

    秦蓁也不再說什么，心里卻隱隱有些擔(dān)心，她跟張敬梓沒打過交道，可不少人都跟她說過這人手段有多狠，秦默現(xiàn)在在暗處調(diào)查，她還不擔(dān)心，可等以后上了法庭——秦默就危險了。

    秦默吃飽喝足了，才緩緩舒了口氣：他這是三天吃不飽，吃飽吃三天，全靠這隔三差五秦蓁約他出來吃飯時這一頓了。

    視頻已經(jīng)到手了，但是想證明張敬梓是學(xué)校的所屬者，還要想辦法——當(dāng)初學(xué)校是非法辦學(xué)，所以自然也沒有任何官方記錄能表明張敬梓是主事人，想證明學(xué)校的校長是張敬梓，還要再想辦法。

    而且僅僅是視頻，還不足以證明學(xué)校的真實情況，要有證人，要有更多的證據(jù)。

    秦默在心底暗暗謀劃著，忽然在窗外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猛地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追了出去。

    他絕沒看錯，那是楊方宏。

    ☆、第三章 楊方宏

    成年人的臉變化不大，他絕對沒看錯，剛才經(jīng)過的那人就是楊方宏。

    秦默不顧身后秦蓁得呼喊，飛快地沖了出去，沖著剛才楊方宏步行的方向追了出去。

    商業(yè)街上的人挨挨擠擠的，秦默一路擠過去一路道歉，死死盯著楊方宏的背影不放，直到楊方宏停在了公車站臺。

    秦默皺了皺眉，覺得并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稍微退了幾步，左右看了看，原本想去攔一輛出租車，可商業(yè)街這種地方，經(jīng)過的出租車永遠(yuǎn)都是載客了的。

    “嘀嘀——”秦默半天沒攔到車，那頭公車卻鳴著喇叭開了過來。

    這時秦默眼睛一亮，看到公車后面有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剛想攔下，卻有一個拎著大包小包的女孩捷足先登，拉開了車門。秦默有些急了，兩步?jīng)_上前去，支住了女孩的門，皺著眉問：“能把這輛車讓給我么？”

    女孩挺好說話：“你去哪啊，要不拼車一起??？”

    這怎么解釋？

    秦默急中生智，脫口而出：“我追我女朋友，她在前面的公車上?！?/br>
    女孩一下就笑了，原本跨上車的半只腳又下來了，歪著頭問他：“真的??？”

    秦默撒謊撒到底：“她跟我吵架了。”

    女孩看著秦默那張臉，把原本已經(jīng)放上車的購物袋拿出來，站到一邊去：“看在你長得挺帥的份上，這車讓給你啦，祝你好運啊?！?/br>
    秦默道了謝，立刻就鉆進(jìn)車的副駕駛座上，跟司機說：“跟上前面那輛公交?！?/br>
    司機也挺樂呵的，第一次遇上這樣事兒，感覺跟拍電視劇似的，一邊跟著公交一邊問：“你女朋友挺漂亮吧？”

    秦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盯著前面的公交眼睛一眨不眨，司機還以為他關(guān)心自己小女朋友，又拿著過來人的口氣勸他：“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能折騰。對象倆能有什么隔夜仇，小姑娘嘛，服個軟，哄一哄不就好了么？”

    秦默漫應(yīng)著：“您說的對?！?/br>
    前面公車到站了，下來了不少人，不過其中沒有楊方宏。

    司機又問：“那你怎么把人氣跑了的？你跟別的小姑娘瞎搞了？”一看司機也沒少看肥皂劇，這情況基本都是男的又找了一個。

    秦默也隨他腦補，就“嗯”了一聲，看著公車又緩緩行駛著。

    司機還來了勁了，把車?yán)锏膹V播“啪嗒”一關(guān)，直接開起了教育講堂，跟秦默說：“小伙子，我看你急成這樣也是真心喜歡人家小姑娘的，你說說，你這干的叫什么事啊？”唾沫橫飛了半天，最后來了個總結(jié)句。“真喜歡人家就對人家好點，腳踏兩條船，這叫什么事啊？你說，大叔跟你說的是不是？”

    秦默聲音聽起來還挺誠懇：“是?！?/br>
    又到一站，下來的還是沒有楊方宏。

    司機哼著小曲，嘴里念叨著“哎呀，你們年輕人啊……”

    “停車！”秦默看著前面的公車?yán)镒呦乱粋€熟悉的人影，立馬喊了一聲，司機一腳剎車就把車停了下來：“怎么，到了？”

    秦默應(yīng)了一聲，從兜里摸出一百來遞給司機，司機卻擺擺手樂了：“就當(dāng)大叔做點好事吧，小伙子追女朋友也挺不容易的，好好去道個歉吧，啊！”

    秦默也沒時間跟司機客氣，微微鞠了一躬：“謝謝您了?！比缓筠D(zhuǎn)身就向楊方宏身影消失處追去了。

    司機還在那邊樂呵呵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還挺有禮貌的……”剛才那小伙還挺俊的，也不知道小女朋友長什么樣。

    等等！

    司機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了，剛才那站……好像那車上就下來一個男的??？那小伙也是追著那男的的方向跑的??！

    司機呆愣愣地看著剛才小伙消失的方向，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啊。”司機喃喃地?fù)u著頭?！艾F(xiàn)在的年輕人啊……”

    秦默追過去才發(fā)現(xiàn)，這里環(huán)境很差，連老城區(qū)都算不上，更像是平民窟。

    d城這十幾年發(fā)展很快，經(jīng)濟拔節(jié)的結(jié)果就是貧富差距加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高檔小區(qū)越來越光鮮亮麗，而在城市高樓大廈的包圍下，卻有著那么一兩瓦房組成的小聚居地，住在里面的大多是外地來的打工者和落魄的流浪者。

    楊方宏住在這里么？

    秦默來不及深思。

    在這貧民窟里反而難以躲藏，秦默千辛萬苦跟了一路，卻在轉(zhuǎn)彎處被一條大黃狗逮住了。

    “汪！汪汪汪！汪！”

    大黃狗有秦默膝蓋高，看上去臟兮兮的，卻還挺強壯，眼神兇惡，沖著秦默露出一口獠牙，一看就是家養(yǎng)的土狗。

    前面楊方宏聽見叫聲轉(zhuǎn)頭一看，秦默就徹底暴露在他眼中了。

    秦默只能抬頭看他，語氣云淡風(fēng)輕的像是剛好路過一樣：“教官，別來無恙啊。”

    楊方宏看著他的神色復(fù)雜，最后一點點變成無奈：“大黃！過來！”

    那土狗跟通人性似的，顛顛跑到楊方宏身邊，楊方宏也不嫌它臟，過去撓了撓它的下巴，又道：“行了，自己玩去吧?！?/br>
    那狗又一溜煙跑沒影了，就剩楊方宏和秦默兩相對視。

    秦默說：“不請我坐坐么？”

    楊方宏手里還拎著一個大塑料袋，轉(zhuǎn)身說：“來吧?！?/br>
    兩人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了挺破敗的一磚瓦平房門口。房門前還堆著一堆破爛的盆盆碗碗，不知從哪飄著一股尿sao味。

    楊方宏從一個缺了口的花盆里摸出一把鑰匙來，幾下就把那門鎖捅開了，把門踹開，對他說：“進(jìn)來吧?！?/br>
    秦默沖那花盆看了一眼，問：“不怕偷？”

    楊方宏嗤笑一聲：“窮掉底兒了，耗子都沒有一只，哪來的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