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神靜聽，直覺……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酉時了吧。

    身體的時物鐘提醒著她，她昏睡了至少有三、四個時辰了，睜開眼睛后，她仿佛屏蔽了一切聲響，只覺周遭恢復(fù)一片死寂。

    窗外紅黃色的光線射進(jìn)她視線內(nèi)，她望著上空梁柱縫隙的蜘蛛網(wǎng)停著一只大蒼蠅，像已經(jīng)死亡一般，動也不動。她感受到正下方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她雙臂自然滑于身側(cè)平躺著。

    ……奇怪！

    虞子嬰躺著不動，睜開眼皮，只是讓眼珠上下左右轉(zhuǎn)動著。

    這是一間十分破舊，用土泥草混搭建造約十二尺見方左右的房屋，窗戶破了半截，一半懸空在外，一半折損在內(nèi)，粗糙的石面角落沁濕了一大片，透著一股濃重的霉腥味道。

    虞子嬰準(zhǔn)備起身，卻又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噰}噠噠嗒嗒的悠閑腳步聲，憑腳步的輕重步緩跟呼吸聲音，虞子嬰判斷有兩人，且是兩個年齡較輕的少年，想了想，她又重新躺回去，閉上了眼睛，假裝從不曾醒來過。

    “咯吱～”一聲，搖搖欲墜的門扉被人推了開來。

    虞子嬰感覺得到那兩個少年走到她身邊，并且彎下身子看著她。

    “咦，還沒有醒嗎？”

    “看來還沒有呢?！?/br>
    “那怎么辦？老哈闥想要見她?！?/br>
    “我怎么知道怎么辦……不過，老哈闥想見她，為什么事？”

    “不知道，不過我想一定很重要，不如我們搖醒她吧。”

    “不好吧，對了……小雷，圖魯哥怎么樣了？”

    “噯，圖魯哥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交待我們一定不要傷害她，我們當(dāng)然不會傷害她了，我們只是想要讓她暫時留在這里而已，我想圖魯哥他會明白的?！?/br>
    “我明白圖魯哥，畢竟她救過圖魯嘛，這也難怪……再加上，她長得真好，比咱們城里最漂亮的女孩兒更好?！?/br>
    “戚，長得不好能成為玄陰王的私孌？要知道，咱們未央城的所有貴族都養(yǎng)著一院子的私孌寵物，唯有玄陰王沒有，這一次他會帶著她回來，一定是因為她比全城的漂亮姑娘還漂亮?！?/br>
    兩人稚言稚語，你一句我一句地興致勃勃地說話，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偏題了。

    “哼，他當(dāng)然沒有……我跟你說啊，玄陰王我聽說根本就是一個戀態(tài)魔鬼，你知道他在未央城最干凈的凈月湖旁邊建立了一座漂亮又華麗的城主堡吧，他會將所有別人獻(xiàn)上去給他的女人或男人施以各種極刑，聽說那些刑法簡單就是慘無人道，他研究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刑具跟刑法，然后將各色漂亮的男女用各種刑具跟駭人聽聞的手段調(diào)教完了之后，再返送回那些貴族當(dāng)私孌……”

    “別說了——太嚇人了，這么說，如果她被玄陰王接回去，以后也會住進(jìn)那個……惡魔的巢xue去？”

    “……我想是吧，反正他們都覺得玄陰王最后一定是會來接她的，所以……才不能讓她離開?！?/br>
    估計覺得聽得差不多了，虞子嬰驀地睜開了眼睛，頓時嚇了那兩個談話的少年一跳。

    “你、你、你醒了？！”其中一名眼睛較大的少年，慌張道。

    “不，我習(xí)慣睜著眼睛昏迷。”虞子嬰站起來后，偏過頭看著他，十分平淡道。

    那名少年被噎了一下。

    “……我聽得出來你在諷刺。”

    “是嗎？那還真是令人佩服?！庇葑計肜^續(xù)淡淡道。

    “……”

    “你們已經(jīng)將我抓起來了，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另一個嘴大的少年恍然道：“哦，對了，是哈闥想見你?！?/br>
    “哈闥是什么？”虞子嬰問道。

    “哈闥在北疆國的意思就是長者，受人尊重，博學(xué)的醫(yī)者?！毖鄞笊倌晖α送π靥?，自豪道。

    “也就是你們的首領(lǐng)？”虞子嬰若有所思。

    嘴大少年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懵懂地?fù)u頭：“我們沒有首領(lǐng)，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尊重哈闥，那愿意聽他的話?！?/br>
    這意思……也就是首領(lǐng)了。

    虞子嬰拍了拍袖擺，轉(zhuǎn)身欲出走出門，那兩個少年驚道：“你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見你們的哈闥？”虞子嬰微微蹙眉，似在指責(zé)他們的遲頓。

    ☆、第三十一章 他的任性

    “哦，對、對，趕緊地，我們帶你去?！辈蝗蝗ネ砹耍F定會被罵了。

    兩人急匆匆地越過虞子嬰，一走出門口，低寒的氣溫打著旋兒風(fēng)直刺激得他們打了幾個哆嗦，使勁摩擦著雙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們又停了下來，噓起眼回過頭去。

    只見身后那個剛跨出門檻，隨風(fēng)搖逸的黑袍如蝴蝶，一身單薄而脆弱的少女，眸光墨玉般清靜，卻是半分冷意都沒有表露出來，一時之間，兩人臉上不禁生出幾分臊意。

    他們覺得自己連一個柔弱纖瘦的少女都不如，心底一鼓不服氣涌上來，他們齊齊挺起了腰板，然后故作沉穩(wěn)大方，邁著八字步在前面專心帶路。

    一出那間茅草泥墻房屋，虞子嬰便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處陌生而荒涼的環(huán)境，獵獵寒風(fēng)刮過眼前黃瑟的荒漠，席卷起層層黃褐色的砂石，兩邊的荒漠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與腐朽的戰(zhàn)盔，視線掠過這瘆人的周邊，虞子嬰又眺望遠(yuǎn)方俏孤雪山白融一片。

    她腳底踩踏的觸感十分粗礪咯腳，因為兩個帶路的少年專門挑了一條人工徹成的石壘道路行走，避免踐踏到荒漠內(nèi)的白骨。

    一路上虞子嬰都很安靜，她的表情沒有半分不愿或抗拒，這倒令帶路的少年都感到挺奇怪的，所以他們總會忍不住回過頭去觀察她，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見她的眼神一直朦朧飄渺地流連在茫茫無際的荒漠上，大眼少年繼頻頻看了幾眼后，終于忍不住，跟她開口講解道：“這里是古戰(zhàn)場遺留下來的尸骸，聽說當(dāng)初在這片荒漠發(fā)生了一場大戰(zhàn)，然后這里曾經(jīng)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你看這風(fēng)吹沙露一大片一大片的骸骨，便知道當(dāng)時戰(zhàn)役的慘烈了吧?！?/br>
    虞子嬰視線從遠(yuǎn)處拉了回來，卻回了一個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問題：“這里離未央城多遠(yuǎn)？”

    “這個……要走好大半天呢，不過未央城占地遼闊，它很大很大地，所以這里其實還是未央城的管轄之地，我跟你說啊，其實咱們未央城雖然說只是一個城，但都比小狼國還要大好多倍呢。”大眼少年抬起頭，望著廣垠開闊的天空，拍了拍胸膛，眼神一邊發(fā)亮，忍不住自豪道。

    虞子嬰望向那一片風(fēng)沙惹眼的惡劣環(huán)境，道：“為什么會選擇這里？”

    為什么會選擇這里？

    這個問題一出，卻令剛才兩名口若懸河的少年一怔，半響啞口無言。

    他們會在這里的理由其實很復(fù)雜，又很簡單，但讓他們一時出語言解釋出來卻又覺得好像說不清楚似的。

    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天地?zé)o光日色薄，在被風(fēng)沙彌漫的一個巨大象骸骨之中，似有影影綽綽的身形輪廓走來。

    “這個問題，不如讓我身來替他們回答吧?！?/br>
    隨著一聲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響起，一名拄著紅鶴頭拐杖的矮小身影，在一群人的簇?fù)硐伦吡诉^來。

    虞子嬰一眼掃去，這一群人之中，只有圖魯跟他阿爸是虞子嬰之前見過的。

    他們每一個人都穿得很破爛，身上的衣服就像撿的別人的一樣，有厚有薄，一件疊加一件，不為好看得體，只為實用保暖，他們的臉也用一塊布巾包著，僅露出一雙眼睛。

    他們的眼眶都較為凹陷，有著北方人的粗曠跟西方人的深遂，眼瞳色澤較淡，不似中原人那般黑澤。

    虞子嬰用著一種極端冷靜的目光觀察著他們，神色極淡，比起面無表情稍緩一些。

    這一群人當(dāng)中，有一個人所站的位置便體現(xiàn)著他的地位。

    獨自領(lǐng)頭，比其它人所站的位置拉出一個空位的是中間一個長得較矮，但精神爍爍的老年人，他有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他全部的頭發(fā)都辮成一束盤在腦頂，他扯下臉上的包巾，對虞子嬰露出一個張和藹親切的面容。

    “姑娘，首先老頭子將代替在這里的所有流民，跟你道歉?！边@個老年人步履較為不穩(wěn)，行走之間左右不平衡，很明顯一條腿上有舊疾。

    “他就是哈闥……”兩位少年擠眉弄眼，跟虞子嬰使了一個眼神后，又朝人群之中的圖魯看了一眼，便趕緊退至一邊去了。

    “你們的歉意如果只是一種口頭上的奉承，那不必浪費口舌?！庇葑計牒鋈黄婷畹仄沉艘谎鄢皖^的老年人，微微側(cè)避開身，并不接受他一份歉意。

    她望著對面那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只覺他的話跟他的人一樣，如同被裹在煙霧般不真實。

    “不……這不是虛偽的話……小姑娘，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公正而又堅強(qiáng)的人，如同我們北疆國十分尊敬的拉祜神一樣?！崩夏耆擞靡浑p慈愛又柔和的眼神看著虞子嬰，嘴角微微彎起弧度，就像對她的無理取鬧無限包容縱容。

    虞子嬰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如何，但她心底卻是十分諷刺：“收起你嘴里華美而虛噱的開場白吧?！?/br>
    這句話，明顯惹惱了老年人身后的流民們，他們都用一種不滿指責(zé)的眼神看著虞子嬰——你不該這樣對待一個對你溫和的老人。

    “呵呵呵～小姑娘就是性急啊，也好，咱們就言歸正傳吧，你剛才好像在問，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對嗎？”老年人的表情由始至終都帶著令人放松的笑容。

    虞子嬰冷靜地看著他。

    老年人見虞子嬰不說話，亦不見氣，反而對她更客氣而寬容。

    “聽圖魯他們說，小姑娘是我未央城玄陰王的……俘虜？”他背手于身，拄著鶴頭拐杖在原地走了幾步，笑瞇瞇地又換了一個話題問道。

    “你還可以問一些更顯而易見的事情?！庇葑計胙壑幸唤z情緒都沒有，卻用一種鼓勵的語氣道。

    那兩位接送虞子嬰前來的少年聞言嘴角一抽，忍住撫額的沖動——她又在用一種面無表情的神色來諷刺人了。

    老年人聽懂了，他失笑地?fù)u了搖頭，嘆氣道：“好吧，好吧，老頭子知道年輕人的性格就是不耐性聽這些羅嗦的問話，好吧，那有什么話我也就直說了?！?/br>
    他看著虞子嬰靜靜地道：“小姑娘，你了解玄陰王嗎？你覺得他是怎么樣一個人呢？”

    虞子嬰不假思索道：“任性，他是一個任性到極點，不將世界一切法規(guī)跟事物放在眼底的人?！?/br>
    老年人聞言一愣，其它人則帶著幾分詫異跟茫然盯著虞子嬰。

    她的話很好理解，但同時亦很難理解。

    所以許多人聽了沒有共通性，而老年人哈闥擁有豐富的資歷跟知識去領(lǐng)悟一些旁人所不能及的道理，所以他懂了。

    其實，在問出口后，老年人哈闥以為她會說——玄陰王是一個很神秘莫測之人，他殘忍且暴戾，瘋狂又變態(tài)，性格詭異等等的狹隘又厭惡之詞，卻怎么也沒有想過，她的答案會是如何簡單……又準(zhǔn)確。

    哈闥似想像往常一樣地笑，但臉皮卻久久不聽使喚，一直僵在那里，于是他也不勉強(qiáng)自己笑了，而是微闔下眼簾，神色略帶著一種深沉的陰郁道：“沒錯，因為他的任性，所以我們在這里?！?/br>
    而虞子嬰則在心底默默補了一句——因為他的任性，所以她也一并來這里了。

    “這個地方你覺得怎么樣？”他抬起蒼白的眼神看著虞子嬰。

    然而不等虞子嬰回話，他又想起什么，起手搖了搖，自言自語地糾正道：“哦，我這么問錯了，因為你還沒有進(jìn)入過未央城，所以你并不知道，那是一個多么十分美好得令人感到沉醉不愿意醒來的地方，而相對的，如今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個如同地獄一樣的地方?！?/br>
    “我們是多么地想回去啊……哪怕不顧一切地犧牲……”

    曾經(jīng)的美好，如今的地獄……

    虞子嬰一時之間腦海之中好像轉(zhuǎn)過許多想法，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她麻木道：“這些事情，與我何關(guān)？”

    哈闥再次笑了，但這一次的笑容卻強(qiáng)硬許多了，這令他那一張慈和的面容變得嚴(yán)肅許多：“這些事情本來不該牽扯到你的身上，但說實話，姑娘，在你變成玄陰王的身邊之人那一刻起，有許多事情你好像都沒有辦法置身事外了……你知道，如今的我們有多需要你嗎？”

    最后一句，明顯跟前面的話有著不一樣的意味，甚至連他的表情都變了，他下垂的三角濃眉斂緊，背脊因為鄭重而挺直，泛青的渾濁眼睛，望向她的眼神飽含著某種深意。

    “需要我？那我能問一個問題嗎？你能告訴我，你們口中的圣靈是什么？”虞子嬰語序極快，像要將心底的疑惑一口氣，不被人打斷地吐露出來：“先前你們之中有人對玄陰王親口說過，若是你們在他手中出事，便會有圣靈來替你們出頭？”

    老年人聞言，就像干裂的石象被猛烈烤炙，臉色一變，先前的一切慈祥表情龜裂破碎。

    他以先前從來沒有過的力度，迅猛地回過頭去，對著身后跟隨的一群人，厲聲道：“這話是誰說的！”

    拐杖篤篤焦躁而急切的拄地聲，就像夜風(fēng)山谷之中某種刺耳的尖叫，令人不由感到惶恐。

    圖魯臉上的慌張一閃而過，他抬眸瞥了虞子嬰一眼，暗吸一口氣后正準(zhǔn)備站出來，但另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先一步站了出來。

    “阿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