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咬牙道:“劉太后好毒的心腸?！彼廊绱艘粊?李順容就算不顧自身,但為趙禎著想,也絕不會認(rèn)這個兒子了。

    望著那憔悴蕭索的面容,狄青道:“你突然對我說這個隱秘,可是看我和圣上關(guān)系不錯,想借我口,將此事轉(zhuǎn)告給圣上嗎?”

    李順容望了狄青良久,才道:“不是?！?/br>
    狄青不解道:“那你說出這些,到底是何用意?”

    李順容眼中帶淚,面容卻有了分圣潔之意,“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話,和圣上再來永定陵,請益兒到我的墳前說上幾句話,我就足感恩德了?！?/br>
    狄青愣住,良久才道:“你終究是怕劉太后對圣上不利,這才決定一輩子瞞住此事。只想太后念及對圣上的養(yǎng)育之恩,莫要奪他的皇位?”

    李順容木然許久,只回道:“只要他好,我怎么樣都無妨了?！?/br>
    尋常的一句話,讓狄青幾欲落淚。他忍住心酸,重重點(diǎn)頭道:“好,我答應(yīng)你。”

    李順容笑了,但笑容中,卻不知夾雜著幾許凄涼,如同那夕陽斜雨,幾度飛花,最終只化作了點(diǎn)點(diǎn)殘紅,“謝謝你。”

    狄青強(qiáng)笑道:“不謝?！彼菚r候千言萬語,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突然有一人道:“你們還在這里做什么?”

    郭遵從遠(yuǎn)處走過來,身后跟著趙禎、葉知秋。王珪押著錢惟濟(jì),錢惟濟(jì)垂頭,面容滿是蒼老木然。趙禎竟然沒有殺錢惟濟(jì),這點(diǎn)倒出乎狄青意料。

    狄青看了李順容一眼,見她搖頭,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說道:“順容說她累了,要在這里休息片刻?！?/br>
    趙禎憂心忡忡,聞言向李順容望去,見她眼角有淚,問道:“你……為何要哭,很痛嗎?”他滿懷心事,可或許母子天性、或許血濃于水,讓他終于忍不住的問了一句。

    他并不知道這普普通通的一句問候,在李順容心中掀起了多少滔天波浪。

    趙禎那時候,只是在想,“要找的東西并不在永定陵,那可如何是好?”

    李順容就那么的望著趙禎,目光中如海如山的濃情只變成淡淡的幾個字。

    “圣上,不痛,是風(fēng)沙迷了眼睛……”

    地下寢陵干干凈凈,沒有風(fēng),死一般的靜,當(dāng)然也就沒有沙。

    李順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讓自己平靜若水,那水一樣的平靜下,誰又知道,藏著排山倒海一樣的濃情。

    狄青扭過頭去,只怕自己一時沖動,忍不住說出實(shí)情。

    趙禎笑笑,笑容中滿是苦澀,“朕……要走了。你保重。”

    他并不舍得離開李順容,心中那時只在想,太后若是像李順容這樣對朕,朕此生何求呢?終于還是惦記著汴京,趙禎道:“郭指揮,葉捕頭,護(hù)送朕回京。狄青,你護(hù)送她……去看太醫(yī)?！?/br>
    郭遵看了狄青一眼,低聲吩咐道:“狄青,你收拾殘局后,立即帶侍衛(wèi)們回轉(zhuǎn)京城?！?/br>
    狄青點(diǎn)頭。

    郭遵又看了眼李順容,只是拱拱手,和趙禎離去。狄青見郭遵目光復(fù)雜,突然心中微動,暗想郭遵曾是趙恒的殿前侍衛(wèi),難道說郭遵也知道李順容的底細(xì),不然何以這般舉動?

    他只是留意著郭遵,并沒有注意到,葉知秋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趙禎走了,終于走了。

    李順容癡癡地望,心口在滴血,沒有挽留,也沒有理由挽留。等到趙禎出了寢陵,李順容卻發(fā)瘋一樣,向最高處的山崗跑去。

    狄青沒有攔,默默的跟隨,天未明,月隱星稀。馬蹄聲傳來、淡去,殘淡的月色中,有人影遠(yuǎn)去。李順容奔到山崗最高,可也阻擋不住人影遠(yuǎn)去,跪倒,淚流滿面。

    狄青一旁望著,突然也有了想要落淚的沖動。

    空山鳥鳴的時候,李順容這才扭頭對狄青道:“狄青,我沒什么能謝你的。這有一本書,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呢?”

    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卷書遞過去,狄青擺手道:“在下不考狀元,要書何用?李順容,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應(yīng)了你,就一定會做到?！?/br>
    李順容笑了,見狄青并不接書,突然道:“你還記得在玄宮里,曾見過一把刀嗎?”

    狄青微凜,記憶復(fù)蘇,驀地想起朝天宮內(nèi)七道門戶中的黃色門戶。那里有把血刀,一旁寫著八個大字,“王不過霸,將不過李!”

    那鏗鏘豪氣猶在眼前,狄青急問,“當(dāng)然記得,你知道那把刀和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李順容臉上突然泛起自豪之意,漫聲道:“古往今來,征伐天下的帝王將相無數(shù),但若論霸氣勇力,帝王中,有一人若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

    狄青問道:“那人是誰?”驀地想到什么,狄青恍然道:“王不過霸……那人當(dāng)是楚霸王!”

    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

    狄青當(dāng)然聽過楚霸王項(xiàng)羽,好男兒,就算羨漢高祖的盛世,但心中總有楚霸王的身形。

    李順容點(diǎn)頭道:“不錯,項(xiàng)羽雖敗了,但就算司馬遷都以本紀(jì)銘記這位千古英雄,當(dāng)然是承認(rèn)了他的帝王之威。‘羽之神勇,千古無二’,但這句話是說在帝王中,無人能在霸氣上和項(xiàng)羽比肩……”

    狄青立即道:“‘王不過霸,將不過李!’你的意思是說,將領(lǐng)中,也有一人的霸氣不遜楚霸王?那人是誰?”

    李順容憂郁稍去,臉上自豪之意更顯,“你說的不錯。自古名將中,李姓不少,李牧,李廣、李靖……這些將領(lǐng)無不立下了千秋功業(yè),萬古流芳。但這些人或以鐵血稱雄,或以排兵布陣自傲,或靠計(jì)謀心算,出奇制勝。但若說軍中有萬人不擋之勇,憑一己之力可千軍橫行,李姓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存孝!十三太保李存孝!”

    狄青心頭一震,良久才道:“李存孝?我聽過此人的功業(yè)……”狄青知道李存孝本殘?zhí)泼蛯?生平驍勇冠絕,未嘗挫敗。但李順容說李存孝勇霸之氣甚至比肩項(xiàng)羽,狄青還是有所不信。

    李順容已看出狄青的遲疑,輕聲道:“我知道你多半不信,但他生平事跡難詳,原因多多。”她似乎有些悵然懷念,轉(zhuǎn)瞬岔開了話題道:“原因我就不想多說了,但你一定要相信一點(diǎn),他的武功絕倫,不容置疑?！?/br>
    狄青心中微動,望著那卷書道:“這本書,和李存孝有什么關(guān)系?”

    李順容緩緩道:“這本書,就是李存孝遺留的刀譜。”

    狄青震撼道:“李存孝的刀譜?”他不用李順容多言,已接過了刀譜。見刀譜已破舊,頁面只寫兩字,是為“橫行”!

    “橫行”二字,力透紙背,逸氣風(fēng)發(fā)。

    狄青有些顫抖的掀開了書頁,見到最先一頁上,只寫著遒勁的四句話。

    “未出山中羨威名,千軍百戰(zhàn)我橫行。打遍天下無敵手,不負(fù)如來只負(fù)卿!”

    狄青呆呆的望著四句話,已熱血激蕩?？刹恢獮楹?又夾雜著難言的心酸。

    那四句話平樸中透著奔放,睥睨中又帶著黯然,只是四句話,不知道訴說了多少戰(zhàn)場捭闔,人間花落……

    只憑這四句話,狄青已對寫出這話的人,帶有種熟悉的陌生。

    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那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

    狄青捧著書卷,已陷入了深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