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淼淼疑惑出聲:“為何?” 奈何聲音越來越近,衛(wèi)泠踅身躍入湖中,轉(zhuǎn)瞬間沒了身影。皚皚雪中剩下淼淼孑然一身,她的話語伴隨著雪花片片飄落,淹沒在呼嘯風雪中。 待對方兩人來到此處,看到一位身形纖弱的小丫鬟幾乎被白雪覆蓋,手指凍得發(fā)紫,奄奄一息。其中一名仆婦連忙放下木盆,將小丫鬟從雪中扒拉出來,顫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還好,還有一口氣在。仆婦向另一個丫鬟招手,“來給我搭把手?!?/br> * 山茶能從入冬一直開到來年暮春,花期甚長,淼淼的生命也如此。 她在三九寒天中被冰雪覆蓋還能得以生存,委實是個奇跡。將她救下來的嬤嬤待她很好,大抵是心疼她的遭遇,當晚沒讓她回后罩房居住,“你就先在我這兒住下,直到把身子養(yǎng)好了,我再讓袁管事給你另謀空缺?!?/br> 袁管事同嬤嬤是一對,兩人已經(jīng)在別院生活數(shù)十年,在婢仆之中很有威望。 淼淼將前因后果說與她聽,當時劉嬤嬤聽罷憤怒非常,“這兩個小蹄子,真?zhèn)€翻了天了!” 淼淼捧著熱茶,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她不知那兩人下場如何,不過劉嬤嬤必定不會輕饒她們。原本丫鬟之間有點磕磕巴巴再正常不過,但是卻險些鬧出人命來,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嬤嬤去后罩房打聽一番,才知道這小丫鬟平常是受欺負的命,臟活累活全壓在她一人身上,常常整夜不得休息。難怪小小的肩膀如此瘦弱,瞧著面黃肌瘦,一點也不像十四五歲該有的瑩潤剔透。 再回去保不準還是受人欺負,劉嬤嬤心疼她,既然救了她,便是同她的緣分,無論如何也想為她安置妥帖。待袁管事回來同他提起此事,袁管事向屋內(nèi)瞅一眼,“府里沒別的空缺了,這兩天四王回來得匆忙,身前還差一個使喚丫鬟,她若是能勝任,便到前頭伺候吧。” 嬤嬤高興地哎一聲,“我瞧這小丫鬟性格乖巧,心思縝密,應當不會出差錯?!?/br> 說罷便踅身入屋,將方才商討結(jié)果說與淼淼聽。 房子隔音效果很不好,他們的談話早已傳入淼淼耳中,此時她正呆愣愣地盯著床幫。劉嬤嬤以為她凍壞了腦子,尚未回神。只有她能聽見自己心頭劇烈跳動的聲響,砰砰砰,如此沉重急切。 淼淼抬起頭,眸中像灑了萬千余暉,絢麗耀目,“謝謝嬤嬤,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被她眼里折射出的光芒震懾,劉嬤嬤怔了怔,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瓜,“好孩子,四王是個很溫和的人,你好好伺候,說不定能被他看中,日后帶回府上去。” 淼淼痛快地嗯一聲,志得意滿。 目送著嬤嬤離去,淼淼眸子緩慢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落在窗外勢頭漸緩的風雪中。有一些雪花從窗欞底下卷入室內(nèi),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融化,像是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只為那一瞬的暖光。 手里的茶涼了,她才后知后覺地一飲而盡。將身上的棉被緊了緊,身子一縮歪倒在床里面,黑黝黝的眸子盯著一處出神,許久才埋頭在被褥中露出淺淺笑意。 她雖然沒伺候過人,但是一想到對方是他,便毫無怨言,為他做什么都愿意。 * 淼淼換上劉嬤嬤準備的衣裳,站在銅鏡前端詳里面的人。削瘦枯黃的小身板,面頰毫無血色,唇瓣干裂,活脫脫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丫頭。難怪衛(wèi)泠說她丑,因為淼淼自己都分外嫌棄…… 身上有好幾處凍傷短期內(nèi)好不了,行走之間很不便利。淼淼從未使用過雙腿走路,稀罕不已,起初趔趔趄趄不能站穩(wěn),后來才學著緩步慢行。劉嬤嬤以為她是凍傷留下的病根,對她更加多了幾分憐惜。只有淼淼自己知道,她心里是多高興。 她迫不及待地找管事指派工作,一刻也等不得,一旦能下床便往外走。劉嬤嬤拗不過她,只能任由她去。屋外冷風撲面,淼淼深呼一口氣,捧著臉頰慢慢挪行。 路上是積攢多日的厚雪,路中央被人踩出一條泥濘小道,濕滑難行。淼淼一步步小心謹慎,遠遠看去很是滑稽。 管事上了年紀,深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若是伺候得不好,惹得四王動怒,可是要命的大事?!?/br> 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似乎別有深意,仿佛在告誡淼淼何事。 淼淼眨巴著澄凈雙眸,“管事放心,我一定盡心盡力?!?/br> 袁管事面無表情,“日后在四王面前,該自稱婢子?!?/br> 好嚴肅的人……同劉嬤嬤全然不一樣,淼淼撅嘴哦一聲,立在一旁老老實實地聽他吩咐。起初全是些正經(jīng)規(guī)矩,淼淼聽得很沒意思,迷迷瞪瞪地打起瞌睡來。直到聽到“四王”二字,她才唰地來了精神,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袁管事,端是認真非常。 他每日早日的時辰,他喜好穿什么顏色的衣裳,他早膳一般吃什么,他白日最常到哪兒去……淼淼一字一句記的牢牢實實,感覺前所未有地接近那人。 許是她眼里的愛慕過于明顯,管事有些不忍直視,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去將你的衣服收拾收拾,日后搬到正院下人房居住?!?/br> 淼淼嗯一聲,因心情愉悅,連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但她顯然忘了自己才學會走路,一不留神踩著一處冰塊,腳下一滑撲通摔倒在地,疼得齜牙咧嘴。 * 當天中午淼淼便搬到了四王居住的瀚玉軒,她東西很少,只有幾件衣裳,根本不必收拾。 院里有位年長的丫鬟帶她,名喚岑韻,為人很隨和。淼淼抱著包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對這院內(nèi)一切都十分好奇。這是他居住的地方,哪里都有他的氣息,不知他目下何處…… 院內(nèi)松柏屹立,枝頭壓滿積雪,池塘清幽雅致,岸邊堆疊山石,每一處都覆著一層白雪,入目望去是剔透無暇的白。廊廡陳設(shè)盆景,在冬季開出明媚的顏色,點綴周遭景色。 “四王通常卯時起床,我們得在寅末便準備妥帖,衣衫鞋襪,巾櫛胰子,每一樣都不得馬虎……”前頭岑韻絮絮叨叨地說著,淼淼便在后頭不住點頭。 轉(zhuǎn)過一處廊廡,抬頭覷見對面的人,岑韻忙低下頭去,老遠便躬身立在一旁行禮。 淼淼疑惑抬眸,霎時愣住。蓋因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四王無疑。 對方穿著鴉青常服,腰綬玉帶,步伐沉穩(wěn),緩緩朝此處行來。那是淼淼在心中描繪了千百遍的模樣,一筆一劃都刻在了骨血里,清清楚楚。他生得好看,眉目如畫,氣質(zhì)清絕,宛若天上神祗一般,讓人輕易不敢靠近。 一雙皂靴步入視線,岑韻低眉斂目喚了聲:“四王?!?/br> 楊復從她身前行過,身上帶著冰寒涼氣,從肩上飄下細碎雪花,輕飄飄地落在腳邊。 身側(cè)有一道明晃晃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目光灼熱,教人難以忽視。楊復偏頭睇去一眼,只見廊下立著一位瘦小的丫鬟,她身后是銀光耀目的白雪,襯得她雙眸流光溢彩,小臉不畏不懼地仰起,笑頰粲然。 那笑里……似乎頗為心滿意足。 ☆、第二日 四王俊雅溫和,對待下人亦十分體恤,從不輕易責罰。盡管如此,院內(nèi)婢仆對他仍舊心懷惕惕,做事兢兢業(yè)業(yè),沒人偷懶,更沒人敢對他不敬。只因他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絕塵脫俗的氣息,風神疏朗,雅人深致,仿若冰山雪蓮,只能遠遠觀望,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褻瀆。 即便被淼淼這樣赤.裸裸地看著,他依舊從容不迫,目如朗星,薄唇微啟,“我怎么從未見過你?” 嗓音清湛,一襲風來,吹得淼淼神魂顛倒。他語氣冷淡,雖然柔和,但始終帶著種疏離。稀疏平常的話從他口中說出,是世間所有樂器都無法奏出的美妙之音。 岑韻出言替她解釋:“回王爺,她是袁管事從后院調(diào)遣來的。日后便負責伺候王爺起居?!?/br> 聞言,楊復不得不多打量她兩眼,許是淼淼眼中光芒太盛,他不由得好笑,“你叫什么名字?” 默默偷看他十來年,這是頭一次有機會跟他說話,淼淼心跳驟然加快,以至于口齒不清:“淼、淼淼。” 兩人頭一次距離這么近,他就在她面前,沒有一層水面隔絕,她不必抬頭仰望他的身影。原來他身上有種如蘭似桂的香氣,原來他身姿頎長挺拔,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準確地說,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接觸。 淼淼還小的時候,被水流卷到岸上一處水洼,不管怎么掙扎都擺脫不出困境。最后她被一雙白皙溫暖的手托起,重新送回湖中。那雙手的主人便是楊復,彼時他才十來歲,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少年。 從那時起淼淼便在水里注意他,躲在太湖石夾縫中偷窺他的身影,一看便是十五年。 他晚上睡不著總喜歡來到湖心亭看景,黑蒙蒙一片什么都沒有,他卻能一站便是大半夜。他眸中盛載了許多復雜深邃,有時還會苦悶煩躁,雖然他不曾表露在臉上,但是淼淼能輕而易舉地發(fā)覺。畢竟這十來年的細致觀察……不是白白過去的。 眨眼多年,當初敏感脆弱的少年褪去稚氣,變成如今翩翩君子,容止可觀,進退可度。 小丫鬟說出名字時,雙頰漲得通紅,清秀的臉蛋洇上薄薄一層緋色。她身形瘦小,生就一副娃娃臉,看著像是十二三歲的丫頭片子。其實這具身體已然及笄,只因常年吃苦受累,才一直沒能長高。 楊復唇瓣彎起,從她臉上收回目光,“既然是伺候我的,便隨我來吧?!?/br> 說罷舉步前行,他身高腿長,沒幾步便走開好遠。暗香攢動,淼淼盯著他的背影出神,直到被岑韻推了一把才慌神,忙抬腳追了上去。 四王身后另外跟著兩人,這兩人淼淼有印象,他們一直隨侍在楊復左右,貼身保護他的安全。楊復曾喚他們樂山樂水,大約是兩兄弟。 別院廊廡曲折,瓊樓玉宇,樓閣環(huán)繞,四處都被雪層覆蓋。院內(nèi)有掃雪的下人正在忙碌,泰半時候都是幽靜安寧的,只有他們幾人的腳步聲在四周盤旋。淼淼腿短,需得小跑才能跟上楊復步伐,偏偏她又不習慣走路,好幾次踉蹌險些摔倒。 樂山低頭看了她一眼,在淼淼又一次絆倒時,伸出手臂讓她借力。 淼淼堪堪穩(wěn)住身子,仰頭對他感激一笑,“謝謝樂山大哥?!?/br> 樂山一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當然是,她偷聽來的……淼淼驀然噤聲,正思忖該如何跟他解釋,好在楊復已經(jīng)停步。 * 閣樓精致,羅幃房櫳,畫梁雕棟。閣院內(nèi)設(shè)池塘,目下水面結(jié)冰,岸邊怪石嶙峋,古木蒼勁。此處不是四王起居之地,而是他日常辦公閱卷的地方,名為云晉齋。 楊復推門而入,書香墨韻撲面迎來,閣中多設(shè)博古架,架上陳設(shè)珍寶古玩,玉石瑰寶。他緩步上樓,立在幾排花梨木書架前,“許久不來此處,書卷大都被潮氣浸染,不能再你幫我將書冊搬到樓下,改日天晴后拿到外頭晾曬,再逐一擺放齊整。” 閣樓潮濕陰冷,又貼墻壁放置,書架后頭早已生了一層霉菌,連書卷封面都不能免除。這書泰半是前朝遺冊,薈萃了許多能人智者的心血,一本千金難求。原本負責打理閣樓的仆從偷懶,沒有顧及此處,事后被四王得知,雖未動怒,但已將對方逐出別院,目下此處正缺個管理書籍的人。 淼淼對他言聽計從,眨巴著大眼睛聽話地應下,“四王放心,我……” 她忽地想到袁管事的吩咐,連忙改口,澄凈的眸子滿是認真,“婢子一定能做好。” 巴掌大的小臉,因為削瘦顯得眼睛更大,卻并不覺得突兀。正因為這雙瀲滟妙目,才使得平淡小臉燦爛不少,分明小身板才及他胸口,卻能把話說出豪情萬丈的氣勢。楊復笑了笑,對她生出幾分好感,“若是做得好了,此處日后便由你負責?!?/br> 淼淼小雞啄米般地頷首,只要能夠同他在一起,待在哪兒她都愿意。 交代完事情,楊復踅身重回樓下,坐在房櫳跟前的翹頭案后閱讀書卷。直到看不見他身影,淼淼才收回目光,開始整頓起這幾排書卷。有些書本發(fā)霉嚴重,淼淼便用袖子將表層霉菌擦拭干凈,抱起一摞走到樓下,再將書本放到內(nèi)室一隅。 底下幾層收拾時方便,淼淼不一會兒便搬運干凈。她仰頭觀望,必須踩著杌子踮起腳才能勉強夠到上面幾層,她小身板極近所能地拉伸,好不容易才扒拉下一本書來。偏偏手沒接穩(wěn),被書本砸中了腦袋,腳下一個踩空,結(jié)實地摔倒在地。 落地聲不輕,驚擾了樓下的人。楊復放下書卷,示意樂山上去查看。想了想,起身跟在他身后。 樓梯間響起腳步聲,淼淼以為是楊復上來,頓時忘記疼痛,驚喜地覷向樓梯口。一對上樂山平靜無瀾的面容,她眸中光彩陡然黯淡,失望地癟癟嘴,委屈兮兮地盯著來人,眼神好似控訴。 樂山怔忡,他似乎并未做過分的事,為何她好像很不待見他? 直到四王從樂山身后走出,淼淼眼中才恢復神彩,長睫忽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二樓閣樓只點著一盞昏昧燭燈,淼淼恰好背著光,只能看到一雙眸子明亮生輝。待走得近了,連她臉上的灰塵霉菌都看得清清楚楚,亂糟糟地糊在一張小臉上,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樂山受命蹲在她跟前,用眼神查看一番,“哪里摔傷了?” 淼淼搖搖頭,旋即又點頭,“尾巴……腳有些疼?!?/br> 她差點脫口而出,好在樂山并未在意,反而仔細查看她的腳腕。他常年習武之人,對跌打損傷再清楚不過,隔著白襪捏了捏骨頭,淡淡地收回手:“并無大礙,只是輕微扭傷,回去用冷水敷腳,第二日再熱敷,不出幾日便能好?!?/br> 淼淼若有所思地哦一聲,仰頭眼巴巴地覷著楊復,似在等他開口。 那眼里不加掩飾的信賴,讓楊復不自禁怔忡,“今日便到此為止,你先回去休息,待傷好了再來。” 好不容易相處的機會,因為她的笨手笨腳無疾而終……淼淼失落地垂下小腦袋,悶悶地應一聲,“其實我還可以站起來……”為了證明她的話,淼淼扶著書架試圖起身,然而腳才沾地,便疼得她一激靈。 看穿她的逞強,楊復笑道:“回去歇息吧?!?/br> 人的腿真是太脆弱了,這么容易便受傷。淼淼不高興地撅起嘴,雖然不愿意,但目下委實沒有辦法。 四王讓樂山送她回去,因左腳不能沾地,她幾乎一蹦一跳地行走。楊復收回目光,落在角落堆疊整齊的書冊上,想到小丫鬟勤懇憨傻的模樣,含笑斂眸,重新拿起書卷。 * 翌日天將拂曉,四王穿戴完畢來到云晉齋,在看到內(nèi)室書架擺放規(guī)整的書冊時一愣,正欲開口詢問,便見樓梯間慢吞吞地挪下一個小人。她懷里的書摞掩蓋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澄澈大眼,見到他清脆喜悅地喚了聲:“四王!” 按理說她這句話十分越矩,哪有這樣跟王爺熱絡的丫鬟,可是楊復不覺生氣,破天荒地應了她,“嗯?!笨吹剿呗芬惠p一重,蹙眉詢問:“不是讓你今日休息,為何又過來了?” 淼淼將最后幾本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偏頭眉眼彎彎,“衛(wèi)泠教過我,今日事今日畢。況且我聽了樂山的話,如今已經(jīng)好多了,只有一點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