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豁然洞開, 所有的景象于是映入眼中。

    他們一起采購的窗簾，掛在門背后的日歷，鞋架上亂七八糟的鞋……

    與那幽暗地, 散發(fā)著幽幽藍光的客廳。

    林槐就在那里, 看見了楚天舒。

    他看見那個人孤獨地坐在出租屋里，一臺圓形的機器中。真奇怪，神明怎么會住在這樣的房間里？這樣既不高科技……也不酷的房間里。

    他看見那個人背對著他, 他露出的手臂有些干枯，腦袋上，皮膚里，插.著許多像是電線或管道的東西。

    那個人的面前……則是占據(jù)了整個墻面的，數(shù)百張小屏幕。小屏幕上是各種各樣的小世界, 各種各樣的人在其中掙扎或生活。

    林槐站在那里，站在客廳的界限上。終于, 他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我讓你過來了啊……”那個人輕聲道。

    “你很意外么？”

    “原本，是不意外的。他是我，也是沒有經(jīng)受過, 在這里的記憶的我……在我死去的那刻，這里的我也徹底蘇醒了?！蹦侨说? “如果是那時的我的話，我會讓你過來，尋找真相的……”

    一股涼意，忽然在林槐的脊背蔓延。

    “這是你第一次把黑影吃掉?！毕袷巧衩饕粯拥某焓媛卣f著, “過去幾次, 你都沒有，我們就像黑縫里一樣生活，卻總會被打斷, 于是重來……這次你提前覺察到了，果然還是瞞不住你。”

    西西弗斯。

    林槐忽然想到了黑影對他說過的那句形容。

    重復無數(shù)次，將石頭推上山坡的西西弗斯。

    一座沙發(fā)無聲地向他靠近。林槐于是坐在這張由背對著他的楚天舒調(diào)來的沙發(fā)上。他雙手放在膝蓋上，道：“現(xiàn)在你能給我講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么？”

    “好?！背焓嬲f，“那就從你進入門后講起。”

    他抬著頭，看著那萬千的屏幕。

    “在你進入‘門’之后，整個游戲就關(guān)閉了。它就如你希望的那樣，和你在黑暗的深處共沉淪?！?/br>
    “活著的人漸漸地忘記了有關(guān)游戲的記憶、與有關(guān)你的記憶。在所有的病毒消失后，這個世界擺脫了系統(tǒng)和你，開始自我修復。除了我——我是一個意外而存在的‘人’，我沒有辦法忘記你。我變得像是一個神經(jīng)病，四處尋找有關(guān)你的信息。我花錢，我找人，我開著汽車由南到北。這個世界的自我修復功能是有限的，它果然留下了很多有關(guān)你的漏洞。有時是一條信息，有時是一幅畫，有時是一本日記，但……”

    “任何時候，只要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新的存在過的信息，并為之而欣喜時，這條信息，也會被世界發(fā)現(xiàn)，并會作為錯誤被立刻刪除。信息被消除，畫在燃燒，所有你做過的事都有另一個人頂替、我有多少次找到你，就有多少次失去你。到后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懷疑我是否存在？”林槐說。

    “……不。”椅子上的人吐出一口氣，“我懷疑我到底還該不該繼續(xù)找到你。找到你的一點痕跡就像是找到安慰劑，可如果我不找到它們，它們?nèi)耘f會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存在你留下的痕跡，盡管我永遠不知道……這就像是世界追在我的后面，一遍遍地殺死所有我擁有過的你?！?/br>
    “我后來找到了一本你的日記。我拼命地翻，快速地翻，我一輩子都沒有那么快地看過字?？伤鼈冊谝恍行械叵АＮ移砬笫?界至少讓我看完，至少讓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樣的‘我’……可在我翻到那一頁之前，整本日記都變成了空白。”

    “在那之后，我強行打開了門，進入了‘門’內(nèi)?！?/br>
    楚天舒罪孽深重那一日。

    黑風怒號，萬鬼慟哭。

    “我犧牲了這個世界，只想見到你?！?/br>
    他看著以從來未見過的慘烈方式，與黑影以融化的姿態(tài)為一體的林槐。

    ‘殺了我?！只本尤贿€在笑，‘我死了……它也會死。你殺了我，我就贏了?！?/br>
    ‘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的鬼物?！?/br>
    “可我拒絕了?！背焓嬲f，“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最高指令的代碼，成為了系統(tǒng)的新核心。然而我的本質(zhì)與系統(tǒng)并不兼容，所以代價就是……”

    他笑了笑：“我不能讓你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現(xiàn)在太糟糕了。我都不敢自稱帥哥了。”

    林槐看著那只干枯的手臂。

    “而你，你當然不能接受這個結(jié)局。于是我為虛弱的你重塑了一具身體，只可惜你的靈魂與黑影已經(jīng)很難分開。黑影的存在始終是定時炸.彈，它躲在你的身體里，躲著我。”楚天舒冷哼一聲，“我重塑了系統(tǒng)，強行改寫了游戲，封住你的記憶，讓你去現(xiàn)實世界中好好生活，并改寫了其他人的記憶，重啟了這個世界。不過我與系統(tǒng)終究不兼容，高級場的一些鬼物也始終抱有不同的想法，不過沒關(guān)系，我把它們?nèi)繗??！?/br>
    那一刻他的語氣森然暴戾，仿佛一個暴君。

    “不過可惜，改寫出來的世界總是有太多bug，世界的意志與原本的系統(tǒng)最終也會因與你的本質(zhì)的吸引而逐漸走向失控……”楚天舒的聲音黯淡了下來，“我將自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來管理系統(tǒng)，一部分我刪除了自己關(guān)于重啟世界后的記憶，只保留部分尋找你的記憶，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找你?？墒亲罱K一次又一次……”

    “你都到了這里。”他輕聲地道，“沒有那些……痛苦的……失去你的……重復的記憶的我，也一次次地幫助你來到了這里。我們最終，都沒有好好地過一輩子?！?/br>
    “真是好笑啊，太好笑了，不是么？對抗我的人，變成了我和你，是我和你，兩個人，在對抗我自己……”他忽然笑了起來，聲音不再爽朗，而是仿佛在泣血，“我自己，居然在反對我自己？可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什么都不懂……”

    他干枯的手，指向一側(cè)。

    “如果他也曾什么都找不到。”

    “如果他也曾一次次地面臨你被消除?！?/br>
    “如果他也曾親眼目睹你瀕臨死亡，痛苦地求他殺了你……”

    他的語氣變得森然暴怒：“他又怎么可能這么愚蠢，這么狂妄，這么自大，陪著你到這里來！而你，你當初求我殺你時沒有哭，卻居然還在監(jiān)控里為了愚蠢的我的死亡而哭！”

    客廳里在那一刻發(fā)出了強烈的爆炸聲。林槐默不作聲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那名虛弱而干枯的楚天舒發(fā)出所有的暴怒。

    有漆黑的電線纏上他的身體，要將他徹底地捆在這里，不允許他進行任何反抗。他仿佛聽見了楚天舒的心聲：

    他想再重來一次。

    到底是他是西西弗斯，還是楚天舒是絕望的西西弗斯？

    最終，林槐開口，說了句非常不合時宜的話：“楚天舒，屋子炸了，也要你負責修的?！?/br>
    這句話簡直是個不合時宜的冷幽默，可那原本纏著他的黑色電線居然松了松。

    就像是楚天舒在瀕臨失控暴怒的邊緣，又被他一句話給安撫成了蔫蔫的模樣。

    林槐又道：“所以，你剛才在副本里死得那么慘，是你在憤怒你自己，在自虐報復自己？”

    楚天舒：……

    林槐：“楚天舒，你聽起來像個沙雕。”

    楚天舒：……

    林槐居然聽見一句尷尬的咳嗽聲，都到了這時候，他居然聽見了方才還一副黑化的創(chuàng)世神模樣的楚天舒的尷尬咳嗽聲……

    不，再想想，創(chuàng)世神把自己的生活空間設(shè)置成出租屋的模樣，即使是為了深情懷念他們兩人的美好時光，也未免過于沙雕了。

    林槐又開口道：“那除了我們的真相呢？”

    “……”

    “這個世界的真相?！?/br>
    楚天舒沒有回答他。

    “那換個問題吧?！绷只甭柭柤绲?，“你想要什么？楚天舒？”

    ……

    ……

    “我想要你幸福。”楚天舒最終輕聲道，“我要如何告訴你，我們在沒有自由的世界里生存呢？你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么？”

    他活動著手指，最終開口了。

    林槐從楚天舒的口中聽見了一個極為詭譎的世界觀。

    他們所存在的，是宇宙中存在的一個像是“二維世界”一樣的東西。比起廣義上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更像是一片電路的集合，然而在這片電路中，卻誕生了一整個世界，也有“生靈”在其中生活。

    界外的人類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這片世界。他們對這片世界極為好奇，并試圖像對電腦進行編寫一般來編寫這片“硅世界”?！肮枋?界”，是他們?yōu)檫@片世界命名的代號。他們發(fā)送了許多人類世界的資料過去，改寫或摧毀計劃卻徹底失敗了?！肮枋?界”的內(nèi)部防御極為強大。

    因此，他們制定了一次又一次的病毒感染計劃，病毒被阻隔在“文縣”之內(nèi)與防御系統(tǒng)進行相殺。最終，他們制定了一次特別的計劃。

    那個計劃叫“夏娃”計劃。

    他們分析防御系統(tǒng)，根據(jù)它編寫了一個極為特別的病毒。神話傳說中夏娃用了亞當一根肋骨、因此而誕生。因而他們將這個特別的病毒序列命名為“夏娃計劃”。

    當這個病毒誕生時，人類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控制它?？伤麄冏罱K仍舊仍然自負于自己的能力，將它發(fā)送了過去。

    基于“夏”字，病毒之序列被命名為槐序，其中原初的病毒則代號為零。

    “你可以把我們的世界理解成一臺電腦。每個人類都是一個文件，你和鬼物則是病毒，誕生的鬼物則是被病毒感染的文件。而我，是防御系統(tǒng)，也是病毒隔離沙箱里的文件粉碎機?！背焓孀罱K用一個非常通俗易懂的方式來解釋了這點，“無論你意志如何，你的存在、你內(nèi)部的編碼都會導致你所到之地被感染。當我是神時，我可以用我的力量為被感染的文件賦予理智，讓它們成為理智的鬼物，不過這也是有限的。如果不徹底消滅你，只要你存在，你所在的地方都會最終成為恐怖的鬼物樂園?！?/br>
    “將你封入新的身體，封住你的記憶，可以暫時壓住你的毒性。否則，即使你本身意志并非如此，世界也會被感染。如果不想要世界被感染……”

    “你只能一輩子呆在黑暗的隔離沙箱里?！?/br>
    “所以……”

    他不再說話了。

    鐘表滴答滴答地走著。林槐撫摸著自己的手腕。他看著座椅上那干枯的背影，忽然輕聲道：“所以，你打算再來一次，對么？”

    “……”

    “你打算再封住我的記憶，再把我放回重啟的世界里去，因為你覺得，比起黑暗的隔離室，有過這樣一段時光，至少是幸福而自由的么？”

    “……”

    楚天舒沒說話。

    “回頭看我，楚天舒?！绷只焙鋈坏馈?/br>
    “……”

    “從進屋到現(xiàn)在，你都沒有回頭看我?！绷只钡?，“因為你不敢看我。”

    “……”

    “你怕看見我，就會心軟。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而你自己的身體，則在這里干枯，茍延殘喘?！?/br>
    “……”

    千萬個小屏幕上的顏色都變成了黑白。林槐看見那干枯的手指動了動。

    他決定先壓下楚天舒敢瞞著他的氣。

    “有一句話我一直沒有說完?！绷只钡溃霸趧偛胚M單元樓之前，那時我想說……”

    “我想在真實的世界中，說愛你?！?/br>
    室內(nèi)萬籟俱寂。

    終于，原本纏繞著林槐腳踝的所有黑色電線都散去了。

    林槐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個背影。他伸手，用自己柔軟的手握住那因違背世界意志而行而蒼白干枯的手。

    他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干枯的人在那一刻伸手，想要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那是瀟灑爽朗的楚天舒絕不該擁有的臉。

    “你現(xiàn)在這樣，也很帥啊。”許久之后，林槐笑著道，“不就是老了而已，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老?！?/br>
    “……”

    “我們會一起老去?！?/br>
    干枯的人終于放下了手。林槐背對著千萬個小屏幕，因此他看不見那些小屏幕上的一幕幕都變成了他們過去的點點滴滴。

    “林槐……”

    “嗯?！?/br>
    “我怕……”干枯的人最終，勉強牽起嘴角笑了笑，“我怕你……”

    “你說吧。”林槐從未有過地溫柔而堅定道。

    楚天舒：“我怕你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以后對著我都硬不起來了?！?/br>
    林槐：……

    ……半小時后，他松動著自己的拳頭，臉上青筋暴起。

    果然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和楚天舒演溫情戲。

    哪怕是黑化版的。

    作者有話要說：啊終于，搓手手等待正文完結(jié)的最后幾章，歐耶感謝在2021-05-23 02:40:02~2021-05-24 03:54: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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