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間,幾乎沒有人去往對岸。姜蝶捧著禮物獨自坐在空蕩的船中央,望著對岸的島嶼在暗下來的日暮中漸顯,心臟就像嶙峋的石壁在柔軟的體內橫沖直撞。 船頭靠岸,姜蝶深呼吸一口氣,沿著海邊小路一直往上,逐漸看到那棟熟悉的別墅。二樓和一樓的落地窗皆拉著窗簾,但有光從縫隙漏出。 別墅大門的圍欄沒有上鎖,輕易一推就能開。姜蝶像只翩躚的蝴蝶悄悄飛入花園,停在了玄關的門前。 她按響門鈴。 比預想中反應更久的時間之后,門口的對講傳來蔣閻的聲音。 “有什么事?” 清淡的嗓音經(jīng)過傳導,變得更冰冷,有股不近人情的意味。 姜蝶一愣,沒有想到他居然沒有開門,而是用這樣的方式和她對話。 “我……我來還你書?!?/br> “放門口。” “……” 姜蝶愕然。 她在腦海中不斷設想他的反應,卻沒想到會是這一種。 放門口,冷峻的三個字讓她的大腦瞬間失真,失去一切條理和邏輯。 似乎走在一片陰天里,后方的烏云眼看著就要吹散了,前方是一貧如洗的藍天,但她卻走不過去,忽然被烏云追上,暴雨兜頭而至。 姜蝶停頓片刻,僵硬地說:“其實我還有別的東西要親手交給你,你方便出來一下嗎?” 對講迎來短暫的沉默,言簡意賅地回答:“也一起放門口?!?/br> 姜蝶在門口兀自站了片刻,這難挨的瞬息里,她沒有感到任何難堪或者委屈,反而腦海中無端地閃過一些細枝末節(jié)。 譬如最初學習微縮模型的日子,為了啃下無聊又乏味的制作視頻,她故意穿著單薄的睡衣趴在窗臺上看,任冷風灌滿脖子,這樣就不會犯困瞌睡。 譬如上手的過程中,木板上的倒刺扎進手指心,她一開始沒發(fā)覺,后來騎車時捏著龍頭的手指生疼。摘下手套一看,大拇指一圈都發(fā)紫了。 又譬如此時此刻站在這里,其實她已經(jīng)有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只為了完成這個禮物。她困得兩個眼皮上下打架,但因為希望看到蔣閻動容的表情支撐著還神采奕奕。 它很不完美,很粗制濫造,也許就和她這個人一樣,是殘次品。 難道殘次品就沒有登場的資格嗎? 她的大腦像是一只故障的錄音筆,不聽使喚地抽取出一句高高在上又一針見血的刺耳語調,反復地在耳邊盤旋—— “如果你把這種溫柔當作錯覺,就太可憐了?!?/br> 姜蝶在這一刻,橫生了抱著禮物逃跑的沖動。 但她這人沒什么優(yōu)點,唯獨這些年培養(yǎng)出不要浪費的厚臉皮,讓她壓下了沖動,倔強地把東西往地上輕輕一放,扭頭消失在夜色中。 * 別墅內,蔣閻站在落地窗前,掀開紗窗一角,目視那道背影遠去,腳步似有微微踉蹌。 他的神色一如窗外一眼可以眺望到的海岸,波瀾不驚,單調又平直??赡请p長睫毛下隱著的眼睛,也一如海岸下的深黑海面,無邊無際,漩渦暗涌。 他拂下紗窗,身后的沙發(fā)上,一個中年男人正大剌剌坐在沙發(fā)上。 男人有著一張粗糙的,充滿戾氣的臉,年月凹陷在臉上的輪廓已經(jīng)改變了他年輕時候的樣貌。但如果細看,會發(fā)現(xiàn)眉眼和蔣閻仍有幾分相似,殘留英俊的影子。 “真可以啊小子,住著這么大的好房子,身后那么多小姑娘追著,都追著跑到這里來了。我聽說你現(xiàn)在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呢?!彼托?,“雖然有你那有錢野爹的功勞,那還不得是老子賞你的這張臉?小時候還真看不出來,那鱉孫樣,我以為一定是野種。” 蔣閻沒有答話,依舊背對著他。 男人得不到回應,眼神陰鷙,語氣也一轉,從大咧咧突變得陰森。 “呵,不說話,又在想怎么陰老子了?” 蔣閻撣了撣紗窗上的灰塵,慢慢轉回身,整個人攏在吊燈下的陰影下,顯得那平靜的表情很模糊,透著幾分捉摸不定的吊詭。 他的視線聚焦在男人抖落在地毯上的煙灰。 “旁邊有垃圾桶?!彼f。 男人臉上又露出諷刺的神情:“當了十幾年小少爺,就真以為自己是少爺了?還垃圾桶,真他媽講究。小時候你像個垃圾一樣跪在地上求老子飯吃的時候,還記得吧?” 蔣閻蓋在袖子里的手筋不著痕跡地爆起。 他還在喋喋不休:“小子,是我生你養(yǎng)你,你才有的今天。你是怎么回報我的????!”男人把煙往地上狠狠一彈,一雙開膠的運動鞋用力捻滅,“小畜生一個。” 蔣閻死死盯著那截煙屁股,半晌道:“原本就計劃你出獄那天去接你,只是沒想到你提前出來了?!?/br> “老子早幾個月就出來了,特意挑這一天來找你,讓你牢牢記住,誰是給你命的人?!蹦腥死湫?,“還來接我?我們倆之間,就別裝了吧?!?/br> “我知道我當年不該這么做?!笔Y閻的視線從煙直直落到男人的眼中,兩人對峙了一秒鐘,“再怎么都說,你都曾經(jīng)是我的……父親?!?/br> 男人拍桌而起:“老子他媽現(xiàn)在也是!” 蔣閻似乎站累了,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與男人拉成對角線的距離。 他放松身體,靠在椅背,抬頭望著精美的天花板。 “如果我是你的兒子,那么蔣家的錢就和我無關?!彼Z氣微頓,“自然,也就和你無關了。” 男人兇狠的表情僵住,半晌又惡聲惡氣:“說的好聽,我才不會信你會給老子錢。還是說封口費?呵,我告訴你,你流著老子的血,天王老子都改變不了?!?/br> “張口閉口就是錢,看來這十多年的牢,也沒改造你多少。” “你還他媽有臉提!要不是你這畜……” 男人臉色漲紅地破口大罵,被蔣閻打斷。 “但是在牢里這么多年,出來自力更生當然很困難。所以你想要錢,我很理解。我也希望你過得好,算為我當年的不懂事做出一點補償。”他閉上眼,嘴角微勾地喊了一聲,“可以嗎,爸爸。” 不知是因為得到蔣閻給錢的肯定,還是因這一聲久違的稱呼,男人身上的戾氣淡去,臉色好轉。 “行,記住你說過的話,老子就等你信兒。不然,老子當年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xiàn)?!?/br> 男人風風火火地離開,走出門口時瞥了眼地上的禮品袋,不屑地一腳踢開,嫌它擋路。 空寂的玄關傳來甩上門的動靜,蔣閻慢悠悠地睜開眼,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 他常年備著一包煙,以備失控想抽的不時之需。但沒有意外,這包煙就和紐扣、拉鏈一樣,是嵌在口袋里的裝飾品,幾乎不碰。 他也料想不到,短短幾天,這是抽的第二根。 人生的轉折有時候來得就是這么突兀且洶涌。 青年懶散地半倚著,狹長的指尖夾著煙,任煙灰抖落在地毯上。任誰看了都會大吃一驚的模樣。 蔣閻垂下眼,憊懶地看著一地煙灰,單手控制不住地解開黑色襯衣的袖扣,指尖描摹著手腕凸起的血管。 很想用刀割開,把那一部分相連的血液放干。 這股欲望已經(jīng)消退多日,又在今夜卷土重來。 他深呼吸一口氣,在這個欲望回籠前,再一次牢牢地把袖口扣起,一絲不茍。 似乎這樣一葉障目地擋住皮膚和血管,就不用直視這個下等的身體,就能抵抗那股欲望。 一根煙迅速變短,蔣閻對著空氣笑了笑,蹲下身把地毯一卷,起身往門外一扔。 目光所及地上被踢翻倒的盒子,他身形微滯,雙手小心地將它拾到懷中。 他帶著它回到了二樓,關滅了燈,凝視了很久,表情復雜地拆開。 盒子里裝著一座粗糙的微縮模型,一看就是出自新人之手。 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上,有一艘小火箭?;鸺赃呥€站著一個小人兒,戴著像金魚缸似的頭盔,穿著宇航服,手里攥著一面表示自己占領此地的小旗幟。 仔細看,旗幟上,細細地描了一只蝴蝶。 除此之外,盒子里還裝了一張賀卡。 蔣閻翻過卡片,借著窗外的月色,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筆一畫,用黑色的水筆認真地寫著: 【生日快樂!^0^】 他摩挲著這四個字,眼底有玫瑰色的流云。 即便四下無人,這份欣喜也只是轉瞬即逝,不敢表露太滿。 準備將卡片放回去時,卻發(fā)現(xiàn)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夠登上你這座月亮嗎?】 蔣閻默念著這一行字,怔忪許久。 ——怎么辦呢,如果我根本不是月亮。 而是一顆偽裝成月亮的,被稱為宇宙垃圾的人造衛(wèi)星。 那么,你還愿意登上來嗎? 畢竟,我的人造月壤沒有桂花,沒有玉兔,沒有任何風花雪月。 只是一片廢墟。 第29章 紅色的河 姜蝶回去后就開始補眠,這一覺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她第一時間去翻看手機,朋友圈里熱熱鬧鬧的,給她發(fā)消息的人也不少,都是喊她出去跨年的。 但她卻覺得空曠。 沒有來自那個人的任何消息。她想,也許那個禮物可能都沒被拆過就被扔進了垃圾場,就像當初被拖走的沙發(fā)。無論再昂貴都可以說扔就扔,更何況她做的不值錢的玩意兒。 姜蝶偏頭看向窗外,很暗,窗戶沒關嚴,有雨絲的冷意飄進來。 一個落雨的搖搖欲墜的黃昏,沾濕了睡夢里被擱淺的情緒,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泛上來。姜蝶抽了抽鼻子,雨意從鼻腔里裹進,從眼眶里逼出去。 她用力地一眨眼睛,視線飄至亂糟糟的桌臺,上面散著無數(shù)張小卡片,全是同樣的一句話: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夠登上你這座月亮嗎? 有的嫌棄這個字寫大了,有的嫌棄間距寫空了,練了將近上百張,才挑出一張最滿意的送出去。 她信心滿滿,自以為真能登上月亮。事實上,或許連寄送一張卡片的資格都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