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依依早就嘴饞了，她等到餛飩漂浮在酸辣湯里翻滾多時，終于按耐不住伸出湯勺，把餛飩都撈起來。她偏疼家里的孩子，先是給大胃和照兒盛了滿滿一大碗，得到孩子們甜甜的道謝。

    正當(dāng)她要給老公裝飯的時候，院子外面?zhèn)鱽砑贝俚那瞄T聲，見沒有人應(yīng)答，又繼續(xù)大力敲著。

    這種突發(fā)情況讓全家人都愣住了。

    這會兒是誰找上門了呀？都大過節(jié)了呀。

    李淵麻利地披上厚實的羽絨服，做了個手勢讓媳婦孩子們都坐好。他快步走到屋外，鼻孔里出的氣兒都瞬間變成了白霧。

    “是誰呀？”冷得他跺了跺腳，才推開了門栓。

    這個鬼天氣啊，連家里的動物都在屋里窩著呢。

    門外站著兩個人，似乎挺年輕的，為首的一人看到李淵出來，立刻就喊道：“皇祖父，你幫幫承乾吧。”

    承乾？

    哦，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年輕人的臉上很少露出求人的神色，李淵這才留意到，這孩子還穿著朝服，估計是從宮中大宴里溜出來的。太子身后跟著身材瘦弱的少年，小身板有些單薄，這會兒在寒風(fēng)里凍得嘴唇都青了。

    李淵帶著兩個人回到屋里，蕭依依他們看到來人的時候，都驚訝地瞪大了眼。

    太子不在宮里吃酒席，跑來這兒干什么呀？

    她連忙起身問道：“承乾怎么過來了？吃飯了沒？要不要吃碗熱餛飩？”

    太子看到吃得熱鬧的小叔叔，剛想要說出“吃過”的話，但一股酸辣味兒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鉆。他在大宴里喝了不少酒，又在冷天騎馬，吃了一嘴巴寒風(fēng)，這會兒看到熱氣騰騰的吃食，就走不動路了。

    李承乾點點頭：“謝謝皇祖母，我自己盛一碗就成。”

    太子深知在皇祖父家里要自己動手的規(guī)矩，接過照兒遞來的碗筷就舀了□□枚餛飩。他知道皇祖父收養(yǎng)了武家姑娘的事兒，這會兒見到真人，不由得多看兩眼。

    照兒也大方，抬起頭來笑了笑，起身給太子道了萬福。

    她并非心智蠢笨之人，在干爹的指導(dǎo)下，早就把大唐皇室成員的名諱都記住了。一聽干娘喊來人作“承乾”，她就知道這人是誰了。

    “小姑姑好，還是皇祖母會養(yǎng)人。”李承乾見多了矜持作態(tài)的貴女，照兒儀態(tài)灑脫，他也非常欣賞這種作風(fēng)。

    太子吃完了餛飩，懇求李淵夫妻照顧一下他帶過來的少年，又急急忙忙地爬上馬背，要回宮去了。他是趁著空隙溜出來的，不能多逗留了。

    臨行前，他只對少年交代了一句：“稱心你要聽話，多幫祖父干活?！?/br>
    少年乖巧地點點頭，溫順得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樣。

    他生得一副好容貌，眉目秀麗，連聲音都有種雌雄莫辨之美。他的一雙杏眼水汪汪的，鼻子秀氣襯得他精致極了。照兒也有幾分愛美之心，看到這樣的美少年，給他舀了一碗酸辣湯，請他喝哩。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把碗放在少年的面前，吹噓道：“嘗嘗我干爹的手藝吧，這是宮里也沒有的好滋味呢。等你喝湯開了胃口，再吃餛飩填肚子?！?/br>
    少年捧著碗，小心翼翼地說：“謝謝，謝謝姑娘?！?/br>
    紅紅的酸辣湯看起來非常喜氣，這是稱心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刺激霸道的酸辣味就直沖他的喉嚨?；鹄崩钡模⒉蛔屓穗y以接受。

    他眼前一亮，沒顧上燙，又大喝了一口，把嘴里都灌得滿滿的。藥性溫?zé)岬南懔虾徒阉砩系暮畾舛忌⑷チ耍淖齑阶兓卦瓉矸奂t的色澤，整個人看起來快活多了。

    他察覺自己的吃相有些粗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夸道：“真好吃啊，果真比宮里的好吃呢?！?/br>
    “你是從宮里出來的呀？能給我說說嗎？”照兒只在大安宮里玩過一日游，對宮里的生活一直非常向往。

    她性格熱情，在她閃亮的眼神下，少年抬起頭，慢慢地講著自己在宮里的生活。

    他本姓程，是太常寺樂童，各種樂器都學(xué)得不錯，嗓音也好，能唱得上幾曲。管事的大太監(jiān)覺得他樂理和性格都不錯，就讓他改名叫“稱心”，推薦到太子李承乾的面前，當(dāng)一個給太子解悶的玩意兒。

    別人都不把他當(dāng)人，只當(dāng)他是玩物。但稱心知道，太子是真正對他好的，太子待人有禮，不因為他是一個樂童而輕視他。

    太子把他當(dāng)作朋友，還為他尋來魏晉的古曲樂譜。而他也樂于在太子煩憂的時候，靜靜地聽著太子傾訴煩心事。

    說著這話的時候，少年的一雙杏眼如同月光一樣，澄澈美好。

    雖然稱心明白，在宮里知道太多的人，都是活不長的。

    在冬至大宴上，四皇子李泰向皇帝提起，說太子最近非常寵愛一個樂童。太子李承乾喝酒的動作流暢自然，皇帝問起，太子笑了笑，回答最近在研究樂理，頗有興趣。

    李二年輕的時候還創(chuàng)作了氣勢恢宏的《秦王破陣樂》，他自身音樂水平也不低。這會兒見太子神色如同尋常，他倒覺得李泰多心，還說要送幾個技藝高超的樂伎給太子，閑暇時候可以放松壓力。

    但誰也沒看到，太子握住酒杯的手收緊了。他趁著到殿外透風(fēng)散酒氣的時候，腦子一熱，就騎著快馬把稱心送到皇祖父那兒。

    李承乾隱隱覺得，如果他不把稱心送走，稱心可能就要命喪于此……

    聽了稱心說的人生經(jīng)歷，一家人都對在宮里艱難討生活的孩子表示同情。大胃從小被父母疼著，知道稱心爹娘沒了，還給他舀了一大碗餛飩。

    小男孩看著這位小哥哥好看的側(cè)臉，豪爽地說：“程哥哥，我請你吃餛飩，吃多少都行！”

    程哥哥……

    聽到這個稱呼，稱心的鼻子一酸，連忙埋頭吃了起來，掩蓋自己的失態(tài)。他在宮中久了，差點都忘記自己原本姓程了。一枚餛飩落入嘴里，外皮裹了酸辣口味的湯汁，內(nèi)餡的鮮美完全被激發(fā)出來。

    紫菜的鮮、豬rou的潤、木耳的嫩還有蔥姜沫的畫龍點睛，一切配合在一起，讓稱心的心情好了許多。他朝眾人笑了笑，嘴巴里還鼓鼓地咀嚼著，白嫩的臉蛋可愛極了。

    他想，若是他爹娘還在，若是他沒有入宮當(dāng)樂童。是不是他在冬至這一日。也會和家人一道圍著爐子，大口吃著餛飩呢？

    但那樣，他又怎么會遇上太子呢？

    太子如同天上的太陽，那么溫暖，卻不會灼傷人。

    太子把他從黑暗里拉了出來，太子將是他一生的榮光。

    第108章

    稱心看著瘦小, 但卻是一個能吃的小伙子。

    他吃光了一大碗餛飩, 連碗底的湯都喝盡，還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嘴。李淵怕這孩子不敢主動要吃的，又給他燙了一碗餛飩。

    樂得稱心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老爺，您做的飯菜真好吃呢?！?/br>
    “沒事兒, 我們家里不缺一口吃的, 你在外頭肯定是餓壞了?！崩顪Y大方地擺了擺手, “你就暫且在院子里安心住下吧, 我姓李, 你叫我叔父就行?！?/br>
    “還有這是我的愛人，你可以叫聲蕭嬸子?！?/br>
    一聲“愛人”，讓蕭依依在大庭廣眾之下羞紅了臉。這老男人真不害臊啊, 古人含蓄，在古代哪里有這么說的。

    偏李淵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讓她好氣又好笑。家里的孩子看著夫妻倆的互動, 也擠眉弄眼的, “嘻嘻”地笑起來。

    大胃年紀(jì)小，只知道傻樂。照兒和稱心已經(jīng)到了知事的年紀(jì), 笑了笑又低下了頭，對于這種濃烈的感情只有羨慕。

    照兒心想，她以后的夫婿要是有干爹對干娘那么好, 不，一半好就行。要是她的夫婿也有那么體貼，她鐵定一心一意地跟他過好日子。

    至于稱心, 他對男女之情倒沒什么感覺，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太子。不知道太子平安回宮了嗎？這么冷的天，太子會不會著涼?。?/br>
    他想要太子好好的，太子合該站在權(quán)力之巔上，受萬人敬仰的……

    吃過了酸辣湯的餛飩，幾人肚子里都有幾分飽足。但這還沒結(jié)束呢，李淵端起砂鍋，換掉了里面的酸辣湯。他重新拿來另外一個鍋，里面煮的是熱氣騰騰的紅糖姜水。

    在這會兒，紅糖可是個有價無市的奢侈品！

    自從李淵夫妻倆做出紅糖以來，他們幾乎都不往外賣，只作為禮物送給親朋好友。不為別的，長安不產(chǎn)甘蔗，在長安大規(guī)模制作紅糖的成本并不便宜。

    而且蕭依依這個小富即安的性格，有了兒子女兒之后，在家里待的時間更長了。她在長安做的小生意已經(jīng)夠她花用了，她也懶得開拓新的商路，到南邊去做生意。

    稱心聞到香甜的味道，又看到紅棕色的湯水，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有些好奇。大胃這熊孩子有心顯擺，裝了半碗糖水給他，得意地介紹道：“這是用紅糖熬的，紅糖就是類似西域進貢的石蜜，用蔗漿做的?！?/br>
    “這真厲害啊?！狈Q心不由得感嘆。

    舌尖上的甜味非常純正，還有nongnong的姜味，喝到肚子里很舒服。稱心往日深受太子寵信，也吃過昂貴的石蜜，聽說全靠商人從西域販來的，已算是上上之品。但他品著，這紅糖比石蜜的味兒更正，更少雜質(zhì)。

    蕭依依拿起包好的湯圓，等糖水沸騰起來后，一骨碌地都下進去了。

    她眼看著大胃還想繼續(xù)裝逼，笑罵道：“你這臭孩子，哪有讓小程光喝糖水的。灌了個水飽，等會兒還怎么吃湯圓。”

    大胃做了個鬼臉，沒把阿娘的話放在心上。

    稱心是個善良的，他見小男孩被人說了兩句，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是我口渴了，糖水好喝?！彼麃砣思易隹?，若是害得小男孩不高興，那就不好了。

    “你呀，可別跟大胃貧，他能跟你侃個三天三夜不止呢?！闭諆嚎创┝朔Q心的心思，毫不在意地拿帕子給弟弟擦了擦嘴邊的油漬，“大胃不上學(xué)那會兒，野著呢，上房揭瓦都是小事。”

    “這樣啊……”

    稱心乖巧地點點頭，答應(yīng)下來了。大胃這么活潑的孩子，在宮中是少見的。但比起冰冷的宮里，他更喜歡這兒，這兒的煙火氣讓他有一種還在家里的錯覺。

    他原名叫程心，還沒進宮的時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模模糊糊地記得家里有好幾個jiejie，爹娘在過節(jié)的時候，會給他們做好吃的。那會兒年景艱難，最好吃的吃食，大概用雜面面皮包的牢丸餛飩吧。

    身為唯一的兒子，還是幼子，小程心是家里最受寵的一個。他的阿娘很疼愛他，總是抱著他坐在膝蓋上，輕聲地哄道：“阿娘的程心啊，你就是阿娘的心肝，阿娘想要心肝好好的，快快地長大?！?/br>
    活潑的小程心不知愁，他摸了摸阿娘的臉，笑得非常開心。

    可是事與愿違。

    貞觀初年的幾場大旱，把這個并不富裕的農(nóng)家擊垮了。地里收不出糧食，家里的孩子們餓得哇哇直叫。耶耶和阿娘咬咬牙，把jiejie們都賣去大戶人家里“享?！绷?。天下沒有不疼愛孩子的父母，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他們想女兒們能混口飯吃，別落得餓死的下場。

    那天賣了女兒們回來，正是小程心的生辰。阿娘含著淚給做了一個豆沙蒸餅，讓小程心吃了。

    “阿娘的小心肝啊，你要記住這一天，等你以后攢到錢了，就要把jiejie們贖回來?！?/br>
    “一……一定的！”

    小程心吃著豆沙蒸餅，一聲一聲地啜泣著。小孩知道jiejie們像同村的其他姑娘那樣，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想念會給他梳頭的大姐，還有給他補襪子的二姐。三姐性格有點迷糊，四姐見生人并不愛說話。

    用jiejie們換來的豆沙，吃著是甜的，卻是苦的。

    村里先是女孩子們?nèi)ァ跋砀！保缓蟛攀悄泻⒆觽內(nèi)ァ跋砀！薄?/br>
    小程心作為家里的唯一一個兒子，他暫且跟在父母身邊，有一頓沒一頓地活著。但是殘酷的大旱并不是結(jié)束，接踵而來的——

    是蝗災(zāi)。

    蝗蟲連家里的破草房都啃光了，家里一粒豆子都沒有了，小程心餓得肋骨都清晰可見。程氏夫妻眼看著都只有賣身為奴的一條路子，索性夫妻倆都把自己給賣了。

    他們紅著雙眼，把得來的銀錢拿來賄賂太常寺（管理皇室禮樂的機構(gòu)）出來辦事的小吏，倒貼錢把小程心賣到太常寺當(dāng)樂童去了。

    給誰當(dāng)奴仆不是奴呢？

    去給皇帝當(dāng)奴仆，說不定孩子還能混出個模樣來。

    大約是否極泰來，稱心沒有遇上了皇帝，但他遇到了太子。他的面容已經(jīng)看不出小程心那副皮包骨的模樣，也許他的爹娘見了他，也認(rèn)不出來了……

    在nongnong的姜味中，豆沙湯圓很快就煮好了。稱心低著頭，輕輕地咬了一口，豆沙餡很香很甜，細(xì)膩順滑，勝過他當(dāng)年吃的豆沙許多。

    這叫他想起jiejie們，他的四個jiejie。還有他的父母，不知道還活著沒有。

    吃著吃著，稱心忍不住落下淚來，大顆的淚珠順著碗沿滴到地上。偏生他哭著，吃得更兇了，他大口吃著湯圓，都不帶嚼的，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看得蕭依依一家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