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應(yīng)聲。

    片刻后，侍婢捧著一盤一盤的吃食魚貫而入，一一在桌案上依照謝五郎的習(xí)慣擺好后，方魚貫而出。屋里頭便只剩下謝五郎與阿墨兩人。

    阿墨跪坐在謝五郎的身前，開始念信。

    這段時日以來，每到晌午郎主用午飯的時候，他便開始念信。信都是崔氏所寫的，幾年前崔氏與郎主通信時，郎主命令崔氏將自己每日所做之事細(xì)無巨細(xì)地寫下，略略一數(shù)，也有上百封了，里頭記下了崔氏在洛豐時每一日所作之事。

    阿墨不明白每天念信用意何在，郎主不曾說，不過他想郎主從不做無用之事，如此定然是有郎主的用意。他每天能念上十封信，今日是最后的十封。

    .

    七月七日乃乞巧佳節(jié)。

    燕陽城的姑娘們最喜愛的便是這個節(jié)日，夜里頭放河燈不說，還有朝廷精心準(zhǔn)備的絢麗煙火。每到此時，必定是萬人空巷，熱鬧之極。

    不過崔錦對這個節(jié)日倒是不太感興趣。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

    崔錦也不曾出門，外頭的熱鬧于她而言仿佛都無關(guān)要緊。她在屋里頭寫字作畫，倒也悠哉游哉。華燈初上，外頭攤檔林立，正是乞巧最熱鬧之時，崔錦伸展了下四肢，懶懶地打了哈欠，這才準(zhǔn)備出門了。

    她跟清樂縣主約好了，天色擦黑后便在醉仙居相見。

    月蘭早已吩咐下人備好了馬車。

    為了引人矚目，崔錦還特地吩咐了月蘭，往馬車上掛了兩盞華貴的花燈。那兩盞花燈在燕陽城極其罕見，乃崔錦讓人從大食國買回來的。

    一掛在馬車上，路上只要是個行人都會忍不住側(cè)目。

    于是乎，崔錦一路招搖地到了醉仙居。

    她來得有些早，到雅間時，清樂縣主還沒有到。她環(huán)望周遭，等得有些不耐后，便起身推開了窗門。醉仙樓臨河而立，它的背后便是一條浣花河。

    等夜色再深時，便會出現(xiàn)形形□□的姑娘們帶著侍婢下人在河邊放燈。

    少女們穿著顏色鮮艷的夏裳，配著如云烏發(fā)，與各式各樣的河燈相得映彰，儼然是夏日里最美的風(fēng)景。而這些少女們當(dāng)中，自然也少不了各家貴女。

    貴女們難得齊齊露面。

    今日乞巧佳節(jié)，正是一睹貴女容顏的好機會，為此浣花河附近的大大小小食肆茶肆客棧幾乎就沒有空余的地方，人人在上頭翹首以盼。

    崔錦不打算湊這樣的熱鬧。

    她微微傾著身子，抬首賞著漫天星辰。

    冷不丁的，她感覺到了一道灼熱的視線，循著感覺望去，恰好見到了一個熟人。正是上個月跪求她離開謝五郎的王家六姑娘王珰。

    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今日她打扮得格外艷麗，手中挑著一盞河燈，即便隔得遠(yuǎn)，可她依舊感受到了敵意。

    崔錦不以為意。

    橫豎王家這個姑娘從數(shù)年前起便不太待見她，她也習(xí)慣了。王家六姑娘喜不喜歡她，其實里頭也沒多大關(guān)系，她也用不著她喜歡。

    這會，王珰身邊又走來了一個姑娘。

    她也看向了崔錦這邊。

    崔錦微微一怔，盡管從未見過這個姑娘，可她也知道她是誰。王珰與崔家嫡女崔悅交好，聽聞兩人因一起喜歡謝五郎的緣故，所以相惜相憐，還聽聞兩人相互約好了，若誰嫁得五郎為正妻，另一人便要放棄，要真心祝福對方。

    這個小道消息是她幾年前聽說的，從阿墨口中。

    那時阿墨為了表示自家郎主在燕陽受歡迎的程度，將他所知的傾心于謝五郎的姑娘向她一一告知，其中便有王珰與崔悅。

    她不可置否地一笑，隨后關(guān)上了窗門。

    謝五郎身邊的鶯鶯燕燕，她如今已經(jīng)無需擔(dān)心。不過話說回來，崔錦此時還是十分感激謝五郎的。若無謝五郎的一步一步緊逼，她絕對不會想到要與閔恭一同上戰(zhàn)場。

    她最先只是想護住自己的家人，有數(shù)之不盡的錢財。

    到了后來才開始有了變化，尤其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后，她覺得自己可以擁有更多的東西，比如名聲與權(quán)勢。若是沒遇著謝五郎，此時的她興許已經(jīng)找了一個皮相好且溫柔的夫婿，然后每日打理自己手中的錢財，絕不會有這樣的今天。

    崔錦皺了眉頭。

    她喚了月蘭過來，“出去打聽下，怎么清樂縣主還沒有過來？”都快小半個時辰了。

    月蘭應(yīng)聲，須臾她折回來，說道：“大姑娘，方才縣主身邊的侍婢過來了，說是縣主出門時被長公主喚了去，還望大姑娘見諒。改日再約個時間相見?！?/br>
    崔錦聽了，說道：“既然縣主臨時有事，那改日再約便是?！?/br>
    月蘭出去回復(fù)了清樂縣主的侍婢，回來后，她眨眨眼，問道：“大姑娘，現(xiàn)在我們要回府么？”

    崔錦笑了聲：“瞧你這眼巴巴的模樣，想去放河燈是吧？”

    月蘭摸摸鼻子，說道：“一年一度的佳節(jié)，奴婢只是想湊湊熱鬧?！?/br>
    崔錦說道：“也好，今日在屋里待了一整日，也悶得很，索性去湊湊熱鬧吧。在燕陽城的第一個乞巧佳節(jié)，的確不能錯過?！?/br>
    說罷，主仆倆離開了醉仙居，往浣花河走去。

    此時的浣花河已經(jīng)漸漸熱鬧起來，越來越多的姑娘站在河邊，嬉笑聲不絕于耳。驀然，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阿錦?！?/br>
    崔錦扭頭一望，竟是閔恭。

    她不由笑道：“義兄怎地來了？”

    閔恭說道：“今夜熱鬧?！?/br>
    他看了看她的手，說：“不放河燈么？”頓了下，他又笑道：“記得當(dāng)年在洛豐我給你買了一盞花燈，如今眨眼一過，已經(jīng)四年了?！?/br>
    崔錦說：“時光飛逝呀，今天夜里姑娘多，義兄好好地看一看，若是相中了求陛下下一道圣旨。陛下定會樂意當(dāng)這個媒人?！?/br>
    閔恭面色微沉。

    此時，又有一道聲音輕輕地響起。

    “錦meimei。”

    崔錦循聲望去，兩道光鮮亮麗的人影施施然前來，是王珰與崔悅。而開口的正是汾陽崔氏的嫡女崔悅。崔錦眸色微深，卻也不曾反駁，微微頷首示意。

    “原是崔jiejie?！?/br>
    王珰倒是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隨后對閔恭微微點了頭。

    崔悅松開了王珰的手，親切地挽上了崔錦的胳膊，笑吟吟地說道：“我一直想見一見錦meimei，之前阿爹與大兄見錦meimei的時候，我剛好得了風(fēng)寒不宜出來接見錦meimei。我之前還覺可惜，沒想到今日竟能在乞巧節(jié)與錦meimei一見，當(dāng)真是鬼神賜下的緣分。”

    崔錦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掙脫開崔悅的手。

    “說起緣分，我今夜本是與清樂縣主相約的，可惜縣主被長公主臨時叫了去，算是有緣無分了。不過幸好不急于一時，過幾日再約也是一樣的?！?/br>
    崔悅面色微變。

    崔錦曉得她聽明白自己的話了，微微一笑。想必崔悅回了崔府后，便會告知崔池，她崔錦并非只有崔家一個選擇，濟城李氏底子雖比較差，但若要交好，也并非難事。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崔悅與王珰，又看了眼閔恭，登時就明白了崔悅過來的原因。

    她心中只覺好笑。

    之前阿墨還說崔悅傾心于他家郎主，他家郎主多么舉世無雙，想來大多數(shù)人傾心的都是謝五郎背后的身份與家世。瞧瞧，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個新貴，崔悅的心都跑這邊來了。

    崔錦無意摻和，正想捏個措詞離去時，驀然間不遠(yuǎn)處有驚呼聲響起，隨即是越來越多的抽氣聲和驚嘆聲。幾乎所有人都向浣花河的上游望去。

    此時，月蘭驚呼了一聲，喊道：“大姑娘你看，好多河燈飄下來了?！?/br>
    只見寬敞的浣花河之上，有數(shù)不清的河燈一一飄下，河燈都是一模一樣的，連顏色也是一致，是輕薄的粉色。而河燈之上立了一個小木偶，只得巴掌大，動作或旋轉(zhuǎn)，或直立，或伸展……

    隨著河風(fēng)的飄動，河流之上的粉色河燈便像是巨大的舞臺，那些人偶便像是在舞臺上翩翩起舞一般，而仔細(xì)看的話，還能看出它們跳的舞步正是前些年時興的《霓裳舞》。

    崔錦驚呆了。

    這樣的場景，她見過的，不是在畫上，而是在夢中。

    她曾做過一個這樣的夢。

    夢里她在河邊浣衣，正覺得無聊時，河流的上游飄下了許多粉色河燈，河燈上有小人兒在翩翩起舞，跳得正是《霓裳舞》。

    那一陣子，《霓裳舞》十分時興，她與歐陽鈺請了樂坊里的舞姬進府，連著觀看了幾日。

    所以她對那個夢特別有印象。

    而這個夢她也只對歐陽鈺說過，當(dāng)時歐陽鈺笑得花枝亂顫，還笑說河燈上怎么可能有小人兒?？扇缃袼娴囊姷搅藟糁械膱鼍?！

    不對。

    崔錦想起來了。

    這個夢她曾經(jīng)在信里寫過的，之前謝五郎逼迫她寫每天所做的事情，還要求了字?jǐn)?shù)。而那一日她實在沒做別的事情，便將夢境說出來了，最后還洋洋灑灑地感慨了一番，說河燈漂流而下，小人兒舞霓裳，此夢甚美。

    ☆、第一百零三章

    在崔錦詫異之際，倏然有一少女清麗的聲音響起——“那……那可是巫子大人的畫舫？”緊接著，起此彼伏的驚呼聲傳來，甚至有不少人推推嚷嚷地往上游走去。

    一個姑娘身邊帶兩三侍婢，三四家丁小廝，而這浣花河邊集聚了大多數(shù)的燕陽姑娘，可見此刻浣花河是人山人海。因曾有一年發(fā)生過踩踏事件，之后的每一年的乞巧佳節(jié)，宮里都會派出一倍的羽林衛(wèi)維護秩序。

    人一推，登時有羽林衛(wèi)出來大喝：“都走慢點，不許推?！?/br>
    此人曾在皇帝身邊當(dāng)過差，替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還喊過半月的早朝，因此嗓門特別大。在議事殿外一吼，幾乎如同城上金鐘撞響。

    頓時人群變得安靜。

    不過短短一瞬間，又恢復(fù)了熱鬧，也果真沒有人推擠了，都安安分分地探頭望向上游。

    崔錦當(dāng)時怕被人擠著了，連忙后退了數(shù)步，行到了一處空曠之地。而此時河燈已經(jīng)漸漸飄向下游，隨之而來的一艘顯眼的畫舫。

    上頭的標(biāo)志，估摸著燕陽城里也只有目不能視物的人才分辨不出是謝家巫子的畫舫。

    畫舫中燈火通明，然，船板之上卻半個人影也見不著。那畫舫之中有一扇巨窗，上頭依稀可見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膝上有琴。卻見雙手起伏，有美妙之音傳出。

    眾人幾乎是立即就聽出了此乃巫曲。

    燕陽好風(fēng)雅，來這兒放河燈的姑娘們哪個不是精通琴曲的，因巫子之名而盛行的琴曲，莫說燕陽，即便放眼晉國又有誰人不知？

    只不過，唯一可惜的是，至今巫曲仍未有曲名。

    在場大多數(shù)人都聽得如癡如醉，畫舫之上的那一道疑似巫子的身影更為此下之景添了一道光圈，帶著信仰的光芒。

    崔錦無心巫曲，此刻的她更在意夢里的河燈。

    她望向窗上的黑影，眼神微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