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陽城果真是一國之都。

    這些年來從未踏足過燕陽的崔錦此時(shí)也不禁為燕陽之繁華而驚嘆。她在東街轉(zhuǎn)了一個(gè)時(shí)辰，走累了方尋了一家食肆坐下。

    燕陽城中大街走動(dòng)的女子不少，單獨(dú)進(jìn)來食肆的亦有之。

    當(dāng)崔錦進(jìn)來時(sh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矚目。

    她喚了小二前來，要了一盅茶，以及三道招牌菜。小二應(yīng)聲離去。而此時(shí)，隔壁桌的談話聲傳來——

    “馬車?yán)锏氖侵伊x王的恩人？”

    “聽聞跟巫子一樣有與鬼神交談之能呢，所以當(dāng)今圣上才會封她為巫女。你們聽聽，巫子與巫女，我們大晉國可有福氣嘍?！?/br>
    “此言差矣，你定然沒聽說昨夜的傳聞?！?/br>
    “什么傳聞？”

    “聽聞巫女羞辱巫子呢?！?/br>
    “據(jù)說巫女?dāng)?shù)年前還曾與巫子有過一段孽緣……”

    ……

    隔壁桌的人談?wù)摰媒蚪蛴形叮掊\卻仿若未聞。這些年來她倒也習(xí)慣了，以往還會在意一下，如今卻是心如止水了。且心里頭還想著都城也好，洛豐與樊城也罷，百姓們一有茶余飯后的談資，談?wù)撈饋矶际翘咸喜唤^，聽聽現(xiàn)在他們說的，都開始說到她與謝五郎上輩子肯定結(jié)了恩怨。

    崔錦不由失笑。

    不久后，飯菜上來了。

    崔錦邊聽邊吃，倒也悠哉快意。在她吃得七八分飽時(shí)，隔壁桌忽然拿出了幾卷畫軸，其中一人感慨道：“連著幾年秦州陽城的海上奇景出現(xiàn)的都是山景，不像四年前……”

    另一人取笑道：“我看你是思慕神女吧，神女豈會這么容易出現(xiàn)？四年前出現(xiàn)的那一位，至今都沒找著呢。”

    崔錦一聽，不由一怔。

    四年前的她出現(xiàn)在海上奇景上，秦州已經(jīng)曉得，尤其是洛豐，整個(gè)洛豐無人不知海上奇景的姑娘就是崔氏阿錦。而燕陽城雖然隔得遠(yuǎn)，但消息如此靈通，又豈會不知？

    她疑惑地豎耳傾聽。

    “目前世面流傳了許多幅畫作，姑娘們各有姿色，只可惜卻不知是真是假，我曾到陽城問當(dāng)?shù)刂?，?dāng)?shù)厝艘彩潜娍诓灰?。后來倒是更多人模仿此畫，哪家貴女都想畫一畫，更別提郎君也湊熱鬧了，如今真真假假的，到底如何也難以分辨?！?/br>
    “不管真假，我們也就只能看看而已?！蹦侨送敌σ宦?，可惜地道：“若是當(dāng)時(shí)圣上曉得了，估摸宮里頭又多一位絕色美人了。”

    崔錦吃驚了下。

    她此時(shí)方后知后覺地想到當(dāng)初若是皇帝真要她進(jìn)宮，她的的確確是無計(jì)可施的。幸好有人出了手，至于是誰出的手，崔錦也能猜得出來。

    數(shù)年前的她始終太過稚嫩，比不上謝五郎的周全。

    崔錦離開了食肆，隨后她又在剩下三街走了一遍。

    走完后，天色已經(jīng)擦黑，她正想著走回屋宅時(shí)，冷不丁的有道黑影出現(xiàn)在自己身旁，緊接著不過是短短一瞬，她鼻間似是傳來一股詭異的香味，隨后她便昏迷了過去。

    待崔錦再次醒來時(shí)，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她環(huán)望周遭。

    只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能感受到此刻自己的身下是柔軟的床榻。剛到燕陽不到兩日，便被人擄了一回。

    崔錦此時(shí)面上半分害怕之色也沒有，她甚至是張開手腳伸了伸筋骨，一點(diǎn)也不像是一個(gè)被擄之人。

    她整個(gè)人安安靜靜地感受著周圍，半晌，她試探地開口：“謝……五郎？”

    黑暗之中沉默了許久。

    之后是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

    ☆、第九十三章

    冷哼聲一落，崔錦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

    她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不驚不慌地道：“五郎，我們兩年沒有相見了?！彼恼Z調(diào)說得極慢，甚至有一股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仿佛兩個(gè)人不過是分離了幾日。

    崔錦的表現(xiàn)令謝五郎皺起了眉頭。

    她太過鎮(zhèn)定。

    若是兩年前的她即便故作鎮(zhèn)定，可亦會呼吸急促，而如今的她一丁點(diǎn)急促的呼吸也沒有。在她醒來的時(shí)候，他就已經(jīng)察覺。

    她慢慢地爬起，呼吸不曾有過變化，冷靜與鎮(zhèn)定像是從骨子里沁出一樣。

    驀然，她動(dòng)了下。

    他嘲諷地道：“又想逃去哪里？”

    “點(diǎn)燈?！彼麻?，依照謝五郎平日里的習(xí)慣，她很快便找到了放燈之處。謝五郎目不能視物，阿墨時(shí)常將燈點(diǎn)在高處。無論在哪兒見到謝五郎，只要是室內(nèi)，定然會是如此。

    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屋內(nèi)。

    一張琴案，一方胡床，一座坐地屏風(fēng)，屋內(nèi)依舊是謝五郎式的空曠。

    她最后將目光緩緩地落在他身上。

    他坐在屏風(fēng)前，神情是冷漠的，依舊穿著素白的寬袍大袖，清冷的眉眼，單薄的唇，組合在一張臉上，當(dāng)之無愧的燕陽最為豐神俊朗的郎君。

    她踱步到謝五郎的身前，慢慢地坐下。

    她不是坐在他的身側(cè)，而是在離他四五步的距離前坐下。她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五郎?！?/br>
    謝五郎沒有應(yīng)，神色甚至有些冷。

    別以為每次用撒嬌的方式就能插科打諢地混過去，他謝五郎沒有那么好哄。那一句“于我崔錦而言，卻棄之如履”在他腦海里一遍一遍地回蕩，每想一次，臉色便青一分。

    崔錦仿佛沒有見到他冷冰冰的臉色。

    她緩緩地行了個(gè)禮，額頭輕輕地碰了下冰冷的地面，發(fā)出了不小的聲響。謝五郎耳力極佳，自是不難聽出她在磕頭。

    他說道：“崔氏阿錦，在你心目中我謝恒便如此好糊弄？任由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若以為磕個(gè)頭我便會不計(jì)較就大錯(cuò)特錯(cuò)了?！?/br>
    他又冷冷地哼了聲。

    不過這一聲里顯然是比之前的輕了幾分。

    他想著再冷她幾個(gè)月，教她嘗嘗相思之苦，再勉強(qiáng)給她一個(gè)臺階。

    “我這一跪?yàn)榈氖莾赡昵暗牟晦o而別?！?/br>
    從某方面而言，兩年前她若要離開該與謝五郎說清的，只是當(dāng)時(shí)她知若說了就沒那么好離開了便沒有提，一直忍到了現(xiàn)在。

    她知道謝五郎有派人尋她，也覺自己那一次是任性了些。

    所以今日她是特地來致歉的。

    話一出口，她心里頭便輕松多了。此事一結(jié)，接下來便該是另外一事了。正所謂一碼歸一碼。她又說道：“五郎，你可知我成巫女了？”

    謝五郎冷道：“哦，有出息了?！?/br>
    崔錦說道：“果然五郎早已知曉，便是何公擄了我的那一回吧？我知道五郎為我做了許多事情，也知換了另外一個(gè)女子定會感恩戴德的?？墒俏謇裳?，你可知曉一事？從我喜歡上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沒有一日是安寧的。五郎你的家世太高，你是高高在上的巫子，與你在一起時(shí)，我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是那么高貴的謝家嫡子，而我的身份卻那么低。每每想到此處，我都心痛不已，恨不得一出生便是天之驕女，如此方能與五郎相配?！?/br>
    她的語氣極其平靜。

    “與五郎在一起的兩年，我時(shí)常都是這么想的。可是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即便當(dāng)真有機(jī)會，我也會依舊選擇做爹娘的女兒。五郎你很好，可是與你在一起，我的心太痛苦了，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所以我思來想去便索性離開你了。離開五郎后，我去了邊境，我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甚至還有一次與胡人對戰(zhàn)了。我學(xué)會了射箭，也學(xué)會了騎馬，我從未過得如此快活。那時(shí)的我便在想，比起喜歡謝五郎的我，我更喜歡那時(shí)的自己。所以，五郎，我如今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了，不再是那個(gè)喜歡五郎的我了。”

    他神色變得復(fù)雜，但很快的，他又咬牙切齒地道：“胡鬧！我謝恒豈是你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

    她毫無懼色。

    “以前五郎不也是這樣嗎？覺得阿錦有趣便玩一玩，覺得阿錦無趣了便舍棄，從未顧及過阿錦的名聲，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五郎那時(shí)定是在想，阿錦如此卑微的女子能得自己的垂憐便是最大的幸事吧？五郎又可曾想過我心中到底想什么？不，五郎肯定沒想過。在五郎心中，能給阿錦一個(gè)貴妾的名分便是最好的吧？”

    謝五郎動(dòng)動(dòng)嘴。

    崔錦又說道：“五郎可是想說男子與女子是不一樣？”

    謝五郎沒有否認(rèn)。

    她說道：“可在我眼里看來，都是一樣的。我身份比你低，所以你覺得給我一個(gè)貴妾便是抬舉了我。然而我卻不是這么想，所以那幾年我才會如此痛苦。如今我想通了，人生在世，難得快活。五郎，我只想過得快活。”

    她站了起來。

    “我要說的話便是這些，望五郎珍重。”

    她退后了一步。

    而就在此時(shí)，謝五郎開口道：“快活？閔恭當(dāng)了你的靠山，你便如此快活？”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逼近崔錦，“以至于說出棄我如履的話？”

    他面色鐵青。

    “五郎是郎君，我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會有辱郎主的名聲，頂多會讓人覺得我太過囂張?！?/br>
    謝五郎說：“你在報(bào)復(fù)?！?/br>
    崔錦笑道：“郎主此言差矣，我又非五郎，豈會做那般幼稚可笑之事？不過是王家六姑娘來尋我，逼于無奈才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你倒是句句帶刺?！?/br>
    “只不過是想起以前的事情，稍有不忿罷了，語氣有些沖，五郎肚里能撐船，莫要與我計(jì)較。我羞辱了五郎，五郎也羞辱過我，如今你是巫子，我是巫女，也算是平起平坐。同為圣上辦事，同為晉國效力，還望謝家五郎莫要難為我才是。時(shí)候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叨擾，告辭了?！?/br>
    “你當(dāng)我謝家府邸是什么地方？今日不說個(gè)清楚，你莫想離開。”他聲音極冷。

    崔錦卻是笑了。

    “我非當(dāng)年的我，五郎莫不是以為謝家府邸能困得住我？”

    而就在此時(shí)，阿墨匆匆走進(jìn)，說道：“郎主，大事不好了。忠義王帶了人在外頭鬧著?！闭f著，他看了一眼崔錦。

    這一看，不由驚呆了。

    兩年沒有見到崔氏，竟變化如此大，雖說容貌不曾改變，但眉眼間卻添了股朗朗英氣。

    崔錦說道：“想來五郎此刻也不愿與忠義王撕破臉皮，阿錦先行告辭?！?/br>
    阿墨看向謝五郎。

    謝五郎甩袖道：“讓她走?！?/br>
    她微微頷首，也不曾欠身行禮，便施施然地離去，那神態(tài)那動(dòng)作，完全不像是被擄來的，反倒更像是被請來做客的。

    .

    謝五郎簡直是被氣壞了。

    他完全沒有預(yù)料到崔錦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他曾說讓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活著，可他沒有說過讓她在自己面前肆意妄為！枉他還想著要給她臺階下，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她狠狠地打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