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劉洪進入偏閣時,只能見到屏風后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劉洪在秦南王府里干過活兒的,自是曉得大家閨秀的做派??墒寝D眼一想,崔氏也并非什么大家閨秀,不過是明州小城來投奔秦州崔氏的,左右也只能算是小戶之女。 之前又發(fā)生了那樣丟臉的事情,如今卻將貴女的做派做了個十足。 劉洪頓覺可笑,心中的輕視又添了幾分。 他遞上了這個月的賬本,并且匯報了這段時日以來布莊里頭的諸多瑣碎之事,每一樣都講得極其詳細,以至于連阿欣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劉洪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屏風后的崔錦。 可惜屏風里的人影紋絲不動,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足足有半個時辰,劉洪才停下來了。他在心里得意地哼了聲,做人就該知難而退,小城出身的姑娘管什么莊子,繡繡花彈彈琴便好了。 偏閣里頭安靜起來,若非有指尖翻動賬本的聲音,劉洪都要以為崔錦在屏風后面睡著了。 他又瞥了眼站在屏風旁的阿欣。 見她低垂著眉眼,一聲不吭的,他心中便愈發(fā)得意,以為崔錦當真被自己唬住了。畢竟初來乍到的姑娘,要接手這么多繁瑣之事,也委實不易。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安靜的偏閣里響起了崔錦的聲音。 “劉總管,洛豐統(tǒng)共有多少布料鋪子?” “大的布料鋪子只有三家,供應他們布料的都是洛豐原有的大布莊?!?/br> “我們的布莊是給什么鋪子供應?” 劉洪說:“只是一些小的布料鋪子,洛豐的布料鋪子三家鼎立,其余的也只能撈一些溫飽的小錢。我們崔家的布莊染出來的布也入不了洛豐權貴里的眼?!闭f著,劉洪看了眼阿欣,道:“大姑娘的侍婢身上的衣裳便是出自流云商鋪,是我們洛豐上好的鋪子之一?!?/br> 布莊原先是秦南王妃想開的,非如今的這位續(xù)弦,而是先王妃。不過布莊也只是先王妃一時的興致,興致一過,正想處理的時候,卻意外辭世了。 屏風后忽然傳出一聲低笑。 “劉總管的眼睛當?shù)蒙弦粋€‘精’字?!?/br> 劉洪不由一怔。 此時,崔錦又緩緩地道:“流云,如裳,浣花商鋪三足鼎立,其中又以流云的布料最佳,而供應流云的布莊,正是聞名遐邇的陸家莊。如裳與浣花的布料次之,但勝在樣式繁多,又是大商鋪。其余小鋪的布料雖不是頂好的,但是也不算差,可惜論樣式也不及如裳與浣花,且名氣也不夠。” 劉洪的眼神微變。 此時方知崔錦是有備而來的,方才的幾問不過是在試探他。 劉洪有了一絲認真。 “我們崔家布莊雖小,但先秦南王妃尋回來的人都是有手藝在身的,制出來的布料盡管及不上流云,但也未必不能與如裳,浣花一拼,想來這幾年來劉總管也費了不少心思。莊里井井有條之余,廢缸里頭色彩斑斕,劉總管亦有一顆勃勃野心吧?!?/br> 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新的布料,企圖殺出重圍。 若說方才劉洪之前只有一絲認真,此時的他心底已有幾分震撼。 崔錦進來布莊時,馬車恰好經過了染缸場,不曾想到她的心思竟是細膩如斯!劉洪咽了口唾沫,收起了輕視的心思。 “不知姑娘可有高見?” 他下意識地便問出了這句話。 這幾年來,他的確很是苦惱,自家的布料不差,可惜要他們布料的都是些小商鋪。流云如裳浣花根本對他們布莊不屑一顧,且小商鋪成本低,給的價格自然也是一般。 他原先也以為是紋案的問題,絞盡腦汁染出了新的紋案,可依舊無人問津。 崔錦道:“若劉總管愿意一搏,我的確有個法子?!?/br> 劉洪問:“敢問姑娘,不知是什么法子?” 崔錦一說。 劉洪瞪大了雙眼,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的,即便染出了洛豐城中獨一無二的布料,流云如裳浣花也看不上,且因成本高,其余小鋪也未必愿意要,到時候虧的便只能是我們布莊?!?/br> 崔錦慢聲道:“我們布莊的料子不差,缺的只是一個打響名氣的機會,還望劉總管仔細思量?!闭f罷,她道:“時候也不早了,阿欣,回府吧?!?/br> 阿欣應了聲,扶起了屏風后的崔錦。 劉洪漸漸看清了崔錦的容貌。 這不看還好,一看劉洪就倒吸了一口氣。他不曾料到崔氏竟生得如此好看!且乍看之下,她身上似乎還有一絲與眾不同的氣質。 劉洪想起洛豐城里謝家巫子對崔氏青睞有加的傳聞,登時就明白了。 崔錦離開了布莊。 回了崔府后,阿欣擔憂地問道:“大姑娘,劉總管會答應我們的要求么?” 崔錦肯定地道:“他不會不答應,他只能答應?!彼呀浗邮执藜也记f,里頭的人都由她管。她與劉總管一談,一是為了拉攏人心,二是讓劉總管信服她。 她看得出來,劉總管不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他的眼睛里燃燒著向上爬的野心。 他費勁心思這么久,樣樣都做足了,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他怎能甘心!布莊需要一個揚名的機會,而她崔錦最不缺的就是上天賜予的機會。 . 果不其然,翌日劉洪便親自來了崔府,應承了崔錦。 他昨天仔細想過了,也將這幾個月以來崔錦在洛豐城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地打聽了一遍。 最終,劉洪選擇了放手一搏。 此時的他已是別無他法。 他只能信任崔錦,將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放在崔錦身上。他跪下道:“但憑大姑娘吩咐。” 崔錦說道:“布料的事情你比我懂,我也不班門弄斧了?!鳖D了下,崔錦道:“你盡快染出一匹紋案新,樣式獨特的,顏色不能太艷麗,我的要求便是這些。待染成后,你先交予我看看。若是成了,再大量生產?!?/br> 劉洪猶豫地道:“大姑娘有所不知,我們的布莊……” 崔錦微笑道:“若是金的問題,劉總管大可不必擔心。” 她拍拍手,若干仆役抬出了十個檀木箱子。箱子一開,屋里頭金光燦爛,險些晃花了劉洪的雙眼。他驚呆了,“這……這……” 崔錦道:“我要做得最用心的布料,還望劉總管莫要辜負了我的期望?!?/br> 劉洪不曾想到崔錦竟能一次拿出這么多金,心中震撼不已,連連點頭,信誓旦旦地道:“劉洪定不負大姑娘的期望?!?/br> 待劉洪離去后,阿欣的心都快能出血了。 那可是大姑娘的所有家當! 若是此事不成,那可真賠了夫人又折兵,到時候恐怕連布莊都養(yǎng)不起了。 崔錦卻像是沒事人一樣,仿佛對劉洪的能力一點兒也不擔心。見阿欣如此焦急,她還笑吟吟地說道:“焦急什么,錢出去了,總會回來的。人生總得搏一搏?!?/br> 阿欣嘟囔道:“萬一失敗了……” 崔錦道:“失敗了便重新再來?!?/br> 她做每一件事都喜歡想好幾個下一步,只要確認自己可以承受決定帶來的最壞下場,她便能義無反顧地去做。 . 五日后,劉洪再次來到了崔府,將日夜趕工的布匹交給了崔錦。崔錦一看,滿意極了,立即讓劉洪繼續(xù)日夜趕工,盡可能地多染出更多的布匹來。 劉洪領命離去。 崔沁一直留意著梧桐苑的情況,自然沒有錯過劉洪的一舉一動。她將事情與自己的母親說了。方氏一聽,不由嗤笑了聲。 崔沁道:“錦堂姐真是不自量力呢,以前劉洪那人搗鼓了多少新花樣,不也無人問津。又不是天子所賜的,哪有這么容易成功?” 方氏道:“讓她折騰去,原以為她能做出什么大事,走的不過是別人的老路。不出兩月,她必定能掏空布莊,到時候哭也沒地方讓她哭?!?/br> 崔沁笑嘻嘻地道:“到時候阿爹就曉得自己看錯人了?!?/br> 兩母女暗地里的話也暫且不表,崔錦自是不知她們背地里的冷嘲暗諷。不過就算曉得了,她也會不以為意。此時的她正忙著讓洛豐城最好的繡娘給她做衣裳。 待衣裳裁好后,崔錦前往崔全的院落。恰好方氏也在,崔錦便一一請安。方氏有夫婿在身邊,倒也不敢刻薄,還算和氣地與崔錦說了會話。 過了會,崔錦才進入正題。 “阿錦自知這段時日給府里帶來了不少麻煩,而阿叔不僅僅沒有冷落阿錦一家,且還贈阿錦布莊。阿錦心中實在有所愧疚。這幾日來,阿錦仔細想過了,阿錦無以為報只能去寺廟中為我們崔府祈福,祈禱鬼神佛祖的庇佑?!?/br> 方氏聽了,只覺好笑之極。 這到頭來竟然只能乞求鬼神庇佑了,崔錦顯然是走投無路了。她打量了下自己的夫婿,只見崔全神色不改,只說了句:“也好?!?/br> 崔錦叩頭拜謝。 離去后,方氏說:“夫主,阿錦此番怕是俱了。” 崔全道:“俱也罷,不俱也罷,我應承了她一月之期,如今還有二十天。”他方才看著她胸有成竹的模樣,隱隱約約覺得他這個不到二八的侄女興許是真的有法子可以令布莊起死回生的。 不過即便她不能,他也不會毀約。 他崔全應承了他人之事,必定不會食言。 方氏只好訕訕地笑了下。 然而,出乎方氏的預料,崔錦當天便收拾細軟離開了崔府。方氏原以為崔錦會去附近的廟里,洛豐城郊外正好有一處南山寺,香火頗盛,尋常人家都喜愛去里頭上香。 可是據下人回稟,崔錦所坐的馬車駛出洛豐城后便進入了官道,一去不復返了。 若非崔府里還有個崔湛,方氏都要以為崔錦這是要灰溜溜地回她那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了。 . 崔錦這回出遠門帶上了阿欣與阿宇,還有若干仆役,以及馭夫。崔錦一離開洛豐后,便馬不停蹄地趕路,無論寺廟大小,只要經過了,必定會進去拜一拜,上一炷香。 就這般過了十天。 期間,崔錦也不知拜了多少座寺廟,上了多少炷香。阿欣全然不知自家大姑娘到底想做什么,第十一天的時候,阿欣終于沒忍住,開口問道:“大姑娘這是要將秦州所有的寺廟都拜一遍么?” 崔錦說道:“拜鬼神自是要誠心誠意?!?/br> 阿欣說:“秦州里可多寺廟了?!?/br> 崔錦道:“再多寺廟,只要誠心在,總能拜得完的?!闭f罷,崔錦也不再言語。又過了兩日,路經蓮山時,崔錦讓馬車停了下來。 恰好山下有一和善的婦人搭了座茶棚,崔錦便上前討了一杯茶水。 婦人看了看崔錦,笑著說道:“我在這里擺了十來年的茶棚,難得見到長得這般標致的小姑娘?!闭f著,她又看了眼崔錦身后的阿欣與阿宇,不由微微有些詫異。 “怎地只有你一人?小姑娘單獨出門,當著少見得很?!?/br> 崔錦笑道:“從小野慣了,也不為規(guī)矩拘束?!鳖D了下,她打量著周遭,問:“不知附近可有寺廟?我從小便喜愛寺廟,每到一處地方總要去廟里拜拜鬼神佛祖,上上香以表誠心?!?/br> 婦人也不由笑道:“喜愛寺廟的姑娘也少見得很,不過你今日路過這里,還湊巧問了我,也算是緣分。若是你問其他人,定沒多少人知曉。我在這兒擺了十幾年的茶棚了,蓮山附近有什么,我可是最清楚不過了。即便你問附近的百姓,也未必曉得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