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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思華年》

    作者：花日緋

    ☆、楔子

    楔子

    北風呼嘯，天地間暴雪傾灑，狂風將雪花卷起，鋪天蓋地襲來，呼嘯疾馳。

    蜿蜒的山路上，一匹瘦馬被風雪頂?shù)牟蛔∷圾Q，馬車沒有前行，而是孤零零的停在路上，很快就被雪粒子覆蓋了一層白。

    車廂里鉆出一個短衫男人，頭上包著陳舊的棉巾，車夫打扮，只見他抱著一只包袱，跳下馬車，將包袱放在馬車前端，打開后，粗布衣裳扔了一地，車夫翻找出包袱里的錢財和所有值錢的東西——兩吊錢和兩根流蘇銀簪，這是包袱主人所有值錢的東西了。

    啐了一口，看那婦人身上穿的衣服，還以為是個逃難的貴婦，沒想到包袱里只這些東西，早知道將她那身華服也給剝下來，至少還能買幾個錢呢。

    車夫走到懸崖邊上，瞧著那萬丈深淵，風雪迷了他的眼，將手攏到袖中，瞧著崖邊那被壓倒的一路枯枝——為了這么點錢也敢和他拼命，活該死了！

    “呸！”

    紀琬琰掉在一團枯枝上，全身像掉入冰窟般漸漸流失溫度，右手以奇特的角度被她壓在身下，肩胛骨的骨頭刺破了皮rou，露出染血的白骨，她想將手恢復成正確姿勢，可是全身上下卻沒有絲毫力氣做到。

    從陡峭的懸崖掉落，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她幾乎就聽見了全身骨頭碎裂的聲音，知道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唯留一息，看著近在眼前的那一片枯葉，干枯脆黃，只要有一點重力壓下，便足以將它碾碎，就好像是此刻的自己。

    嘴里不斷吐出鮮血，閉嘴都做不到，喉嚨好像也碎了似的。

    原本姣好妍麗的容顏上如今滿布了刀痕，曾經(jīng)艷絕天下容貌毀了，機關算盡的鉆營沒了，像個過街老鼠似的被家族趕出了京城，曾經(jīng)所有的夸贊，所有的驚艷，都隨著‘紀琬琰’這三個字，變成了最大的笑話。

    回想這一生，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仗著過人的美貌，就總想像鳳凰那樣昂起高傲的頭，可笑的是，自己毫不自知，為了那些虛榮和假意，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利用，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鳳凰，而是一頭被人用鞭子攆著走的驢，在磨坊里被打的嗷嗷直叫，還幻想著自己的聲音很像黃鸝。

    可悲，可恨！

    這就是紀琬琰一生的真實寫照。

    只可惜，她直到最后，被那個最親的meimei，派人按在地上劃破臉皮時，才知道一直以來，自己到底有多蠢。

    眼前的白雪漸漸染紅，再無意識，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紀琬琰’從地上飄起，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個死狀可怖的女人，她就那么飄在半空，靜靜的看著自己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絕世容顏一日日腐敗，終于明白，再美的容顏，不過是畫骨畫皮，鏡花水月。曾經(jīng)她那樣看重的容顏，哪怕多條印子，都會讓她在意許久，可是現(xiàn)在……

    她飄到樹上坐下，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去哪里，就這么日夜更迭過了頭七。

    第八日，她就看見兩個人站立在她的尸體前。

    雪天過后，就是雨天，一路泥濘。兩人衣裳下擺盡是泥漿，可見風塵。

    身后那人侍衛(wèi)打扮，高舉著傘，前面那人穿著背后金線繡著團花的鴉青色的連帽披風，頭上戴著連帽，身量頗高，只見那人彎下腰，從袖子里抽出一塊華麗的絲綢帕子蓋在了她的臉上，然后才俯下身將她濕漉漉的尸體抱了起來，她的手軟綿綿的垂下，上面滿是黃色的尸斑，就算是隔著老遠，她幾乎都能聞見那上面的惡臭，但那人卻絲毫不覺般，抱著她轉過身來。

    那張如鬼斧神工般雕刻的俊美臉龐，陌生又熟悉，可怎么會是……他？

    ☆、第一章

    第一章

    又見冬日大雪。

    今年的雪來的比往年都要早些，風呼呼的在大街小巷穿行，人們裹緊了棉衣，埋頭前行。

    藥鋪的伙計敲開了紀家的側門，門內走出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鬟，穿著霜色的小襖，墨綠棉褲黑棉鞋，梳著一對元寶髻，大臉盤子，看著就挺精神，接過了伙計手里的藥包，遞了錢，就進門去了。

    宛平紀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門望族，二老爺紀朔襲爵，在京繼任平陽候，二房眾人隨紀朔在京居住，紀家大房、三房、四房則留在宛平老家，五年前，三老爺紀邙得了宛平知府的官職，在宛平地界，紀家更是屈指可數(shù)了。

    那丫鬟穿過西廂的回廊，回廊兩邊皆白茫茫一片，雪下了兩日，停停揚揚的，院子里雖然都有打掃，但架不住雪花時飄，走過回廊便是庭院，丫鬟冒著風雪不一會兒就到了月瑤苑，門前檐下站著個醬色人影，徐mama縮著頭，好不容易盼來了那丫鬟。

    “怎么去了那么久，藥呢？”徐mama四十來歲，高高的大骨架子，穿著一身醬色的裙襖，似乎是多年的舊衣，顏色都不那么鮮亮了，她是四姑娘的奶娘，一直近身伺候的。

    小丫鬟遞了藥給徐mama，似乎還有些不太樂意，說道：“怎么久了？總要在那里等藥鋪的伙計送來嘛，徐mama不知道就不要亂說，要是給管事mama聽見了，還真以為我溜到外頭玩耍去了，到時候要挨手板子的?！?/br>
    徐mama散開藥包看了看，看那小丫頭站著不走，滿嘴的啰嗦話，她哪里會不知道意思呢，她也想打賞兩個錢出去，可實在拿不出來也沒辦法。

    只好臉上賠笑：“翠兒你是好的，徐mama記著你的情，下月發(fā)了例錢，一定給你買糖吃?！?/br>
    翠兒雖然沒撈著賞，好歹得了句糖話兒，到底還是孩子，天良未泯，學著其他mama的樣子，對徐mama撇撇嘴，再次奔入了風雪里。

    徐mama看著翠兒離去的背影，為她臨走前那一抹鄙夷的眼神嘆了口氣，四姑娘不受寵，府里這么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就敢給她臉色看。

    將藥包好，塞入衣襟中，徐mama搓了搓手，呼出一口霧氣，這才拿起門邊倚靠著的一把油傘，裹著衣領，入了院子。

    月瑤苑是四姑娘居住的地方，大房攏共也就只有這么一個姑娘留著，還有個二公子住在別的院子里。月瑤苑的布置依舊維持兩年前大老爺在世時的樣子，有些地方已經(jīng)陳舊斑駁，可是府里年年修繕，卻始終沒人記得修繕一下這里，四姑娘年紀小，勢單力薄，哪里能做的了這個主，就連每月的例錢，都要她去回事處的賬房清算，能拿到手的屈指可數(shù)。

    原本府里情況最難熬的就是四姑娘了，好不容易學了一曲琴，在老太君壽宴上演出得到了好評，老太君對她贊不絕口，當眾夸她有天分，還稍微提了下要將四姑娘帶到身邊養(yǎng)兩天，就在徐mama以為四姑娘的好日子要到了，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壽宴上四姑娘偷偷吃了宴席上的兩只蝦，回來之后就喘疾發(fā)作，上吐下瀉，滿身扛了起來，整個人都腫了一圈。

    就這么掃了老太君的興，雖說給請了大夫，穩(wěn)住了病情，可到老太君身邊教養(yǎng)兩天的好事，也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徐mama經(jīng)過抱夏，掀開了四姑娘房門前的棉簾子，屋里稍微暖和些，可那碎炭的味道也是刺鼻的，四姑娘躺在床上，身邊沒有其他人伺候，徐mama怕炭燒出問題，就留了半扇窗子，沒有關嚴，這樣屋里的暖氣也就聚不起來了，但總是鼻子能舒服些的。

    屋子里的擺設也是陳舊的，四姑娘床前那片蜀錦的雙面刺繡屏風應該是這個屋子里最值錢的東西了，只可惜木頭框子繃的，木頭長年累月下來，已經(jīng)有幾處裂痕，斷裂應該是早晚的事情。

    四姑娘床上的帳子是霜色的，原本是鵝黃暖帳，只是這些年用下來，洗的發(fā)了白，就成了霜色，床上蓋的是一床兩斤重的棉被，被子上蓋著兩件長襖，還算暖和的。

    徐mama湊過去看了看，四姑娘眼睛還閉著，她將手搓了好幾回，不那么冰涼之后，才放到四姑娘額頭上碰了碰，又對著自己的額頭比了比，確定燒退了，這才放下心來。

    四姑娘生來就是這個怪病，吃不得蝦蟹之類的東西，蟹還好些，就是蝦是沾都不能沾的，壽宴那天，她沒能跟著四姑娘，旁的伺候之人可能也不知道四姑娘這病，伺候疏忽，這才害了姑娘。徐mama心里愧疚，也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命數(shù)啊。

    拿出了衣襟里的藥包，徐mama去了墻角，那里有個小爐子，爐子上燒著熱水和旁邊有個小水缸和兩個干凈的瓦罐子，這些天她煎藥就在窗下角落煎，一來照應著姑娘，二來屋里多少還能暖和些。將藥稍微泡了泡，從窗臺那兒避掉了水，然后又加新水，放到小爐子上，慢慢的熬起來。

    “咳咳?！?/br>
    細微的咳嗽聲響起，徐mama站起來，將濕漉漉的手往棉襖外擦了擦，穿過屏風走入內間，見先前還沉寂的被子此刻動了起來，趕緊走上了腳踏，就見一條白皙細幼的胳膊伸出了被褥，紀琬琰從被子里探出頭，徐mama就湊了上去，問道：

    “姑娘，是想喝水嗎？”

    紀琬琰想坐起來，可是綿軟的四肢讓她根本沒有那個力氣，迷迷糊糊間，看見了徐mama的輪廓，眼睛里頭泛酸，估摸著是夢，可她已經(jīng)死了，哪里來的夢，徐mama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只可惜她身邊太多紅眼病，見不得徐mama對她好，在她出嫁的時候，徐mama就被人尋了錯漏，打斷了手腳，趕出府去，淪為乞丐，最后也不知是凍死還是餓死的。

    這些事情是好些年之后她才知道的，府里為了讓她出嫁，謊稱將徐mama送回了鄉(xiāng)下，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不管是夢還是現(xiàn)實，紀琬琰只覺得自己喉嚨里像要著火似的，隱約聽見‘水’字，緩緩的點了點頭，然后就又沉到枕頭上去了。

    沒多會兒，嘴里就被喂了水，溫溫的，不燙不冷，正好入口。

    水過喉頭，仿佛干涸了許久的大地受到了雨水滋潤般，仿佛呼吸間，氣都順了很多，一連喝了兩三杯，終于徹底解了渴，然后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看見了很多人和事，都是以往發(fā)生過的。紀琬琰的意識漸漸回來，她清楚的記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一敗涂地被家族趕出了京城，又遇無良車夫謀財害命，爭奪財物間，她被推搡下了懸崖，她確確實實是死了的。

    可是，隨著紀琬琰意識的清醒，就越發(fā)覺得不對勁。

    徐mama還在這她醒來就看見了，這幾天才確定了那不是夢，徐mama的聲音，動作，全都是記憶中的樣子，她不會認錯，可是她住的地方就有點讓她分不清楚了。

    她是紀家大房的嫡女，上頭有一個哥哥，爹娘得她較晚，因此在紀家姑娘中排行第四，她十歲之后住的是玲瓏苑，那里緊靠著老太君的松鶴院，玲瓏閣中什么都有，富麗堂皇極了，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最好的。不為別的，就因為老太君喜歡她，紀家那么多姑娘，老太君最喜歡的就是她了。

    盡管到后來她才知道，原來老太君的那些喜歡是有其他目的的。

    而這里這樣陳舊，肯定不是玲瓏閣。

    倒像是她十歲前住的月瑤苑，只可惜年代有些久遠，她記得不太清楚了。直到她養(yǎng)了好多天的病，終于能夠坐起來的時候，看見床前那一架木雕蜀錦雙面繡時，才稍稍確定了下來。

    這蜀錦雙面繡還在，的的確確應該就是月瑤苑了。

    她還記得，當初從月瑤苑搬到玲瓏閣去的時候，只覺得吐氣揚眉，月瑤苑的一切都是舊的，她都不要了，這蜀錦就被抬去了庫房，直到她出嫁前，徐mama才把這錦緞拆下來，壓在她的嫁妝底下，再到后來，她窮困潦倒，三餐不繼，這才將這蜀錦賣了好些活命錢，不過很快就又被她敗光就是了。

    那蜀錦緞子當時已經(jīng)沒有此刻看見的這樣鮮亮了，可是針法技藝在那兒，就算陳舊，也是相當值錢的，當時賣了整整十六兩銀子呢，那掌柜的還說，若不是這緞子破損了些，價格還能往上翻的。

    直到確定了自己所在地，紀琬琰才慢慢的相信了自己居然回到了十歲那年。

    這個時候，她還沒有被老太君重視，沒有被老太君捧上云端，沒有被富貴迷眼，沒有染上不可一世的傲氣，沒有被送去貴人府邸做花瓶玩物，沒有得罪身邊所有人……

    ☆、第二章

    第二章

    在休息了小半個月之后，紀琬琰終于可以下床走動了。徐mama扶著她坐到了一架有點模糊的銅鏡前，這銅鏡也好些年頭了，包邊的銅開始變形了，不過，銅鏡中映出來的臉龐還是讓紀琬琰忍不住的驚訝了。

    她真的回來了。

    鏡子中的女孩，丹唇列素齒，翠彩發(fā)峨眉，巴掌大的小臉說不出的精致，大大的眼珠子黑曜石般明亮，她的眼珠似乎就天生比旁人要黑亮些似的，這雙眸子曾經(jīng)被人作詩傳頌過，說是含情凝睇，海棠標韻，懸膽鼻挺翹，櫻桃唇瓣微豐，涂上胭脂，更是難掩的風情。

    曾經(jīng)的瀲滟一晃而過，再次回到鏡中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稚嫩面龐之上，仿佛她記憶中的紀琬琰只不過是南柯一夢般，只不過是她坐在梳妝臺前的那一晃神罷了。

    徐mama端著個盤子進來，上面放著一碗清粥和一疊醬色的小菜，不知道是什么。

    “唉，廚房真是越來越過分了。這種吃食都開始克扣了。姑娘還在病中，他們就敢這樣怠慢。”

    徐mama的抱怨之言沒有讓紀琬琰感覺怎么樣，將目光移到那似乎沒什么熱氣的清粥上面，她伸手端起了碗，纖細的胳膊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仿佛羊脂玉般溫潤無暇，只不過紀琬琰注意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將全副心神都放到了手中這碗清粥上。

    這幾日全都是徐mama一勺一勺的喂她吃的，今天是第一次自己端起了粥碗，久違的食物香氣讓她沒做多少停留，就一口一口的將米粥全都吃下了肚，徐mama意外的看了看她，只覺得姑娘今天有點不對，端著碗居然沒有抱怨廚房，沒有罵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

    紀琬琰吃下一碗粥，這才站起了身，徐mama要給她梳頭，卻被她拒絕了，就那么垂著烏黑的長發(fā)走到了西窗下的椅子下坐著，外頭陽光明媚，就是寒氣重了些，紀琬琰仿佛感覺不到般，因為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靜。

    她是紀家大房的嫡女，上頭有個哥哥，排行第二。上一世她大概就是十歲生辰過后被老太君接入玲瓏閣中，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她只不過是老太君特意培養(yǎng)出來的高級貨，專門用作裝點門面，說好聽了，是大家閨秀，其實不過就是一件侍價而估的商品，雖不自比青樓女子，可是性質卻沒多少變化，都是打扮漂亮，送給達官貴人消遣用的。

    十年之后大家都會知道，紀家雖然出美人，卻難出德才兼?zhèn)涞拿廊?，紀家的美人素來只以空架子出名，可能二房侯府的正經(jīng)小姐會好些，可是大房、三房、四房的姑娘，那就有點不入流了。

    而恰巧，紀琬琰就是那不入流紀家姑娘中的翹楚人物。庸俗市儈，物質自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典型了。

    她的父親是紀家的嫡長子，可惜命不長，在生下她一年之后就去世了，留下她娘一個人撫養(yǎng)她和哥哥，可是三年前娘也病了，得了瘋病，到處喊著要殺人，老太君就把她關在西偏院里，不許她出來，不許人進去。

    而她的哥哥紀衡也給送到了書院去住，除非節(jié)氣，等閑歸不來家里。

    “唉，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回事處的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給咱們院子里的炭是越來越差了，放在籃子里幾乎都能瀝出水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潑上去的，本來炭就不好，加上水就更嗆人了。從前夫人在的時候，雖然艱難，可到底那些人不敢這般怠慢，我可憐的姑娘，也不知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