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情不自禁摸摸臉上，確定沒有沾上東西，他低聲斥了一句：“裝神弄鬼。”

    唐景玉沒有再裝糊涂，小聲問他：“掌柜為什么用磚頭呢？一點(diǎn)都不像你?！彼胂罄锏乃问猓退愀藙邮謺r(shí)，也是白衣寒劍瀟灑俊逸的。

    她忍笑忍得辛苦，宋殊不以為意，掃一眼端著食案朝這邊走過來的張伯，低聲道：“刀劍引人注意，磚頭石塊兒不起眼，就算被人發(fā)現(xiàn)，也只會認(rèn)定是乞丐之間的打架斗毆。”

    唐景玉恍然大悟。

    “吃飯吧?！毙垢ǘ紨[上來了，宋殊將筷子遞給唐景玉，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唐景玉早餓了，也沒心思說話，先舀了一勺嫩嫩的豆腐花放入口中，略有點(diǎn)燙，她張著嘴吸了吸氣才咽下去。

    宋殊動動唇，低頭吃飯。

    說她好幾遍了，她總不放在心上，他也懶著再管，越管她越得意。

    十個小湯包，宋殊吃了六個，唐景玉抱怨他搶食，眼看宋殊還想夾最后一個，她眼疾手快把湯包夾到自己的碟子里，“掌柜你怎么這么能吃?。吭缰澜袃苫\好了，咱們一人一籠?！?/br>
    宋殊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嘴。

    唐景玉瞅瞅鋪?zhàn)幽沁?，故意夾起湯包在宋殊面前晃了一圈，“掌柜，你賒過賬嗎？”

    “不曾?！彼问獍櫭伎此翱禳c(diǎn)吃完，天色不早，該回去了?！?/br>
    唐景玉就朝鋪?zhàn)永锩嬷噶酥福骸皬埐娫蹅儊矶喔吲d啊，八成想著掌柜會多賞他們幾個錢呢，掌柜啊，你說一會兒張伯知道咱們沒帶錢，他會不會大失所望？咱們是最后一波客人，要不人家早走了?！?/br>
    宋殊面無表情盯著她，她明明知道，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唐景玉笑笑，先把湯包吃完，然后在男人帶了一分責(zé)怪的注視下從袖口摸出一個錢袋，放到宋殊身前：“算了，今日掌柜幫了我大忙，這頓理當(dāng)我做東，我就大方一回吧?！?/br>
    她帶錢袋是打算必要時(shí)用銀子拖延李老頭，提出讓宋殊請客完全是出于習(xí)慣，再后來就是故意逗他了。雖然眼下交底宋殊多半會生氣，但她怎么舍得讓她神仙似的掌柜為了一頓飯錢難為情？

    宋殊看看錢袋，再看看她，明白自己被小姑娘捉弄了，有點(diǎn)生氣，可是看著她狡黠靈動的眸子，又覺得能哄哄她開心也不錯，與其讓她為了李老頭的事煩憂，他更喜歡看她無憂無慮的樣子。

    “走吧?！彼问饽弥X袋站了起來，那邊張伯見了，笑吟吟迎過來，“宋掌柜用好了??？”

    宋殊頷首，摸出一錢銀子遞給老人家：“不用找了，我們來得晚，耽誤您收攤了?！?/br>
    張伯連連道謝。

    宋殊領(lǐng)著唐景玉往回走，轉(zhuǎn)身時(shí)將錢袋放到了自己袖口里。

    他拿她的錢扮大方，唐景玉可一直盯著他呢，此時(shí)見宋殊似乎忘了那錢袋是她的，唐景玉頓時(shí)急了，攔在宋殊身前索要：“掌柜你把錢袋還我啊，我里面還有四五兩銀子呢！”這人要不要這樣小氣啊！

    宋殊繞過她繼續(xù)往前走，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記得你從錢伯那里支的四十三兩銀子好像沒用多少，現(xiàn)在你藥錢飯錢都不用自己出了，打算何時(shí)還我？”

    唐景玉噎住，沒想到宋殊還記得這茬，雖然她現(xiàn)在有錢了，不缺那幾十兩，可那是她擁有的第一筆大錢，認(rèn)親前每晚她都拿出來數(shù)一數(shù)的，因此宋殊后來沒提，她也就沒打算給他……

    她撇撇嘴，低著頭跟在男人身后：“咱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兩年后才是還錢之期……啊，不對啊！”唐景玉眼睛亮了，仰頭跟他算賬，“現(xiàn)在兩年之期還沒到，我已經(jīng)是你的丫鬟了，所以是你占了大便宜，那四十三兩當(dāng)然是我的，快把錢袋還我！”伸手就要去搶。

    此時(shí)將近一更，天色早黑了下來，路上也沒什么人，想到小姑娘對自己的捉弄，宋殊也想逗逗她，就故意抬起右手不讓她得逞，嘴上辯道：“你名義上是我的丫鬟，可你跟我簽賣身契了嗎？你伺候我這個主子了嗎？”有她這樣的丫鬟？跟千金小姐也差不多了。

    唐景玉愣住，就著一側(cè)人家門口懸掛的紅燈籠，她看見了宋殊眼里的笑意。她眨眨眼睛，也笑了，看著宋殊眼睛道：“可以啊，只要掌柜需要，回去咱們就簽賣身契，我這輩子都給掌柜當(dāng)丫鬟了，等咱們簽了契，我自然要同其他丫鬟那樣伺候掌柜，鋪床疊被，穿衣沐浴……”

    “胡說什么！”宋殊神色有些尷尬，退后兩步躲開唐景玉，將錢袋還給她：“算了，給你，別再逞口舌之利，你知道我不會拿你當(dāng)丫鬟使喚?！?/br>
    “我還知道你不在乎那點(diǎn)銀子呢?！碧凭坝褚话褤屵^錢袋往前走，“你要是一開始就表現(xiàn)的小氣吧啦的，不用你提，我也會把銀子還你的。”

    宋殊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有恃無恐。

    她定是看透了他，才會越來越膽大。

    看著前面腳步輕快的纖細(xì)身影，宋殊不自覺地笑了。

    其實(shí)這樣也不錯，身邊有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日子都變得有趣了。

    快步跟上去，兩人一起到了宋家側(cè)門。

    “掌柜回來了啊?！笔亻T小廝低頭哈腰朝宋殊打招呼。

    宋殊點(diǎn)點(diǎn)頭，多看了小廝兩眼，確定他沒有胡思亂想，他放了心，照舊將唐景玉送到后院門前才離開。

    唐景玉心情歡快地進(jìn)了屋。

    “姑娘到底跟公子去哪了啊？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吃過飯了嗎？”知夏跟品冬都在屋里等著她呢，唐景玉一進(jìn)來兩人便圍了上來，各種擔(dān)憂詢問。

    唐景玉心情好，就不覺得她們煩，隨便找個借口打發(fā)了。進(jìn)內(nèi)室前瞥見桌子上擺了個兩個針線筐，她好奇地走了過去。知夏笑著解釋道：“天漸漸轉(zhuǎn)涼，我們給姑娘縫兩雙稍微厚一點(diǎn)的襪子?！?/br>
    知夏做的襪子上繡了蘭葉，品冬的繡了梅花，一素雅一明媚，都很好看。唐景玉輕輕摩挲上面的繡樣，不知為何就冒出了一個念頭。

    她想給宋殊縫雙襪子。

    宋殊也是父母雙亡啊，身邊沒有女眷，貼身衣物都是外祖母幫他準(zhǔn)備的，這些年孤苦伶仃，難怪他不愛笑。唐景玉越想越覺得宋殊可憐，也就越發(fā)想對宋殊好了。

    “你們手可真巧?！碧凭坝裾嫘膶?shí)意地夸道，“教教我吧，我也想給外祖母做一雙?！?/br>
    先給外祖母做，學(xué)會了再做宋殊那份。

    按理說，這些年女扮男裝，唐景玉對這些姑娘家該學(xué)的東西并沒什么興趣，但她現(xiàn)在有了目標(biāo)，自然就學(xué)得認(rèn)真了，白日里聽完課收拾好三根竹節(jié)后便乖乖回后院，躲在屋子里跟兩個丫鬟學(xué)女紅，不再找宋殊麻煩。

    她一反常態(tài)，宋殊心中奇怪，偏偏不懂唐景玉在搗鼓什么，后來還是從莊夫人口中得知小姑娘賢惠了，想縫襪子孝順?biāo)亍?/br>
    宋殊很是欣慰。

    跟她整日琢磨跟朱壽錢進(jìn)他們玩鬧相比，他當(dāng)然樂意她練練女紅。

    ☆、第39章

    莊夫人跟宋殊都很支持唐景玉習(xí)女紅，各色彩線繡樣應(yīng)有盡有，全都送到了她屋里。

    努力了一個月，唐景玉終于做好了給外祖母的襪子。

    “掌柜，你什么時(shí)候去莊家?。俊?/br>
    唐景玉吃早飯的時(shí)候問道。東西準(zhǔn)備好了就要送人，總不能次次都讓外祖母來宋家。

    宋殊放下筷子，算算時(shí)間，猜到唐景玉多半是繡好了，便道：“晌午用完飯就過去，你也去？”

    唐景玉笑著點(diǎn)頭。

    下午一起出門時(shí)，宋殊多看了唐景玉兩眼，低聲提醒她：“東西沒忘吧？”

    唐景玉想也不想就拍了拍胸脯：“沒忘，在這兒呢?！币m子扁扁的，拎個包袱大材小用。

    宋殊耳根有點(diǎn)發(fā)燙，小姑娘怎么不知道避諱，還當(dāng)自己是少年嗎？好歹也養(yǎng)了小半年，她自己就沒覺察出差別？

    到了馬車?yán)铮问庖呀?jīng)恢復(fù)了平靜，但他又好奇唐景玉的手藝來，很想先瞧瞧她給莊夫人縫的襪子，“知夏品冬在師母身邊伺候了多年，今日你既然送的出手了，想來她們兩個都覺得不錯？”

    唐景玉扭頭瞪他：“掌柜的意思是，如果她們說不好，我便不能送了？”唐景玉對自己的繡活還是比較滿意的，小時(shí)候有點(diǎn)底子，最近一個月又用心學(xué)了，不算好，但也拿的出手，再說這種東西全是表達(dá)心意，宋殊何必那么計(jì)較好壞？

    宋殊只是旁敲側(cè)擊，未料換來小姑娘不滿瞪視，及時(shí)閉了嘴。

    他目視前方，又露出一副世外謫仙樣，唐景玉抿抿唇，將包著襪子的綢布取出來遞給宋殊：“那掌柜幫我瞧瞧好了?！?/br>
    若他看不上，她就不浪費(fèi)功夫做他那份了。

    宋殊沒有推卻，打開綢布，就見里面疊了兩只白綾長襪，襪子上分別繡了一幅松鶴繡樣，松樹干虬勁葉繁茂，雙鶴眸愜意狀悠閑，跟師母新送來的兩個繡娘手藝無法相比，一看卻也知用了心。

    他又不傻，知道唐景玉不高興了，自然勉勵她：“不錯，師母見了定然歡喜?！?/br>
    這話聽著順耳，唐景玉搶過襪子收好，悄悄看窗外，嘴角高翹。

    馬車很快到了莊家。

    莊寅難得清閑，正在與妻子對弈，聽說得意門生來了，馬上讓下人把二人領(lǐng)進(jìn)來。

    莊夫人想跟外孫女說貼己話，把他往外攆：“我跟阿玉待著，你領(lǐng)豫章去園子里逛逛吧。”

    莊寅無奈，見到唐景玉簡單寒暄幾句就領(lǐng)著宋殊走了。

    唐 景玉對這個外祖父并沒什么感情，一來小時(shí)候聽母親提的不多，二來心疼外祖母，所以并未因如此短暫碰面而遺憾失落，反而笑嘻嘻摸出禮物顯擺給外祖母看。莊夫 人看過后高興極了，當(dāng)即就換上了新襪子，唐景玉是她最親的人，這樣的孝敬，哪怕外孫女只送一雙素凈尋常的白綾襪，她也滿足欣慰。

    祖孫倆攜手?jǐn)⒃?，沒過多久一個小丫頭神色異樣地走了過來，“夫人，大姑娘又去園子了?！?/br>
    唐景玉噌地站了起來。

    莊夫人詫異抬頭，對上小姑娘紅唇輕咬的嬌態(tài)，既意外外孫女何時(shí)開了竅，又驚喜這種變化，故意打發(fā)小丫頭走：“不用管她，自取其辱而已?！?/br>
    唐景玉卻不是這樣想的。

    她沒看上宋殊時(shí)，莊寧喊二叔喊得再甜她也只會幸災(zāi)樂禍看熱鬧，如今她對宋殊上了心，想到莊寧會用那種惡心的眼神打量宋殊，甚至仗著身份做出些宋殊當(dāng)著莊寅的面不好拒絕的親昵舉動，唐景玉就渾身冒火。

    “外祖母，聽說莊家園子里五步一景，阿玉也想去逛逛……”她抱著老夫人胳膊撒嬌。

    外孫女知道護(hù)食了，莊夫人當(dāng)然愿意配合，更何況柳姨娘仗著兩個兒子傍身拉攏了很多下人管事過去，從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知外孫女因?yàn)榇蠓砍粤四敲炊嗫?，她自然不會讓小人繼續(xù)得意橫行。

    ☆、第40章

    莊家園地極大，處處是景，但在這十月初冬時(shí)節(jié)，最值得觀賞的還是那一片燦爛木芙蓉。

    美人愛花，文人亦愛花。晴空萬里暖陽融融，在園子里閑庭散步般逛了逛，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一片或紅或粉的木芙蓉，莊寅眼里不由帶了笑，捋捋美髯對宋殊道：“咱們?nèi)ツ沁吳魄?？?/br>
    宋殊欣然應(yīng)允。

    師徒倆慢慢踱了過去，分開幾步各自賞花。

    宋殊有些心不在焉。

    莊家園中景色確實(shí)好，如果師母她們也出來逛逛就好了，唐景玉好動，這里木芙蓉開得燦爛明媚，她肯定喜歡瞧的。

    念頭剛落，余光里瞥到一抹淡紫裙擺，正是唐景玉今日穿的顏色，可惜轉(zhuǎn)瞬就消失在了木芙蓉花樹之后。那里離他這邊隔了一段距離，宋殊不受控制朝那邊眺望過去，莫非師母真的帶她來了？

    可惜就是來了，師母沒有發(fā)話，他也不好冒然過去。

    宋殊默默跟在莊寅身后，目光卻不時(shí)往那邊瞥，走著走著那邊突然傳來一道柔婉聲音：“你來瞧瞧，我這幅畫得如何?！?/br>
    是莊寧。

    莊寅也聽到孫女說話了，朝那邊喊了一聲：“是寧丫頭嗎？”

    而宋殊在聽到莊寧聲音時(shí)就猜到那紫裙姑娘是誰了，眼底重新歸于平靜，站在莊寅一側(cè)等待對方回應(yīng)，眼睛卻望向了來路。

    腳步聲響，很快花樹后就轉(zhuǎn)過來一對兒主仆，莊寧白襦紫裙，頭上簪了朵粉色木芙蓉，貌美如花。雙方對上眼，她面露驚訝，待到了近前，她朝宋殊淺淺行了一禮：“方才聽祖父詢問，還當(dāng)祖父自己來的，沒料二叔也來了，二叔近日可好？”

    宋殊淡淡應(yīng)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

    “你也來賞花了？”莊寅接話道。

    莊 寧笑著站到他身邊，親昵地道：“不是賞花，孫女是來作畫的，晌午老姨奶奶沒怎么吃飯，我跟母親擔(dān)心不已，再三勸她請郎中看看，老姨奶奶不愿費(fèi)事，早早就睡 了。孫女想著老姨奶奶最愛木芙蓉，常常拿一幅木芙蓉圖看，就也想畫一幅送她，這樣一年四季就能天天都瞧見了。對了祖父，我已經(jīng)畫好了一幅，祖父二叔幫我瞧 瞧？祖父二叔都是書畫大師，若能得你們提點(diǎn)，我肯定受益匪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