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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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褐色的湯藥還冒著熱氣,唐景玉先嘗了嘗,確定真的不燙,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吞咽。藥很苦,落入腹中帶起一股股熱往全身各處散去,一碗喝完,唐景玉身上出了一層虛汗,很舒服的那種,好像身體都有力氣了。 “給我端碗水過來,我漱漱口?!焙韧炅耍凭坝駨堉齑叩?,不想讓舌尖碰到任何地方。 朱壽馬上去了,藥碗放在桌子上,再倒一杯溫開水,小心翼翼端著送到唐景玉面前。 唐景玉暫且壓下心里的暖意,低頭漱口。 生病的時候有個人在身邊照顧,多好啊。 “給你吃棗?!钡人畔虏璞?,朱壽從口袋里摸出兩個大紅干棗,每個都有拇指大小,圓圓胖胖的,看得唐景玉口水直流,都忘了責(zé)問他為何剛吃完藥那會兒不拿出來了。 “你從廚房偷的?”唐景玉抓起一個放進嘴里,邊嚼邊問,嘴里甜了,心里也甜。朱壽傻歸傻,沒想到還挺會疼人。 朱壽搖搖頭,指著桌子道:“師父讓錢進買的,買了好幾斤,說是給你養(yǎng)病用?!?/br> 唐景玉詫異地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個小袋子,鼓鼓的放在桌子上。 她應(yīng)該是淋雨著涼了吧,紅棗能管這??? 唐景玉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別的不說,藥錢宋殊肯定才得跟她要呢。 “這個也給你,我去叫師父,師父說你醒了就讓我去叫他的?!敝靿郯咽O碌募t棗塞到唐景玉手里,起身就要走。 “等等!”唐景玉脫口而出。 朱壽回頭看她。 唐景玉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沉默片刻開口:“去吧去吧?!?/br> 她這半天沒干活,宋殊早晚都要跟她談?wù)劦摹?/br> 朱壽走后,唐景玉打算起身收拾時才發(fā)現(xiàn)頭發(fā)已經(jīng)束好了,她想了想,反正現(xiàn)在她生著病呢,就偷懶一次吧,而且即便她起來了,宋殊也不會因為她待客周到就不扣工錢不討藥錢了。 于是唐景玉繼續(xù)靠著床頭,嘎嘣嘎嘣把另一個紅棗也吃了,剛吐完核兒外面就傳來了腳步聲。唐景玉莫名有點緊張,忙著準(zhǔn)備起可能需要的應(yīng)對之詞來。 宋殊卻并沒有馬上進屋,轉(zhuǎn)身對緊跟在身后的朱壽道:“你回房練字去?!?/br> 朱壽不愿意:“唐五生病了,我想陪他說話?!?/br> 宋殊對待這個傻徒弟還算有耐心:“現(xiàn)在她需要靜心休養(yǎng),晌午你幫她把午飯端過來便可?!?/br> 朱壽“哦”了聲,不太情愿地下了臺階,沒走兩步又疑惑回頭:“那師父等唐五休息好了再去找他吧?” 屋里唐景玉聽到這句,差點就笑出聲了,這個大傻子,宋殊會不會后悔選了這個徒弟? 不知道宋殊如何答的,朱壽沒再糾纏。外面?zhèn)鱽黻P(guān)門聲,唐景玉情不自禁捏捏她一直藏在枕頭下面的小錢袋,總覺得下一刻錢袋不但要空了,她還得欠一屁股債。 宋殊很快就走了進來。 唐景玉歉疚地賠笑:“掌柜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宋殊抬手打斷她,走到床前將手里兩頁紙遞給她:“你先看看這個,郎中知道你是女的,但他不會說出去,你大可放心。”說完折回桌子前,面朝唐景玉而坐。 唐景玉乖乖閉了嘴,低頭看字。 滿滿兩頁小楷,清雄雅正,靜氣迎人,空靈而平和,正是宋殊的字。第一眼是享受,只是等唐景玉看清上面寫的是什么時,被宋殊一手好字帶來的靜謐心緒瞬間被打翻了。 吃得太多再不節(jié)制就有可能暴斃?體寒之癥不好好調(diào)養(yǎng)將來可能懷不上孩子? 再看第二頁的兩則藥方,這次的小病用不了幾個錢,但是養(yǎng)胃滋身的那些,半年吃下來……瞧瞧,宋殊都好心地替她標(biāo)上了,約莫四十兩銀子,這還是老郎中特意開了普通百姓人家能用得起的方子,否則人參燕窩加上來,四十兩一頓就吃完了。 唐景玉第一反應(yīng)是不治了,飲食上她每頓少吃點,不讓身體變得更差就好,至于孩子,她都沒打算成親,管她體寒不體寒呢。 只是沒等她開口逞強,她就又后悔了。 她才十四歲,以后的路還那么長,沒有治病條件就算了,但凡有絲機會,她都應(yīng)該抓住的。這世上幾乎沒有真正關(guān)心她的人了,朱壽那是傻,要是連她自己都不愛惜身體,將來就算她賺到足夠的錢,又有什么用? 沒什么比身體更重要。 唐景玉看向宋殊:“掌柜愿意借錢給我?” 宋殊將她的神情變化都看在眼里,微微頷首道:“我是想幫你,但還需要你一句準(zhǔn)話,你是否真的下定決心徹底治好自己一身???如果不是,那我下面的話就可以省了。” “想,掌柜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答應(yīng)?!碧凭坝窈敛华q豫地道。 小姑娘夠聰明,沒有因一時困窘舍本逐末,宋殊心里又高看了她一分。 “那好,我先給你算一筆賬?!?/br> 宋殊指了指她手中的兩頁紙,“你的身體主要靠食補,上面的藥材食材按半年量算,一共是四十兩。因為你要女扮男裝,一來這份食補方子不好讓廚房的師傅知道,二來我也不可能吩咐廚房給你開小灶,所以我會把鶴竹堂的小廚房借給你用,你自己做飯刷碗,柴米油鹽柴禾連同借用費,半年算你六兩,如何?” 唐景玉苦著臉討好:“多謝掌柜如此替我著想。”一下子欠債四十六兩了。 “既然你要修養(yǎng),提水的活計我會交給旁人做?!?nbsp;宋殊繼續(xù)道,緊接著不等唐景玉歡喜,他馬上補充,“但你的工錢以后也不會再漲,每月只有一兩。” 唐景玉很想叫苦,偏偏這種算法無比地公平,她哭喪著臉接話:“這樣的話,我至少要在燈鋪干四年才能還完所有欠債?!卑赘伤哪臧。哪旰蟛拍軘€錢買宅子…… “四年后你的身份未必還能瞞得下去。”宋殊面無表情掃了一眼她胸口,四年后她十八歲,不可能還像現(xiàn)在這樣雄雌難辨。 唐景玉并未注意到男人的視線,她心中一動:“掌柜這話是什么意思?” 宋殊站了起來,掏出另一張紙遞給她:“四年太久,我不想因你的身份惹麻煩,所以最多收留你兩年。從今日起,我會教你做燈籠,以你的天分,一年后做出的燈籠應(yīng)該能放到鋪子里售賣,那一年所得,既能還債,也能攢下一筆,夠你離開這里所用,離開燈鋪后,你不得在蘇州府賣一盞燈籠,這是字據(jù),你先看看?!?/br> 他愿意教她做燈籠了? 唐景玉大喜,興奮地直接站到了地上:“師父,那你多收留我兩年行嗎?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人識破的?!倍噘u兩年燈籠,能多賺不少錢呢。 宋殊淡淡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將字據(jù)放在桌子上,印盒都擺好了:“不用叫我?guī)煾福抑皇菫榱俗屇阍琰c還錢才肯破例教你。這兩年里你依然是鶴竹堂的雜役,既選擇學(xué)燈籠,那么每月也沒有工錢拿。過來按手印?!?/br> 唐景玉慢慢吞吞走了過去,猶不死心地道:“萬一我天分沒有掌柜想的那么好,一年賣的燈籠不夠還錢呢?我看掌柜還是把期限改成三年好了,一年學(xué),兩年做燈籠,肯定不會虧?!?/br> 宋殊笑了一下,示意她看字據(jù)最后一行小字。 唐景玉剛才只是簡單看了大概意思,見他笑得頗有幾分輕蔑,她忙俯身去看,小聲念道:“若兩年內(nèi)無法還清所有欠債,畫押人甘愿賣身為奴與宋殊?!?/br> 好狠啊,這是逼她好好學(xué)呢,甚至都料到她用的是假名,整篇字據(jù)用的全是畫押人…… “掌柜你真精明,天生的生意人啊?!碧凭坝駨氐姿佬?,伸手去沾紅色的印泥。 宋殊沒有答言,只看著她手。 眼看要按上去了,唐景玉忽然頓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掌柜,你該不會為了給家里添個手巧會做燈籠的奴婢,故意不好好教我吧?” “如果你不信我,那就不必畫押?!彼问庾鲃菀炎謸?jù)拿開。 唐景玉連忙捂住,一邊按手印一邊賠笑:“掌柜別生氣,我是開玩笑呢,掌柜對我有再造之恩,我不信誰也會信掌柜啊。好了,掌柜你看?!?/br> 雪白的宣紙一角,多了一個紅紅的手印。 宋殊將字據(jù)折好收入懷中,拾起印盒往外走,唐景玉跟在后頭送客。 宋殊邊走邊囑咐她:“今日請郎中抓藥一共用了三兩銀子,病好后你到錢伯那里支剩下的四十三兩,以后食材自己去菜場買,不會做飯自己想辦法。好心提醒一句,這些銀子剛好夠你養(yǎng)身體的,你最好按照紙上所寫調(diào)養(yǎng),別在這上面省。你年紀(jì)小,現(xiàn)在補還來得及,耽誤了最好時機,以后再有錢也無法根治。” 這是擔(dān)心她胡亂花錢呢,唐景玉笑道:“掌柜放心,我心里都有數(shù)的,絕不辜負您一片好意。” 她打開門,恭敬地請宋殊出去,臉上是再誠懇不過的笑容。 宋殊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頭也不回地走了。 唐景玉笑嘻嘻目送他回了上房才關(guān)門進屋,本想繼續(xù)躺床上歇著的,不知為何腦海里又浮現(xiàn)宋殊那片刻目光停留,她疑惑地皺皺眉,猶豫一會兒還是去了梳妝臺前,拿起銅鏡照鏡子。 里面的男裝姑娘發(fā)髻有點歪,頭發(fā)有點亂,臉蛋是不正常的紅。 確實邋遢了點,但也不值得宋殊多看吧? 唐景玉盯著嘴唇瞧,心中漸漸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她又回想了一下宋殊的眼神,最后苦著臉咧嘴呲牙。 她牙齒還是很白的,正因為太白了,左邊門牙上那塊兒紅棗皮就顯得特別刺眼。 作者有話要說: 唐姑娘:就不能讓我做個淑女么?這樣子哪個正常人會喜歡我?。。?! 宋掌柜:午飯不想吃了。 ☆、第14章 唐景玉連續(xù)喝了兩頓藥,第二天就能下地走動了,因為今日便可去屋里聽宋殊講課,她心情特別好,雖然腦袋還是有些不舒服,卻也沒有找借口偷懶,勤勤快快地收拾房間,早飯后跟朱壽二人一起進了燈房。 對于唐景玉來聽課一事,朱壽沒什么感覺,楊昌有些詫異,但也沒有多問。 楊昌不問,唐景玉自然不會把她跟宋殊的協(xié)議說出來。 宋殊很快就到了,站在門口對三人道:“出來,今日在外面上課?!?/br> 唐景玉三人疑惑地跟了出去。 宋殊將三人領(lǐng)到前面放置竹子的偏院,院子很大,里面橫著豎著擺的全是竹竿,一根根一排排一捆捆頗為壯觀,墻根陰涼底下五個伙計正熟練地削竹篾,連續(xù)不斷的刷刷聲反而襯得院子更加安靜。 “師父要教我們削竹篾嗎?”朱壽早就想學(xué)了,一看這個忍不住問了出來。 唐景玉小聲嘀咕:“咱們是做燈籠的,削竹篾做什么?”沒看那邊幾個老師傅都只管做燈籠嗎,這種完全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粗活兒,請伙計做就是,他們干純粹是大材小用。 宋殊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個下個月再教你們,今天教你們辨認各種竹子竹齡。” 朱壽興奮得鳳眼亮如寒星。 唐景玉苦著臉再次打量一眼那些伙計,還真要學(xué)這個啊?看起來就很累。 同竹子打了一天交道,三人又跟著宋殊往回走,宋殊讓楊昌朱壽先回去,單獨把唐景玉叫到書房,“今日起你也要臨摹字帖,想學(xué)誰的?” “學(xué)掌柜的行嗎?”唐景玉沒有底氣地問,“我喜歡掌柜的字。” 宋殊并未意外,從書架上拿過自己當(dāng)年的練字冊子,走到書桌前道:“練也可以,但我先提醒你,我做的燈籠上面都有我的印章,就算你字寫得跟我一模一樣,沒有蓋印,旁人也不會高價買你的燈籠?!?/br> 一番話,唐景玉的心就像是晃了一次秋千,正高興地飄著呢,忽然就沉下去了。 她半是生氣半是委屈地看著他:“在掌柜心里我就如此不堪嗎?我是喜歡掌柜的字才想臨摹的,絕沒有半點非分之想?!?/br> 宋殊將冊子朝她推了推:“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走吧,每天寫五張交上來?!?/br> 唐景玉頓時笑了,抱起冊子翻幾頁,如獲至寶,而且宋殊確實猜對了一半她的心思,這樣說她也不算冤枉。 “那我走了,掌柜忙吧。”唐景玉心滿意足地告辭。 宋殊鋪好一張宣紙,提筆寫字,寫著寫著記起一事,放下筆朝外走去,走到燈房正要推門而入,身后傳來推門聲。他回頭,就見唐景玉歡快地跑進了小廚房,沒過多久又跑了出來,看樣子是去前面廚房取經(jīng)了。 沒心沒肺的,怎么看都還是一個孩子。 宋殊抬腳進屋。 剛進去不久,錢進快步跑了過來,見燈房門開著,直奔這邊:“掌柜,莊夫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