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桉本來不想跟他多說的，可是看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還是有點震撼，才在沒多久之前，他都還是能走能跑的健康人，她看了看他包裹在西裝褲下的雙腿，那線條看上去還是很結(jié)實優(yōu)美，可是有股說不出來的死氣：“你的腿……不要緊吧？”

    容謝側(cè)過臉看了看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嗯，沒有知覺了，估計這輩子就要這樣過了?！?/br>
    俞桉默默地為柳葭心虛：“呃，你確定治不好了嗎？”

    “也許還能治好吧。”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把柳葭的下落告訴你的?！彼F(xiàn)在變成這樣，柳葭肯定是要付部分責(zé)任的，她到了容謝手里很可能會死得特別慘，男人的報復(fù)心也是很可怕的。

    容謝微微皺眉：“看來我們真的沒辦法聊下去，你這句話已經(jīng)重復(fù)了第二遍。”

    俞桉抓抓頭發(fā)，心想的確是如此，她干嘛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她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了一個問題：“marie是誰？你的新歡？”

    容謝笑了：“我家的菲傭?！?/br>
    “那小加呢？你的私生子？”

    “我家的貓?！?/br>
    “你家的貓那名字怎么寫？蒹葭的葭？”

    容謝笑得舒暢：“不，加減法的加字?！彼种噶酥盖胺剑骸八麄儊砹??！?/br>
    俞桉轉(zhuǎn)頭望去，只見那個膚色淺褐色的女人抱著一只藍貓朝他們走來，那只藍貓還長得特別霸氣。容謝伸手去接marie手上的藍貓，那只貓輕巧地跳到他的膝上，蜷成一團。容謝朝俞桉道別：“我先走了，回頭見。”

    俞桉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柳葭的下落？”

    容謝抱著貓，微微皺著眉笑：“第三回了。”

    “對啊，我問了三遍，怎么樣？”

    容謝目光流轉(zhuǎn)，朝她笑了一笑：“好，挺好的。不過我現(xiàn)在不想見她，畢竟……我是個殘廢了?！?/br>
    ——

    俞桉回到寢室，正好逮到柳葭正在掛在skype上，這個時間德國正是下午，她居然沒課。俞桉跟她聊了幾句，她正在寫作業(yè)，回答問題都有些敷衍。她拿出正經(jīng)的態(tài)度道：“柳葭，你先停一停，咱們說件要緊事。”

    柳葭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又埋頭下來：“你說啊?！?/br>
    “真的是很要緊的事，作業(yè)什么時候不能寫，就是吃飯也要停下來先聽我說?！?/br>
    柳葭終于坐正了身子，也一臉正經(jīng)地回視鏡頭：“好吧，你說吧?！?/br>
    “我今天碰到容謝了——”俞桉直截了當(dāng)?shù)?，“他很不好，因為車禍的關(guān)系，可能永遠都不能下地走路了——就是說，他的腿可能永遠都不能好了?！?/br>
    柳葭撐著下巴，她其實挺了解容謝的，容謝的生活范圍怎么可能會跟俞桉有相交，誰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刻意人為？她沉吟道：“他希望我回來看他，還是怎么樣？”

    “他說不想看到你，因為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見了面會很難堪?！?/br>
    “……嗯?！?/br>
    “他養(yǎng)了只藍貓哎，還取了你的名字，雖然他不承認，說實話那只貓的眼神挺霸氣?！庇徼裾f到一半，忽然注意到電腦屏幕上冒起了一股白煙，頓時驚道，“難道你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作業(yè)本著火了？”

    柳葭抬起手，給她看了看她手上細細長長的女士煙：“這幾天都是熬夜寫論文，困得不得了，用來提提神，蘋果味的?！?/br>
    “柳葭，你現(xiàn)在過得太糜爛了。”

    柳葭微微瞇起眼：“其實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確是準(zhǔn)備回國一趟，因為之前走得匆忙，我父親的遺產(chǎn)都沒交接好，到時候我來找你。”

    她們又聊了些瑣碎的事情。柳葭便下線了。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她本來覺得自己的惻隱之心和良心應(yīng)該早就一起下線了，可是事實卻是她有點難受，并且很難以分析她到底在難受些什么。

    ——

    柳葭把寫完的作業(yè)掃描到學(xué)校的系統(tǒng)平臺，只稍微躺了一會兒，便去醫(yī)院看mama。德國在這方面的治療水準(zhǔn)要比國內(nèi)好很多，醫(yī)生的英文也不錯，她的母親曾經(jīng)是大學(xué)里的英語講師，跟醫(yī)生也能交流。

    她覺得是時候把父親的過世的消息告訴她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跟主治醫(yī)生打好招呼。

    柳葭走進病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輕聲道：“我打算趁著學(xué)校的短學(xué)期回國一趟，有些手續(xù)要辦——是遺產(chǎn)繼承的手續(xù)?！彼哪赣H有了一點反應(yīng)，放棄了手上被她蹂躪著的百合花瓣，轉(zhuǎn)過頭盯著她看。

    “留下兩處不動產(chǎn)，其中一處是別墅，我覺得以后可能也不會回國了，就想把它們都處理掉，再說即使回國，也應(yīng)該換一個新的城市居住。你覺得如何？”

    “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柳葭頓了頓，語氣平靜地回答：“是的?！?/br>
    “什么時候，什么地方？”

    “在非洲，我們出國之前，感染當(dāng)?shù)氐膫魅静??！?/br>
    她母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沒有說話，也沒有太大反應(yīng)。她的父親已經(jīng)客死他鄉(xiāng)，而容謝的mama深受雙重打擊，當(dāng)年把她的母親害成這幅模樣的那兩個罪魁禍?zhǔn)滓呀?jīng)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她覺得那些紛擾世事也該到此為止了，剩下的，可能就是她應(yīng)該去接受審判了。

    柳葭心中有點擔(dān)憂mama，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極自然地站起身泡紅茶。她沖洗了茶壺，又往里面倒了茶葉，注入熱水，第一泡茶是要全部倒掉，喝第二道水的。她一絲不茍地這樣做了。

    她忽然聽到她mama在身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擔(dān)心我接受不了，所以一直都不說？難為你了。”

    柳葭看著淡白色的水汽，空氣里彌漫著清甜的茶香，她平靜地回答：“沒什么。”

    她記得高二結(jié)束的期末考試，她考得并不理想，兢兢戰(zhàn)戰(zhàn)地把成績單遞出去，然后她mama狠狠地打了她一記耳光，可是打完之后，她又抱著她失聲痛哭：“mama也不是不想對你好，但是沒辦法，我們什么都沒有，我什么都比不上那個女人，聽說她的兒子也很優(yōu)秀，我就只有你，你一定要讓自己比她的兒子好……”

    柳葭并不是天賦型的學(xué)生，她做不到考試前光顧著玩就能考進前三名，只能更加努力。

    她似乎在任何方面都沒有什么突出的天賦，但是不管她做什么都能得到一個“不錯”的評價，誰也不知道她曾經(jīng)付出過什么。即使是跟容家的兩個男人對峙到最后，她也沒有輸，不輸，對于她來說，就已經(jīng)是贏了。

    她轉(zhuǎn)過身，手上已經(jīng)端著泡好的茶：“我算了下日程，下周末我可以帶你去阿姆斯特丹，坐火車過去，也許運氣好還可以看到極光，你以前說最喜歡這個城市了?！?/br>
    她對未來所描繪的藍圖里，便只有這些，別的甚至想都不敢去想。她想她應(yīng)該會留在德國，入德國籍，這或許需要一些時間，不過終究只是時間問題。而那些不是時間可以解決的，也許只能夠等到死亡才會有結(jié)果。

    ☆、第六十一章

    從杜塞爾多夫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上，一直播放著一首有點熟悉的西班牙曲。柳葭回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起那首歌是電影《her》的主題曲，循環(huán)著放了一遍又一遍。她回想起當(dāng)時她跟容謝一起看這片子的心情，總覺得恍若隔世，她想到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她其實是有些對不起容謝。

    可是對不起他，又是她必須要做的一件事，這樣聽起來倒有些像在自我矛盾的推脫責(zé)任。

    柳葭頭疼地皺著眉。

    “我覺得你最近有心事?！彼齧ama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過你長大了，有心事也是正常的，你小時候話很多，好像什么話都會往外冒?！?/br>
    毀滅也是重生。自從她告訴mama，她的父親、她的前夫已經(jīng)離世，她的情況就好轉(zhuǎn)了很多很多，盡管有時候臉上會浮現(xiàn)一股憂郁之色。柳葭曾想過在這層憂郁之下，她到底會想些什么，可是她從來沒有把這些跟自己的女兒分享。

    每個人都有他心底的秘密，不是每一個秘密都可以說出口。

    包括她自己。

    這片歐洲大陸轉(zhuǎn)眼開始進入冬季，有些城市的晝夜時長變得那么古怪，柳葭看著車窗外面，天邊竟然出現(xiàn)了絢爛的光芒，那是極光。車廂里的溫度也開始往下掉，她手忙腳亂翻出厚衣服和大披肩，跟自己的母親擠在一起。

    那種色彩，瑰麗耀目，只有大自然這位造物主才會有如此的閑情逸致，去描繪那樣壯麗的云圖。柳葭聽見她的母親輕聲道：“我還是喜歡回去，畢竟那才是自己住慣了的地方，當(dāng)然如果你喜歡德國，我們也可以留下來。柳葭，你應(yīng)該要學(xué)會選擇自己的生活了?！?/br>
    ——

    容氏集團總部的整幢大廈都沉浸在一種異常古怪的氣氛之中。事情說起來也很是簡單：這是一個普通的周一，每一個部門辦公室的傳真機都收到了一張沒有顯示號碼的傳真件。那張紙上的一段話只說明了一件事：現(xiàn)任掌權(quán)人容亦硯先生曾教唆自己子公司的一位司機開車撞死一位女大學(xué)生，并且讓司機頂罪，逃過制裁，可是即使法律無法制裁他，也會有正義之士執(zhí)行私刑，請容亦硯先生做好準(zhǔn)備。

    紙上每個字都很大，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艘徽麄€頁面，無端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容亦硯自己也收到了這樣一份傳真，他將那張紙扔進碎紙機，沉聲道：“讓人查查看是哪個傳真機發(fā)過來的，還有，立刻勒令底下的員工，不要把這些內(nèi)容透露出去，如果有走漏風(fēng)聲給媒體的，只要查出是哪個部門的員工，部門經(jīng)理也要負全部責(zé)任?！?/br>
    總會有幾個媒體人不怕死，敢去做這種奪人眼球的新聞——容亦硯冷笑了一聲，他什么場面沒見過，怎么會怕這上面的幾句威脅之詞，可是如果被媒體拿去做文章，終歸是一樁大麻煩。

    莫瀟很快就帶回了消息：“剛才讓計算機部門查過了，是有人連上公司的網(wǎng)絡(luò)，再用打印功能，把這張紙用各個傳真機打印出來。”

    “能把范圍再縮小嗎？”

    “那個范圍就在整幢大廈，或者在大廈附近知道我們網(wǎng)絡(luò)密碼的那個人，沒有辦法再縮小了?！?/br>
    容亦硯敲了敲桌面：“容謝呢？”

    “他還沒來上班?！币驗橛嬎銠C后勤部門跟容謝的辦公室在同一樓層，他順便也去那邊看了，結(jié)果容謝還沒來上班，他最近的出勤狀態(tài)堪憂，每天遲到早退，十分頹廢。莫瀟想了想，便道：“不過容少爺那邊的傳真機我已經(jīng)檢查過了，沒什么問題，那張紙我也拿去碎掉了。”

    “叔叔，”門外忽然響起了幾聲敲門聲，只見容謝坐在輪椅上，扶著門邊，“我剛剛到，已經(jīng)聽到一些員工的議論?！?/br>
    容亦硯站起身，讓莫瀟把他推進來，臉上毫無喜怒之色：“你今天又遲到，再這樣下去，這個出勤率可要沒辦法交代了?！?/br>
    容謝笑道：“只要叔叔不計較，也沒有人能跟我計較，不是嗎？”他頓了頓，又道：“我才剛到，就聽說了那件事，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先封鎖輿論，不要讓風(fēng)聲傳出去為妙，媒體是不會放過這么一次爆炸性新聞的?！?/br>
    莫瀟忍不住看了容亦硯一眼，他有點不明白了，他以為容謝跟容亦硯兩叔侄已是勢成水火，至少在容謝心里是恨不得讓自己的叔叔去死，可是他這番話，卻完全是站在容亦硯的角度上考慮的。

    容亦硯探究地看著他：“哦，你覺得應(yīng)該怎么辦？”

    “首先把風(fēng)聲都封死了，然后徹查跟秦卿有社會關(guān)系的人，我想既然那個人能夠用傳真機發(fā)這樣的東西，很有可能是在公司工作的員工?！?/br>
    “你覺得沒必要查這個傳真是從哪里發(fā)來的？”

    容謝搖搖頭：“沒有必要，這條線索太明顯，對方肯定也會想到。但是不管用什么辦法，社會關(guān)系總歸是掩藏不了的?！?/br>
    莫瀟更奇怪了，其實他開始還覺得這件事跟容謝或許也是脫不掉關(guān)系的，可是他這回居然是完全站在自己叔叔這一邊的，這樣太奇怪了。

    容亦硯顯然也有點詫異，又問：“那個人威脅說要對我執(zhí)行私刑，你覺得這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想這么做?！?/br>
    “當(dāng)然是真的想這么做，如果只是虛張聲勢，卻讓你有所警惕和防備，那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么？”容謝微微一笑，“我想叔叔你大概是覺得我今天很奇怪，我們的關(guān)系其實并沒有這么親厚，為何我要這么做，其實答案很簡單，畢竟你我都姓容，即使不愉快也是關(guān)起門自己家的事，可是現(xiàn)在這件事卻要另當(dāng)別論了?！?/br>
    他說得的確是有道理，也沒有故意回避他跟容亦硯關(guān)系不和的問題?？墒撬驼娴臅绱撕眯?，一點都不計較前面的嫌隙？

    容亦硯看著他，緩緩道：“你的確很有分寸，不過也不用太把這種瑣事放在心上，這些年來我得罪的人也不少了，想要我的命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是又有幾個人可以辦得到？答案就是沒有，沒有一個人，從前不會有，現(xiàn)在不會有，將來更不會有。”

    ——

    容亦硯并不在意。他這大半輩子在商業(yè)場上混跡，他手段狠辣、為人深沉，得罪的人太多，結(jié)下的仇家也多?？伤€是好好地活到了現(xiàn)在，他的那些仇家甚至連跟他的一根寒毛都碰不到。

    如果稍微有點動靜就要緊張兮兮地草木皆兵，那他就不能出門做事了。

    莫瀟卻不敢松懈，親自去物業(yè)的監(jiān)控室查看了每一個攝像頭的情況，如果有損壞的或者角度偏離的，立刻就讓物業(yè)去做調(diào)整，原本有兩三架電梯都可以達到頂樓，現(xiàn)在也人為設(shè)定了單獨一架到頂樓的電梯，并且該電梯就只能在頂樓駐停。他甚至還專門調(diào)了保安站在頂樓電梯前執(zhí)勤。

    這樣的安排之下，除非那個人是從窗戶外面飛進來，連跟容亦硯見一面都不可能。而從窗戶外面進來也是不可能的，第一，這幢大廈有三十層的高度，只要還是人類根本不可能爬到這個高度；而頂樓的平臺已經(jīng)換過新鎖，鑰匙是拿在莫瀟手中。

    做完這些布置，一切卻是風(fēng)平浪靜，這樣警戒的狀態(tài)保持了整整兩周，卻沒有碰到任何可疑的事件。莫瀟知道心理的疲勞期已經(jīng)到來，這個時間是大家最容易放松警惕的，那么他就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現(xiàn)在物業(yè)部門是容謝主要負責(zé)，對于調(diào)整監(jiān)控的問題，他都十分配合，好像他們曾經(jīng)是共同戰(zhàn)斗過的朋友。

    莫瀟摸不準(zhǔn)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曾私底下開車跟過他，容謝的私生活很規(guī)律，每周固定會讓司機載著他跟菲傭去寵物醫(yī)院，然后菲傭帶著藍貓去掛號看病，而他則一個人推著輪椅在街心花園散心。

    這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他根本看不出任何異常的地方，可越是這樣，他便越是隱約覺得不安。

    ——

    容謝留意到有人在跟蹤自己，其實從剛出了家門，他就發(fā)現(xiàn)了，那輛車一直都跟著他們。他讓司機繞路，那輛車也一直跟著，中間甚至還闖過一個紅燈。他暗自好笑，卻也不打算說破，他知道自己最近的舉動雖然令人挑不出刺來，可還是不正常。

    他控制著輪椅，慢慢地轉(zhuǎn)上了一條青石路，街心公園的臘梅開了，暗香氤氳，沁人心脾。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頭來深深地呼吸著這帶著香氣的空氣。忽聽有人道：“你真不是故意跟著我嗎？怎么又跟你碰上了？”

    他轉(zhuǎn)過頭，正看見俞桉正從樹叢里鉆出來，手上還捏著一枝梅花。容謝看著她手上的花，輕聲道：“所以說，你是在偷摘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