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要是沒有她自己的去留問題,這樣的生活簡直賽過神仙。 經(jīng)過這些日子,念頤自己都沒發(fā)覺,她對須清和的依賴加深不少。究竟怎么才能抽身而退呢?真有了這個機會,她真可以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和他成親,和他舉案齊眉么? 光是想想就酸的不成了!有時候她甚至自私地希望假使自己真的走了,須清和也不娶親,不和別人同床共枕…… 想象總是那么曼妙,現(xiàn)實常常迎頭痛擊。 這日念頤正坐在書案前臨摹山水畫,她于作畫上委實沒有什么天分,不畫成四不像也就是了,好在自己心大看得過去,所以能盡興。 喜珠推門進來,腳步輕輕的,朝正在研墨的海蘭朝朝手,海蘭看了看狀似全情投入的念頤,躡手躡腳挪了過去,“怎么?” 喜珠憋著氣似的,“不好了,太后娘娘遣人過來請姑娘過去,不是鴻門宴勝似鴻門宴,一準兒沒安好心…!” 她說的是大實話,海蘭也是這么想的,卻嫌她太直白,攥了攥拳頭道:“我去回稟姑娘,你別插嘴。”說著撂下喜珠就過去念頤那里,還沒開口,念頤就放下了毛筆,她蹙了蹙眉,須臾又舒展開,竟然道:“不是不到,時候未到。該來的終于來了——” 她這樣了然,顯見的是聽見喜珠方才說的話了,海蘭忖了忖道:“姑娘,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過去,上回沈皇后的事才過去沒多久,如今皇上不在宮里,要是有個閃失……”太后為了兒子保不齊什么都做得出來,她們姑娘要真出點什么事,她們勢必求助無門。 喜珠亦是憂心忡忡的,“皇上臨走前交待,叫姑娘哪兒也別去,我看挺好,不如…不如我們打個謊,就說身子不舒坦,能推一日是一日,弄不好皇上就回來了呢!” 念頤心說喜珠真傻,太后“請”的人,由得了她們說不去就不去么。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去就去,她內(nèi)心里是不懼的,這件事確實需要解決,且看看太后的意思罷,走一步,方是一步。 幾個人給念頤換衣裳,去見太后就不好穿得隨便,但也不可太華貴,倒顯得她刻意去賣弄似的。 海蘭從衣柜里取出一件中規(guī)中矩的對襟艾色上衫在念頤身上比了比,還算合適,便換上了,下配一條稍鮮艷些的十六幅薔薇繡紋湘裙,發(fā)飾也簡單,只盤了發(fā),斜里插了一支碧色透玉扁釵,對鏡照了照,仍舊鮮煥惹眼。 人呀,臉模樣兒若是生得俊,稍加打扮便搖曳生姿,正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喜珠站在門口得意地道:“那位梅小姐不是在么,好賴叫宮人們看看誰比較美,別成日的在底下嚼舌根子,也不怕閃了自己的舌頭!” “你可少說兩句罷,我陪姑娘去,你和采菊留下?!焙Lm說完詢問念頤的意見,“或是大家都去,心里安些?” 念頤不在乎這個,“就你陪著去罷,人太多做什么,還道我害怕心虛呢?!?/br> 是這個理,說著話,她們就出了云欽殿。 太后派來的人仍舊等在宮門外,這份兒耐心叫人納罕。宮人一路把念頤領(lǐng)到了梅太后跟前,念頤對太后基本上毫無印象,她進宮后多數(shù)時間都在東宮,外面極少去,深居簡出也差不多了。 以念頤的角度,梅氏和須清和不愧是母子,眉眼間隱隱蘊著一股傲氣,眼神清亮,她又極顯年輕,乍看倒十分平易近人似的。 念頤在大殿正中跪下,請安問禮,這一套宮廷禮儀她做出來不會叫人有半分拿錯處的機會,侯府出來的小姐教養(yǎng)和矜貴氣韻仿佛是與生俱來的。 太后嘴角帶笑,還是宮中的老套路,人看著慈和,免禮平身的話卻遲遲不從嘴里說出來。她和邊上的梅初吟說話,“哀家是老了,你們年歲相仿,想必才有話說?!?/br> 梅初吟淡淡地笑,一時沒想好怎么接口,太后繼續(xù)道:“阿吟應(yīng)比念頤大幾歲罷,你瞧瞧念頤,這都成親了,你這不成器的,如今還待字閨中,再拖下去不都成老姑娘了么?!?/br> 這話一出,下首跪著的念頤耳朵都燙了。 她微微抬臉去看梅初吟,后者對著太后露出了羞赧不依的模樣,下一息望見她,嘴角的笑弧卻放大開來。 念頤無暇分析她是否在挑釁自己,只看見梅初吟腰際那枚玉佩,熟悉的輪廓,沒記錯的話……正是須清和日日佩在身上那塊的另一枚。 ——龍鳳對佩,果然是一對。 ☆、第73章 想不通,他既然和他的表妹佩戴龍鳳對佩,做什么還要許諾皇后之位給她? 念頤看著梅初吟的玉佩,越看越不舒服,就好像兒時自己喜歡的東西總是無端被六jiejie搶走,可至少那時候還會有堂哥幫忙,還有大伯做主,現(xiàn)在卻不是這樣,太后提攜自家人,須清和的態(tài)度也或許并沒有她所見的那樣明朗。 她突然很喪氣,因為她愿意相信須清和的話,但是即便是把一切都設(shè)想到了最完美的地步,也就是她最終留在宮中了,朝臣不曾非議,民間不議論叔嫂這事,她判斷下來自己在皇后之位上也坐不長久。 這是顯而易見的,歷來后宮妃子爭寵陷害手段之多,防不勝防,須清和是皇帝,他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人,他還會有許多許多的妃子。 單梅初吟便算一個,她必然是存在的,有太后撐腰,她們聯(lián)手對付她,三頭六臂也撐不過。而君王的愛能得幾時,待到色衰愛弛,她要怎么辦呢。 這委實不是念頤想要的生活,太多的不確定性,前途太灰暗了,再加上此際這殿中壓迫的氛圍,她已經(jīng)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可憐蟲了。 想直接坦白自己無意留在宮中的決心,嘴巴抿了抿,又發(fā)覺竟是舍不得就此都見不到須清和。她頹然地垂下腦袋,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這么矛盾,這么不果決。 梅太后注意到念頤先前的眼神落在梅初吟腰間,順著看過去便明白了。玉佩確實是她所賜,寓意不言而喻,倒是兒子明知此玉佩另一枚屬于梅初吟卻仍愿意佩戴叫她意外。 后來想想也明白了,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還不曉得他么?皇帝是將計就計,以圖安撫她這個與他心意相背的母后。 思及此,梅太后再次看向了跪在正中藻井下的顧念頤。要說起來,這孩子眉眼兒果然十分水靈,臉模子小巧精致,家世…也算沒得說,若不是嫁與了太子,其實是可以允其進宮做個寵妃。 只可嘆,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更加太后恐怕顧念頤想要的不是小小的妃位或者貴妃的位分。 這后宮中皇帝的女子,就沒有一個不肖想鳳位的。 太后耷拉著眼皮,抬手把殿中不相干的宮人都遣退出去,只留下了梅初吟。念頤看著自己的袖攏,里頭指尖按在鋪著厚厚氆氌的地上,眼中微染上躁意。 時間仿佛是停滯的,她猜測著太后會怎么處置自己,像沈氏那樣直接下毒不見得,畢竟梅太后和沈皇后不是一路人,假設(shè)她不要她的命,那么她只會有一個去處—— “哀家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上首太后發(fā)話了,語調(diào)徐徐地道:“顧念頤,你若是對蘭卿真有幾分感情,便不該看著他一意孤行鑄下大錯。如今這時節(jié),他初初登基,如你所見帝位并不穩(wěn)固,太子一黨殘余勢力猶在,麒山王亦虎視眈眈,你顧念頤若為后,豈不是與人話柄么?” 念頤閉了閉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抬首時卻面目平靜,“是,太后娘娘說的不錯。” 太后見她識相,扯嘴笑了笑,“與哀家作對,任何時候你都占不了便宜。自然,蘭卿此番放心離開是知道哀家這為娘的看在他的份上不會貿(mào)然動你。他是對的,可哀家,除了是他的娘親還是太后,哀家決計不能放任你這樣的禍害繼續(xù)留在后宮?!?/br> 念頤僵硬地磕頭,不辯駁不頂撞,只把自己當作個傀儡,又聽太后理所當然地說道:“哀家會送你前往禁閉太子的禁園,對外宣稱是你自己逃宮出走……” 也就是說,屆時須清和回來聽到的消息只會是她自己逃出皇宮不知所蹤,而幽閉太子的禁園路途遙遠,消息閉塞,也許她死了都無人知曉。 念頤背后發(fā)涼,卻只能點頭叩謝“恩典”。 太后滿意地從地屏寶座上站起,梅初吟立時扶住她的手,太后走近了念頤,她看得出她的不甘心,眼角斜了斜,語聲含笑道:“我昨兒聽阿吟說了件事,道是你的真實身份?!?/br> “太后娘娘?”念頤四肢發(fā)抖,看向面前都是微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兩人,心瞬間沉了下去,臉色煞白。 梅太后道:“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實實待在禁園,皇上的人過去盤查也不自曝身份,哀家不會將你們襄郡侯府這點子腌臜事傳出污了世人的耳朵?!?/br> “你定是奇怪罷?怎么你去了禁園會一點風聲也沒有?” 這其實也是梅初吟不痛快的,須清和在秋狩離開時對外已宣稱將顧氏送往禁園了,除了少部分肱骨大臣,朝野上下乃至民間都信以為真,也就對之前那零星風言風語不過分在意了。 欣賞了會兒顧念頤微帶慌亂的表情,梅初吟解恨地道:“現(xiàn)下禁園里已經(jīng)有一位太子妃了,你再去,自然不能頂著這太子妃的身份,是以,怕是要吃些苦頭了?!?/br> 念頤心頭煩亂,自己的身世像個不能見光的蠱,提起來她便心神不寧,再加上她根本不曉得原來須清和還做了那樣的安排,他究竟找了誰代替她?要瞞過禁園的人,最起碼那人的樣貌與她相若…… 莫非是,禾茹? 現(xiàn)在想這個根本毫無意義,念頤看向梅初吟,很想知道她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要知道,她的身世哪怕是在侯府都沒幾個人知曉,父親不會說,伯父不會提,哥哥,哥哥應(yīng)也不會…… 可是…越往深處思考,越是覺得可怕。 太后若有所思地瞟了梅初吟一眼,并不很看得上她這副小人得志的做派,然而到底是作罷了,撫了撫她的手道:“等這事告一段落,你和蘭卿的大婚便如期舉行,阿吟,你可不要叫哀家失望?!?/br> 雖說在意料之中,梅初吟依然欣喜不已,為了杜絕一切太后對顧念頤心存仁慈的可能,左思右想之下,她還是把顧念頤身份的事告訴了太后知道。 如此,顧念頤連唯一拿得出手的家世也蒙上了陰影。試問一個殘破的蒙塵之珠,竟是有什么資格和她相爭? 梅太后親自攙起念頤,上位者對弱者時而是慈和憐憫的,她不吝嗇自己的笑容,微莞爾道:“人活一世,要緊是認得清形勢,識得了大體。你今生和皇家有緣,卻和蘭卿無份,再者,后宮有三千佳麗,他也未見得對你有多專情。時候一長啊,也便將你拋之腦后了。日后回想起來,你不過是閑時攀折的一支花朵,這支沒了,還有更多更嬌更艷的。” “是……”念頤恍惚地彎了彎嘴角,也不知這笑拉扯出來沒有,整個人如墜冰窟一般。 太后顯然是早做了安排,這里才說好話,門外等待送念頤去禁園的人就進來通稟。 念頤福身告退,轉(zhuǎn)身望見滿目的天光,瓊樓玉宇,而自己將走得無聲無息,前途不明,忽的覺得悲涼,又有些發(fā)笑。 她麻木地隨著太后的人穿行在曲回的甬道之中,想著須清和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轉(zhuǎn)角,表情惘惘的,驀地,身后有人喊了句“慢著——” 念頤回頭,卻是梅初吟。 “還有什么事?”她認命似的,語氣不咸不淡。 梅初吟扯住廣袖掩嘴輕笑起來,“顧念頤,你莫非不想知道是誰把你的事說了我聽的么?你們家有人那么恨你,嘖,連我都忍不住要憐惜你呢?!?/br> 念頤不想給她奚落嘲笑自己的機會,皺起鼻子剜了梅初吟一眼,冷冷地道:“我不好奇,也不想知道,這個回答梅姑娘可還滿意么?” “你別急著走呀——” 她拉住她,貌似關(guān)切地道:“我告訴你罷,你這事兒啊是你家六jiejie親口說與我聽的,繪聲繪色,我當時吃驚不小,心想她為了貶你,竟是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顧了……!” “顧念頤,你看看你自己,你同你母親有何不同?別的沒學(xué)到,爬小叔子的床倒是不帶猶豫,也怨不得你親jiejie要在背后落井下石,你和你娘都是賤到了骨頭縫兒里,天生的不要臉面,該!禁園那里我都為你打點過了,少不了你的‘好處’?!?/br> 念頤氣得渾身顫抖,她自己可以由人侮辱,娘親卻不能。這世上娘只有一個,便是沒有見過一面,便是生前不光彩,娘親亦是獨一無二。 “不準你羞辱我娘!”她倏地一把揪住了梅初吟的頭發(fā),撒起潑來不容小覷,儼然是另一個性子的人,兇神煞氣以命令的口吻道:“你對著天,對我娘在天之靈賠不是!” “你是不是瘋了?!”梅初吟沒有念頤高,被揪得略略踮腳,高聲呼救道:“來人——來人——” 然而一時半會兒的哪里會有人趕過來,前邊帶路的人卻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愣住了,念頤破罐子破摔,她都到了這個田地,還怕什么,拔了頭上簪子對準梅初吟的臉,“給我娘賠不是,收回那些污穢的話,否則不等我到禁園,現(xiàn)在就叫你嘗嘗我留給你的好處?!?/br> “你敢么?” 梅初吟意外的十分硬氣,歸根結(jié)底是她暗忖顧念頤沒有那個膽子,冷笑道:“賤人生的小野種,和我家姨娘生的雜種們也沒什么區(qū)別?!?/br> “我給過你機會——”她是真的氣紅了眼,揚手就要扎下去,這時前邊的人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就來拉她,念頤的氣力當然敵不過那許多宮監(jiān),叫人一拽一掐手上的簪子險些握不住。 有句話是狗急了跳墻,她橫豎不管不顧了,被制住一只手后便舉著簪子亂戳亂搗,而梅初吟頭發(fā)亂蓬蓬頂在頭上,抬手作勢要給她一記耳光。 念頤氣喘吁吁的,眼睛紅通通活像只兔子,頭一偏恰巧躲開,拿簪子的手卻沒忘記揮舞。 只聽得梅初吟低低驚惶地叫了一聲,她看見她伸手摸自己的臉,這一摸,食指指腹上果然有一抹鮮艷的血痕。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他們都是太后的人,護送真太子妃去禁園是秘密的任務(wù),因而一路隱蔽,要不是梅小姐追過來這會子保不齊都從東南門出了宮了。如今這是怎么說,梅小姐怕不是被毀了容? 念頤扔了簪子,眼神里透著股不服輸?shù)捻g性,看向護送她的人道:“還走不走了?” 幾人面面相覷,須臾齊聲道:“走走走,您先請?!?/br> 或許是瞧在她的身份上吧,他們的態(tài)度還算恭敬,念頤拍了拍袖子打頭兒走了,護送她的人全部腳底抹油一般跟著,仿佛走慢了就會被梅初吟拉拽住。 冷不防的,有一個人越過撫著臉一動不動的梅初吟追到了念頤身畔,她額頭上甚至因急著追過來而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汗液,“姑娘,等等我!” “海蘭?你怎么??” 海蘭心疼地看著念頤,邊擦汗邊道:“我求了太后娘娘的恩典,獲準同行了,”她突然壓低聲音,“姑娘不怕,陛下最遲還有七日便起駕回程——” ☆、第74章 身后跟隨的護送人等聽聞這新趕過來的丫頭在和太子妃咬耳朵,嘀嘀咕咕仿佛有怎樣的密謀一般,便都豎起了耳朵。 念頤輕聲問道:“陛下的行程你是怎樣得知的?還有七日,你確定么?” 海蘭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急著想說,可看到后面伸頭伸腦的幾個便按捺了下去,念頤也往后看了看,按了按海蘭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一行人很快出了東南門,宮門外停著一輛馬車,她拎著裙角左顧右盼,不到最后一刻總以為會有轉(zhuǎn)機,可后面的人催促起來,便也無法了,和海蘭兩個人一前一后上了馬車。 車門“嘭”的一關(guān),念頤耳邊依稀還響著適才急匆匆的腳步聲,直到馬鞭抽在馬身上,車身搖晃轉(zhuǎn)彎,她才在暈暈轉(zhuǎn)轉(zhuǎn)的狀態(tài)下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