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念頤沒有急著回復(fù),她接過海蘭手中的美人宮燈,舉高提起來,燈格下的長須輕輕晃動映在來人看不清顏色的膝襕處,再往上,一張晃動光影里的平靜面容便映入眼簾。 太子是第一次正眼看顧念頤,他的臉暴露在她面前時他同樣也看清她。 微頓了下,須清止眉目間若有似無地掠過什么,恍惚間因她而想到已經(jīng)從生命中永遠走失的人。 他調(diào)開視線不再看她,借著她手中宮燈的光向遠處眺了眺,確定望星樓已然落鎖,念頤欠身行禮,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 正要離開,不想太子突然扯了下嘴角,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空洞,“你初進宮那一日,我便在樓上一眼望見你了?!?/br> 太子抬袖指了指望星樓,眸中帶著說不清是快樂抑或悲傷的情緒,“漪霜走后,我尋找了許久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別這么看著我,”他吊起嘴角的模樣像極了須清和,曼聲說道:“有些同漪霜相似,你該高興才是?!?/br> 他抬步走到她側(cè)邊,眼中徐徐泛起無望的癡迷,“還是這樣瞧著最像,你自己還不知曉吧。” 念頤確實不知道,她聽到現(xiàn)在才真正意識過來,原來太子是覺得她和先太子妃長得相像么?拿眼角借著光看太子,他的神情簡直讓她害怕,興許是他觀察細微,見她面露驚惶便不悅起來。 “漪霜不會這樣看著我,”他點她的鼻子,“顧念頤,注意你的表情。” “是……” 有什么辦法呢? 人家是太子,未來的儲君,他朝老皇帝蹬了腿歸西,便是太子即位君臨天下。念頤垂著眼睫任須清止?jié)i漣的目光在面龐上流動,仿佛一個沒感情的雕像,他卻似乎很高興,定定瞧了好一時,饜足地道:“許是漪霜舍不得我,這才托身在你身上。” 他竟然不是開玩笑的口吻,念頤眼睫一抖,先太子妃陸氏不是才去了一年左右的光景嗎?從沒聽說過一年就能夠轉(zhuǎn)世的,怪道外界都道太子資質(zhì)魯鈍,于朝政上毫無作為,原來他也不過是個在情網(wǎng)之中泥足深陷的可憐人。 對發(fā)妻用情至深,太子妃去了,留下的一人只剩個繁華漏風的軀體。海蘭是打聽過的,因而對太子和先太子妃的事有所了解。 先太子妃陸氏是皇后從前一直養(yǎng)在身邊的養(yǎng)女,與太子自然是青梅竹馬,這一來二去生出感情,直至非卿不娶皆是水到渠成,哪里想到陸氏正如諸多故事里紅顏薄命的女子,成親不過幾年便香消玉殞。聽說還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癥,病勢洶洶,藥石無靈。 太子自此便郁郁寡歡起來,平日不愛與人說話,終日沉默對著亡妻的牌位,不吃飯,不喝水,他可以獨自一人坐上一整日。 后來,不知從哪一日起他開始尋找與先太子妃面貌相仿的女子,宮中搜集了好些個,不是眼睛稍有相似的,便是某一瞬息的風情讓他感到熟悉。 那些女子據(jù)說都仍是處子之身,只是被當作收藏品養(yǎng)在東宮里,聊以慰藉太子對太子妃的思念之情?;屎髮Υ艘彩潜犚恢谎坶]一只眼,放任著兒子罷了。 太子轉(zhuǎn)到念頤正面,略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他收懾心神,同她拉開距離,舉目望著遠處濃墨一般的夜色,“母后有意將你我作配,此事,你怎么看?”正妻之位,他原是不愿意將就的。 念頤垂眸看宮燈看得久了,再看向太子立于的灰暗處時只覺眼前冒星,什么都看不真切,把宮燈遞給后面的海蘭,自己拿手揉了揉眼。要問她怎么看,她自然是一千一萬個不情愿,然而這般的話要如何出口—— 夜更見深,桃樹枝頭有飛鳥撲棱棱著翅膀停下小歇,漆黑的小眼珠子不時轉(zhuǎn)動。 空氣里驀地響起木質(zhì)車輪一圈一圈碾壓過地的轆轆之音。 “須……”念頤差點脫口而出,她按了下嘴巴,抿緊唇倒是正好不用回答太子刁鉆的問題了。 須清止顯然也發(fā)現(xiàn)是承淮王來了,他先是有幾分意外,“和弟,你還不曾出宮?”話畢,看了看不遠處掩映在夜色中的高樓,續(xù)道:“和弟也是來晚了,這會子望星樓早已上了鎖?!?/br> 饒是夜色深沉,念頤都覺得自己能看見須清和唇角浮著的清淺笑意。 接下來是沒自己的事了,她不自覺復(fù)看輪椅上的人一眼,踅身吩咐海蘭離開,只是話才剛出口,就被太子叫住了。 “和弟,你這樣看她,莫不是也覺她似極了漪霜?” 須清和望向念頤的目光微一滯,手中用力摩挲著垂在膝上的佩玉。半晌,他莞爾露出一抹笑靨,啟唇道:“皇兄既說相像,那便自然是,像的?!?/br> ☆、第31章 月皎驚烏 念頤轉(zhuǎn)眸看須清和,緊緊抿了下唇。他們都說她像另一個人,太子這么說也就罷了,怎么他也要認同? 她不是很高興,海蘭看出來,上前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海蘭自然也不喜歡自家姑娘被同一個已經(jīng)過世的人相提并論,即便是真有某個角度相似,她們還要感到榮幸還是怎么?又不曾動過攀附太子的心思,是以同先太子妃陸氏貌相若徹頭徹尾只會是一樁晦氣事。 念頤曉得海蘭拉自己是為提醒她控制面上表情,不要叫太子看出她不情愿。 為人處事仿佛自古以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圓滑的人沒有棱角,可以讓自己想的和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全然是兩種狀態(tài)。她還年輕,未來的路很長,道理懂,真正做起來卻似乎困難。 光線昏暗,念頤心里不舒服,覷了太子一眼,原先感念他那日在慕凰臺扶自己一把的好感都沒了,只想早點離開。便先后對太子和須清和欠了欠身,勉強挽起個笑容道:“時候已是不早,念頤先行告退,就不打擾二位殿下了。” 須清止微微沉吟,卻道:“眼下天黑路不好走,這樣罷,我送你回去?!?/br> 太子約莫是認真的,他兩手負在身后,深深凝著她,眼睛里除了她的臉再容不下旁物一般。 念頤眉心一皺,她有極強的自尊感,沒忍住便脫口而出道:“不用了,我有海蘭照顧我,我們還有宮燈,回去只是一丁點的路,我都是熟悉的……”不知是否是因為蒙昧的光線作祟,她說這幾句話時看見太子的面孔有些許的扭曲,他眼稍高高吊起,這樣生動鮮明的變化,使得周身濃黑的夜色都襯成了陰霾。 她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氣還是決定把話說完,“太子殿下貴人事忙,念頤何德何能來勞動您大駕——” “如果我非要送呢?” 拒絕的話說的再是婉轉(zhuǎn)仍是拒絕,須清止生來便是太子,似這般身居高位的人,從來不習(xí)慣別人對自己說不。 他平日是真正溫淡的性子,等閑基本上不多與人交流摻和,只是眼前的顧念頤生得這么像漪霜,卻硬是要用這張漪霜的臉來拒絕他,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不免給她他和須清和果真是親兄弟,某些方面一樣叫人無措的想法。 念頤不敢再輕易開口,她不覺得自己需要偽裝什么,就這么被太子逼得向后退了一步。且她才一退他便向前進,偉岸的人影面目不甚清晰,讓她恍惚間生出一絲恐懼。 在這個宮廷里念頤無人可以依靠,現(xiàn)下還要被太子這樣威逼,她心煩意亂,對太子的想法不敢茍同,強扭的瓜不甜他不知道么?何況他為的也不是她本人,這算什么事。 一腳踩在石子路凸起的邊沿,念頤險些崴了腳。須清和放在輪椅上的腿動了動,未幾,又按捺住了。 方元在身后看得后背汗?jié)褚黄?,他隨時警惕著,就怕殿下為個女人壞了計劃,太子其人雖則平日不聲不響,但太子畢竟是太子,現(xiàn)在是需要和他一起對付麒山王的時候,根本不到撕破臉的時機。 當年太子妃陸氏尚在人世,那時的太子是如何意氣風發(fā),伙同麒山王對他們殿下承淮王這戰(zhàn)功赫赫的幼弟百般顧忌,設(shè)下圈套給他鉆。也是殿下那時年紀尚小,是直到后來方才后知后覺收拾性情韜光養(yǎng)晦,如今才能以這般兄友弟恭的狀態(tài)將太子籠絡(luò)住。 好比戰(zhàn)國時期的魏、蜀、吳,三足鼎立,既然總有一個先滅亡,那不妨讓他們殿下自行斷了翅膀,以待時機。 方元太過緊張,繃著心弦密切注意著王爺,抹了把額頭上垂下的汗,哪里想到身體才略有緩和,那邊廂的顧念頤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了他們殿下跟前。 上弦月彎彎似鐮,倏爾間從云后探出半身,月華如練皎皎自夜空傾瀉而下,少女肌膚瑩白,恍若廣寒宮里出塵下凡的仙子,她眉心若蹙一瞬不瞬只望住他們殿下一人,這般的況味…便是他看了都恍神得不行,更何況是早已屬意與她的殿下。 方元暗道不好,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害怕太子瞧出二人間的端倪。 念頤也是下意識地想要須清和幫忙,等自己停在他前面時她才覺得不妥,略一錯開視線,她兩手攏在身前不停地扭絞著,進退維谷,有點前后不著的尷尬。 太子的視線如芒刺在背,耗不下去了,她咬了咬唇,在須清和看來便有無限惹人憐惜的委屈。 她用口型無聲說“幫我”,言罷垂下腦袋,不知道該怎么辦似的,粉頸纖弱,露出的耳垂白嫩可愛。 須清和胸臆中氣息起伏,面上卻仍是舊日溫然的如玉神色。 他不置一詞,慢慢松開從太子繞著念頤打轉(zhuǎn)時起便一直攥緊佩玉的手,修長的五指微微舒展,稍有遲疑,接著便將她拉了拉,帶到自己身后。 念頤本以為這種時候須清和能幫自己說上一句話已經(jīng)很難得了,可是他竟然讓她站到他身后,這樣不加掩飾的保護是她始料未及,如此陌生,卻又真切無比。 她長到這么大不大習(xí)慣依靠別人,當然了,這也是因著家中哥哥父親不和她親厚,她無人可以托付的緣故?,F(xiàn)在須清和這樣,她心里滿滿漲漲都是說不出的情緒,唯有輕得薄霧一般的聲音順著微涼夜風飄入他耳中。 “對不住,我讓你為難了……”她囁嚅著道,聲氣翁翁的。 須清和原正欲同太子說話,聽見念頤的聲音倒是作罷,他轉(zhuǎn)頭看向她,她也正看著自己。 月色照亮額際細小的絨毛,她的眼睫羽扇一般長長卷卷,欲說還休的模樣,他只消看著她便覺到熨貼快樂,何來為難之說。 “哦——?”太子無聲無息欺近了,他走上前來,深邃的眸子里暫時還瞧不出什么,“這是何意?” 頓了頓,須清止把目光從念頤臉上移開,慢慢悠悠停在須清和面上,他云淡風輕地一笑,話中卻頗有深意,“我竟不知,和弟同念頤姑娘莫非早前便相熟么?” 男人都是這樣,愛不愛還是兩說,只是若見有人要與自己爭搶本就唾手可得的東西,有意無意,便會興起爭強好勝的心思。 何況在太子眼中,顧念頤將成為所有收藏品中最像漪霜的,他的九弟不會不知,目下卻有此舉動,也真耐人尋味。 樹枝輕顫,棲息在樹梢的鳥兒拍打著翅膀離開了,須清和抬手在太陽xue按了按,寬廣的袖襕放下時,面上便很自然地露出和熙的笑容。 “皇兄不要誤會,”他切切解釋,“清和并不是與顧姑娘多么熟悉,不過是…在侯府打過幾個照面。” 打幾個照面就值當他挺身而出了,顯得他是惡人一般,太子自問對顧念頤毫無惡意,他把目光反復(fù)在他們面上交替,最后仍舊落回須清和身上,“那么和弟眼下是什么意思,我親自送她回去,和弟以為不妥么?!?/br> “怎么會不妥呢?” 他笑得好看極了,語調(diào)溫良,不疾不徐在夜里彌散開來,“皇兄貴為太子,來日登基大寶。若你送仍是不妥,天下間便再無妥當人了?!?/br> “那是為何?”太子微矮下。身看著他,冠上的細珠有泠泠的冷響。 距離驟然拉近,須清和的視線便有些渙散。 閉了閉眼,他抬眸望望天際的上弦月,如霜的月色侵染上冷峻的眉眼,他眉心略略起伏,寡淡地道:“皇兄瞧不出么,她不愿意?!?/br> 太子臉上僵了僵,須臾像是聽聞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話大笑起來,他左左右右踱了幾步,突然道:“不愿意是么?很好,如此我也不好強求?!?/br> 說著看向了站在承淮王身后的念頤,她耷拉著眉眼并不看他,他不意外,語聲帶笑道:“我先前的話你還未曾答復(fù)我,不過現(xiàn)下也不重要了。有承淮王這般回護,是你的福氣,是了,終究你我來日方長,念頤既然不愿意,我便依了你,總不好叫你覺得我不近人情不是。” 她不作回應(yīng),微抬眼用余光看他,聽見太子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等到全然聽不見了,終于才吁出一口氣,松懈地垮下了肩膀。 方元和海蘭都是通透的人,一時都是退出幾步遠的距離,留神注意著四周,給他們留出說話的余地。 須清和往輪椅上仰了仰,曼聲喚念頤過來,念頤在他身后磨磨蹭蹭,一點點路走了好半天似的。 “你叫我做什么呀?”她低頭擺弄披風垂落在胸前的飄帶,仿佛百無聊賴,打了個蝴蝶結(jié)又扯開,反反復(fù)復(fù)好幾趟,當真是不厭其煩。 她的小動作弄得他眼花。 他旋即牽住她的小拇指,輕輕搖撼幾下,衣袂摩挲,微有惆悵地道:“你也是瞧見了,為了你我連皇兄也開罪,你若再不領(lǐng)我的情,我便沒有活頭了?!?/br> ☆、第32章 怨懷無托 他說話總是這樣,夸張的很。念頤抽出手指,嘴角抿出一個梨渦來,“我不曉得要領(lǐng)你什么情,你要不想活就別活了……” 左右看看,為難地說:“今日還是謝謝你,不過我一點也不想像什么漪霜,適才太子問你,你為什么要同他說像,”她有些許負氣,眉梢眼角俱是精靈活泛的神氣,“要像也是別人像我,知道么?我像別人,我娘在下面是要不高興的?!?/br> 他一哂,蹙著眉頭辯解,“太子是兄長,豈不聞孔融讓梨的典故,我隨著他的話說也是風度?!?/br> “那究竟像么?”她壓不住心頭的好奇,作出太子看她側(cè)面的那角度對著須清和,垂下眉眼,小嘴卻喋喋不休,“就像是這樣,他不許我有什么表情,盯了我許久,嚇得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唔,你不要說話,我瞧瞧?!?/br> 須清和唇線上揚,看她果然老僧入定一般停在那里,只是眼睫不時地顫阿顫,還瞟過來瞄他幾眼,“你真的在看么,可不要又耍我——” 他說不會,竟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一下子便遮住了映照在她側(cè)弧上的如霜月光。念頤只覺一團黑影覆上來,抬眼間見是站起來的須清和便有幾分無措,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肩膀防止他再靠近,嘟囔道:“看就看么,又這樣站起來做什么?也是嚇到我了,我還不曾接受你的腿完好無事的事實呢?!?/br> 他歪了歪脖子,在她耳畔上方低聲喃喃,“距離那么遠,不站起來卻怎么能看清你。” 熱熱的呼吸灼在耳廓上,耳朵成了粉紅色,念頤抬手摸了摸,心扉里已然小鹿亂撞,面上卻還要佯佯裝作無事,大模大樣地道:“那現(xiàn)下看清了是不是,你倒是給個交待,我像不像旁人?” 這樣的夜沉暗如水,草叢中有小蟲歡快的鳴叫,望星樓周遭除了節(jié)日或?qū)m中慶典,一般無人逗留靠近。 也因為寂靜無聲里她的聲音這樣清脆動聽,方顯得這夜與往日格外不同。 須清和扯了扯她鬢角掉下來的碎發(fā),吊著嘴角道:“不像陸漪霜,倒與未來的九王妃很是相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