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等都穿戴完了,二太太院里來叫吃飯的小丫頭也來喊人了,采菊在外面給了那粗使丫頭幾個賞錢,套問了幾句話就笑著把人放走了。 再進去便氣色不好地道:“還是快些吧,我才掃聽到,原來那廂已經(jīng)是吃起來了——” 一家人吃飯,獨缺了念頤,可見二太太不把十二姑娘放在眼里的心態(tài)已昭然若揭。 念頤身邊服侍的幾個為她氣憤也是有的,念頤雖然心里不大舒坦,不過還是什么也不沒說就提著裙角快步出了正屋。 等閑她出去都只帶一個人跟著,喜珠的性子時而咋呼,采菊機敏卻又缺少些穩(wěn)重,思來想去,最值得倚重的還是海蘭。 雨后空氣空濛,府里各處漸漸掌起了燈。她們很快就到了二太太院里,正屋前守在門首的丫頭瞧見是十二姑娘來了,慢吞吞行了禮,也不向里面通報,東張西望的,竟是就那么裝傻地站著了。 海蘭面色不虞,卻也不曾出言指責(zé),否則在二太太的地方只有吃虧的份,以后傳將出去說十二姑娘不敬母親都有可能。 念頤瞥了門前這丫頭一眼,仿似話也不屑于同她說,留了海蘭在外等候,自己打了簾子走將進去。 二老爺尚未歸家來,所以屋里桌邊只圍坐著二太太,衡五爺和十四姑娘。念頤進去的時候故意走得很慢,她留神聽著,滿耳也只有念芝和二太太不知疲倦的說話聲音,哥哥是一點動靜也無的。 其實二太太沒什么底氣,她是個填房,填房的地位并不如何高,逢年過節(jié)還要在原配牌位前磕頭,一生一世叫一個死人踩在頭頂上喘不過氣來。 正因此,二太太打從心底里不喜歡原配宋氏留下來的一雙兒女。 可討厭能有什么法子? 她自己肚子不爭氣,這么些年來除了生下一個十四姑娘就再沒動靜了,只好竭盡全力地對衡五爺好,一心一意地籠絡(luò)他,知道他對親meimei顧念頤不大待見,她便變本加厲地更不待見,也算是變相在示好衡五爺了。 過去原本男女七歲便不可同席,倒是現(xiàn)今民風(fēng)開放許多,一家人坐在一道吃個飯也無傷大雅。 屋里燭火通明,亮堂堂的,念頤小步走過去,頭臉微垂著,先是朝二太太坐著的方向福了福身,這才對哥哥作禮。 講究完了,她也不去管十四姑娘旁邊留出的空座,徑直就站到哥哥旁邊的位置上坐下,轉(zhuǎn)頭甜甜笑了笑,道:“哥哥,念頤可以坐在這里吃飯么?” 都坐下了才問,明擺著是不會挪位置的。 十四姑娘喉嚨里哼了哼,卻是笑意盈盈地往五哥哥碗前的碟子里布菜,邊還笑得故意比念頤還甜膩,“衡哥哥嘗嘗,這些菜都是娘親特意為哥哥準(zhǔn)備的,都是你愛吃的——” 顧之衡蹙了蹙眉,沒什么感情。色彩的眸子看也未看碗碟里的菜色,仿佛不曾聽見十四姑娘的聲音。 須臾,他轉(zhuǎn)過臉冷冰冰地看向自說自話坐在自己身畔的人。念頤縮了縮肩膀,弱弱地強調(diào),“橫豎…我是一定要坐在這里的?!?/br> “你愛坐哪里坐那里?!?/br> 顧之衡再不看她,不過雖說是沉著臉,他心里卻是泛起漣漪。 在家的時候也不多,見這meimei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通常是她來找他,他閉門不見。只有在方才他才這么近地看著她,仿佛是頭一回看清楚她的容貌。 小女孩長大了,長得眉梢眼角里也不知是像誰更多一些。他余光里覷見念頤的楊妃色百褶裙,不禁又轉(zhuǎn)眸看她一眼。 念頤一直是正襟危坐,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了幾下,忽然高興地向哥哥的方向挪了挪凳子。 顧之衡驀地又把眉頭蹙起來,寒聲叫她不要靠過來。望著念頤白得面罩柔光一般的面頰,他無端就想起父親的打算,一時竟是無心飲食。戳了戳碗里的飯,看一眼二太太,毫無預(yù)兆地就起身告了辭。 二太太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叫了幾聲都沒留住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顧之衡是因顧念頤來了才突然離開。她心中不痛快,正欲開嗓子,哪想顧念頤尾巴一般,黏著顧之衡早便出門去了。 * 外間天色潑墨也似早已全黑,倒是廊上宮燈搖曳,光線隱約。 念頤一出門就從海蘭手里拿過了燈籠,匆匆吩咐她先回去,跟著便直接追上了衡五爺。 她不敢說話惹他厭煩,只是極盡“賣弄”地為哥哥打燈籠照亮腳下每一步,卻不管自己眼前的路,跌跌撞撞好像隨時要摔倒。 顧之衡面色冷峻,他最是厭惡這樣的感覺—— 這所謂meimei一旦對他好,他便無所適從,她越是好,他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地傷害她…!甚至想將她骯臟的身世脫口而出,讓她沒臉再跟著自己,刺激自己她是身為母親污點的存在! 念頤卻一無所知,懂事以來,她只是奉行著自己的堅持罷了,相信哥哥會像堂哥一樣對自己好。終有一日。 腳下逐漸有跟不上的趨勢,念頤不由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她呼呼直喘氣,只是話尚未來得及出口,手腕就被顧之衡一把提住了。 光影里他面目兇冷陰惻,似乎掃了眼那只堂哥顧之洲送的血玉手鐲,低矮的聲音從喉嚨口里硬生生擠出來。 “顧念頤,煩請你不要再跟著我,成么?” ☆、第7章 月下短話 念頤手腕被捏得生疼,抬眸卻怎么也看不清晰哥哥的臉,只是縱然看不清,他兇惡的口氣也足以叫她想象出他厭惡她的表情了。 又是這樣,回回都是這樣,注定要鬧得不歡而散! 念頤實在想不出讓哥哥如此厭棄自己的理由,她長到這樣大雖不是人見人愛,總歸也不會讓人討厭才是,但是換到哥哥和父親這里,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他們就是絲毫不加掩飾地表現(xiàn)出他們的冷漠,滿府里都瞧得出來。 念頤備受冷眼和奇怪的打量,時日長了,有時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失去了某一段記憶,而在那段時光里,她做下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 并不是說她一直在哥哥跟前扮乖巧,小心翼翼,她就是沒有脾氣的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是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和酸澀。 顧之衡捏著念頤的手腕,她絲毫不掙扎,反是用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那只手,咽了咽喉嚨道:“哥哥叫我不跟著你,理由卻是什么?你和爹爹都是最最親近之人,我想和你多相處一會兒,我有什么錯?” 念頤這般的反應(yīng)倒是大大出乎顧之衡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這個meimei連說話都是細(xì)聲細(xì)氣的,她現(xiàn)下卻這樣反問自己,還是頭一次…… 怔神也不過一瞬,黑暗里,顧之衡嫌惡地甩開了手,后又拍了拍,仿佛沾染到什么污穢。 他搶過她手里的燈籠,提起來放在那張小臉旁邊,讓她淚睫于盈的面孔纖毫盡現(xiàn)展露在自己眼前。 突然“嘖”了聲,顧之衡的視線一毫一厘地在念頤面頰上移動,唇角泛起一絲令人發(fā)毛起栗的弧度。 念頤緊緊抿唇,蹙著眉尖尖害怕地后退一步。 這樣的哥哥讓她感到陌生,他的神態(tài),好像是在打量一個物件。 “我想我們能像別人家的兄妹一般的,”眼睫顫了顫,念頤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淚影虛浮著,映得他的身影破碎不堪,她向往地道:“哥哥不必日日來看我,只要你每回家來了,能叫人知會我一聲便是。我可以來看你,聽你講講學(xué)里的趣聞,要是哥哥…愿意的話,我也可以講我身邊發(fā)生的事給你聽,還有許多許多……” “不可能,永遠(yuǎn)不會有那一日?!?/br> 她說了這么多,都是最真摯的想法,他卻是一句話就了結(jié)了她的心愿。 顧之衡收去唇角的笑意,探出食指,恍似憐惜地輕輕揩去念頤眼角的淚珠,風(fēng)吹在手上涼颼颼的。他面上冷沉,手上卻不自覺地輕輕撫摸她柔白的臉頰,依稀在尋找什么。 隔了片刻,他恍惚地笑了笑,道:“我忽然發(fā)覺,父親的話說的很是。你也并不是全然一無是處?!?/br> 總算還有派的上用處的地方。 生就一張人比花嬌的面容,興許麒山王會喜歡呢…… 念頤怎么會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奇怪地看著哥哥。他的態(tài)度若即若離,她卻莫名感覺到一線希望,歡喜地伸手對著他的腰抱了一下,仰臉順著他的話笑道:“對呀,我用處大著呢,我自然從來都不是一無是處?!?/br> 顧之衡被突然襲擊地?fù)Я艘幌拢麄€身體卻僵硬起來。 老實說,從念頤出生,他這個做哥哥的就從來不曾抱過她,多年來最近的接觸也就是她方才那一下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念頤畢竟只是,同母異父的meimei,多年來他一直在想,既然她連出生都是錯,他還要將她視作meimei么?倒不如眼不見為凈,真好過自己看著她強作歡顏,心底里無法自控地厭惡。 “拿著?!鳖欀獍褵艋\放回念頤手心里,看著她凝白纖瘦的手抓住桿子,他緩緩嘆了口氣。她根本不明白他的“不是一無是處”所指為何,是天生呆笨,還是只是出于她對自己的信任么…? 又來了,他是真討厭這樣的感覺,他不需要她的信任她的依附,他只希望她能從他的世界里消失,越早越好,否則她存在一日,那些過多的期盼眼神都是他難以承受的。 顧念頤是大伯的女兒,只是個不該出生的小孽種——! 他不懂母親因何要生下她,這舉動無異于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父親臉上,而母親去世的真相是什么,大伯和父親的關(guān)系又究竟扭曲到了何種地步,當(dāng)年老太太做什么一定要留下念頤? 竟天真地認(rèn)為她平安長大后,父親會讓這個“女兒”風(fēng)光出嫁么。沒人比他更洞悉父親的執(zhí)念,他心頭那把燒了十多年的火,是非要把妻子和哥哥的孩子燒成灰燼不可了。 早春夜晚的空氣涼沁沁的,天上掛著一彎孤月,荒寒的光線遍灑而下。 念頤微微有點冷,搓了搓手后挑著燈籠去照哥哥前方的路,嘴角抿出兩個小梨渦道:“哥哥冷么?平日念書辛苦,今日你才回來,晚上便不要用功了,還是早些安置為好?!币幻嬲f,一面竟然要解開自己身上系著的披風(fēng)。 顧之衡哪里察覺不出她的用意,他不及多想便按住了她解帶子的小手,適才不曾留意,這會子才發(fā)覺她手上冷冰冰,活似個小冰塊。 他無端惱起來,“別在我跟前逞能耐,你做再多我對你左不過也仍是如往日一般。還有,”他松開她望向遠(yuǎn)處,兩手背在身后道:“我不必你送我,叫人瞧見了卻像什么?自己小心看路回去便是,今日白日里落了雨,叫你房里的丫頭熬碗姜湯吃吃,若是病起來,別指望我有工夫來看望你,你聽見了嗎?” 念頤悶悶地點了點腦袋,說“聽到了”。他能跟她說這么一長串的話她已經(jīng)很滿足,所以并不打算再纏著硬是要送哥哥去外院,終歸他對她總有幾分喜怒無常,能不招惹他不痛快,她就不招惹他為上。 等顧之衡掃她一眼將要離開之際,念頤鬼使神差間卻是倏然記起了喜珠、采菊白日里談及的承淮王一事。 也是順便了,想到那個端然坐于輪椅上的男子,他令人清風(fēng)拂面的笑靨…假使他果真便是承淮王,那他的腿…… 念頤潛意識里是十足好奇的,居然不曾猶疑就開口打聽起來,“哥哥等一等!” “你又要做什么?”顧之衡分明就很不耐煩了,卻還是勉力維持著風(fēng)度,可當(dāng)他聽見這meimei問起的人竟是承淮王時,心中冷不防掠過一個令人心驚的念頭。 然而這念頭迅速消弭開去,他抓不住,只是下意識問她道:“你們——難道見面了?” ☆、第8章 輕佻 約莫是視野里不甚清晰,人的聽覺便敏銳起來。 念頤難得地聽出了哥哥話語里不尋常的意味,她舔了舔唇,回復(fù)道:“只是在哥哥書房里瞧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后來,我回去后又聽見房里丫頭們談及承淮王一事,所以才起了好奇之心。據(jù)說那位殿下曾經(jīng)浴血殺敵戰(zhàn)無不勝,分明是那樣風(fēng)光無匹的人物,他果真便是么?” 念頤沒有將自己后來從洲六爺那里離開后遇上那位公子的事說與顧之衡,怕他認(rèn)為她畢竟過了年都十三歲了,還和一個外男單獨有接觸不好,心下里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 顧之衡微微沉吟,知道念頤只是好奇才相問他不知不覺松了一口氣。 畢竟,承淮王今非昔比,而念頤還要在麒山王處派上大用場,此時的承淮王是倒向太子抑或是麒山王都是未知,是以念頤這里,還是能不和此人扯上關(guān)系就不要扯上關(guān)系為好。 他自然還有些更為深層的考慮,誠如念頤所說,昔年的承淮王的確是登高一呼,眾山響應(yīng)的大人物,那時候凡是承淮王出現(xiàn)的所在,麒山王連個話也說不上一句,便是太子都對這位戰(zhàn)功赫赫的弟弟“有禮相待”。 那一年太子一黨的矛頭全是瞄準(zhǔn)了承淮王,若是沒有那場意外致使他雙腿殘疾,只怕現(xiàn)如今太子的地位早便不保了。在此之后,方才是麒山王坐大,在太后的暗暗扶植下有了同太子抗衡的底氣。 大老爺襄郡侯的態(tài)度顧之衡暫且不知,可是他父親二老爺他卻曉得,二老爺已是決意加入麒山王的陣營。不過,想來假若不是早年間皇帝動過廢黜太子的心思,他父親也不見得在再三權(quán)衡之下就這么表明了立場,甚至不惜預(yù)備把念頤也運作進去。 顧之衡自覺沒什么可叮囑這個meimei的,看了她一眼,踅過身二話不說就走了。念頤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穿過長廊,沒入夜色里,這才抬步往自己的住處走。 她還是有收獲的,至少和哥哥的關(guān)系似乎近了一步,因而整個人步伐格外輕松歡快,回去后在海蘭等人的伺候下就入睡了。這黑甜的一覺睡到了翌日天明,如此往復(fù),幾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花燈會。 念頤往年的上元節(jié)左不過是和府上親人一道兒過,拉拉雜雜一大家子,晚上大家伙兒在老太太屋里用過飯吃了元宵也就各自散去了,可是今年,卻注定有所不同。 老太太身子欠安,今年散席散得較往年要早上許多,念頤在丫頭們的陪同下回了住處,哪想沒多時外面就有丫頭報說洲六爺來了。 她本正在廊上來回走路消食,聽見說堂哥來了雖然訝異卻也沒別的想法。顧之洲人還沒到,嘹亮的嗓音卻早早傳到她跟前來,“念頤meimei,猜猜六哥哥我給你帶什么驚喜來了?” “又叫人猜,我又不是那些能掐會算的。”念頤嘟囔著,趴在扶手上看到堂哥走到了院中,他注意到她后便小跑著過來,衣袂紛飛的模樣,素來都是家中最為瀟灑愜意的風(fēng)景。 顧之洲哈哈笑了笑,單手撐著扶手一個躍身就跳將進來,他鬼鬼祟祟地招了招手,“把耳朵湊到我耳邊來,我說與你你便知了——” 今日要不是老太太正巧身子不適,他還不能這么早就有機會過來,準(zhǔn)備在花燈會這一日帶十二meimei出去他已經(jīng)琢磨好幾日了,這么熱鬧的節(jié)日,值當(dāng)念頤高高興興地出門玩一場。 顧之洲悉悉索索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念頤,她呆了呆,下一息卻連連搖頭,“這可使不得,回頭倘若叫老太太、太太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