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月黑風高,初冬的夜晚讓人冷的直打哆嗦,車里有暖爐,設施齊全,一點都不像阮肅和阮大壯的作風。阮棠綾用手拭了拭暖爐,車里有淡淡的棠棣花香,和喬木軒一個味道。 這味道太熟悉,她突然想起了季微明,還有生活了幾月的季府。季府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還有伙房前追得她到處逃竄的烏雞。 “老爹,那包袱里是什么東西?”阮棠綾戳了戳包袱,硬邦邦的,不是干糧,伸手便想去解開,卻被阮肅一巴掌拍了回去。 “機密,不要鬧!”阮肅闔眼小覷,卻又無奈地嘆了生氣。 阮棠綾不樂意了,原先在京城萬事都瞞著她就算了,如今出了京城說要重新做人重新生活的,還有什么可瞞的?當即撅起嘴嘀咕:“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啊,我娘死得時候也沒讓你把自家女兒送給別人當便宜兒媳呀,老爹你瞞著我是不是和云姨還有往來?”頓時大眼睛含淚默默:“你不愛我娘……你不愛我……” 阮肅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別人和他說起阮棠綾他娘,所以阮棠綾從不在阮肅面前提起,今個卻是不知為何,一張嘴便說了出來。 阮肅抱著包袱一側身,揉了揉耳朵,假裝沒聽見。 阮棠綾更是好奇,扯著阮肅的袖子哀求:“老爹,你給我看看唄……我好歹是你親生的啊……莫非是垃圾堆里撿來的不成?我小時候你老這么說?!?/br> 外頭趕車的阮大壯嘿嘿一笑,沖著里頭喊道:“老大以前還說了,棠綾你是垃圾堆撿來的,我才是他親兒子呢!” “滾你個小兔崽子!”阮肅突然睜開眼罵了一句:“天底下除了老大我,誰還生得下這么傻的丫頭?誰?誰?說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他!” 阮棠綾頓時笑出聲來,她老爹無時無刻不在損她,可確實打心眼里疼她。 如此一想,車外的風不冷了,天不黑了,樹木是茂密的,心情也是晴朗的。那包袱,不看就不看吧,若是對她不利,老爹也會分分鐘解決掉。 于是閉上眼打盹,希望看見明天的晨光時,是天清氣朗陽光明媚,也許還能下上一場大雪,將前塵往事埋起來,將萬千煩惱一掃而光。 阮肅看阮棠綾睡著了,安下心來,也閉著眼睡去。 …… 馬車的顛簸把阮棠綾從夢中驚醒,她夢到了季微明伏在案邊奮筆疾畫,筆下是那本《深夜談史》,他笑著一如從前的溫柔,對她說:“面粉妹,上次那本我只畫了三分之一,這次我給你畫個全本的,你要記得天天放在床頭觀摩!”說罷還得意洋洋地甩了甩頭,額邊的青絲一縷落了下來,平添幾分娟麗?!盀榉蛭铱墒钱斈陼豪镉n的作畫小能手!”那副自戀樣,阮棠綾恨不得沖著他筆挺的鼻梁揍上一圈。 “噗通”一聲,車一顛,人一顛,阮棠綾揉了揉睡意朦朧的眼,挑開一點兒車簾子。 天際泛白露染黎明,冬天的早上亮的特別晚,離京城有一段距離了,老爹還睡著。 昨夜他懷里護著的包袱掉落到了地上,包袱的結頭松開了,露出一點兒微黃的紙,阮棠綾俯身將包袱拾了起來,好奇心作祟,趁著老爹沒醒偷偷打開來。 書,整整十本裝訂成冊的書。 阮棠綾抱著書的手突然顫了一下,而后顫抖得愈發(fā)用力,淚水漸漸濕潤了眼眶,本是埋在心底深處的那扇門,突然被照進了一點兒白皙的光。 書封上的字落筆鏗鏘有力,一氣呵成頗有行云流水舞風回雪之美,這字跡太熟悉,便是她曾放在床頭睜眼必翻的《深夜談史》的字跡。 一本本翻過去,十本書的書名深深入她的腦海:《大紀風韻史》《大紀分封史》《大紀風流人物傳》《大紀民間趣聞》…… 整整十本,翻開來看的時候,無一不是精致的小人畫,畫風偶有迥異之處,可落筆的筆跡全是季微明一個人的。 當時她說:“十本,你親自畫的!”他說:“好?!敝敝岭x開季府,她以為他早就忘了,如今十本,一本不差的在她面前,全是親筆。 胸腔內似有心臟慢慢上移,愈發(fā)劇烈,想從狹窄的胸腔內跳出來,她卻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 如果一個人不愛你,他會幾日幾夜不眠不休親畫十本不曾遺落? 如果一個人不愛你,他會殫精竭慮不顧一切只為完成一個承諾? 阮棠綾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她以為他演技精湛,為了得到阮肅的援手不惜假裝愛她,卻沒料到他的演技精湛,是在假裝不愛她讓她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京城為何封城?因為這是一個冬季,過了這個冬季,那個長樂街上的紈绔世子,將會離開這里回到西懷,他胸懷璇璣手握謀略,將會成為第二個西懷郡王,讓坐鎮(zhèn)中州的所謂真龍?zhí)熳有挠衅萜荨?/br> 看到畫冊的一瞬間,她突然相信,季微明是愛她的,一直愛她的。 ——棠棠,你曾說我會相信我,那么,一直相信。 明明當晚他才說過的,可她寧愿相信自己眼見的。 腦中混混沌沌,好似那晚她醉在酒肆,最后倒入一個熟悉的懷抱。她以為他在和秦拂玉纏綿悱惻,而他卻在她身后,看她拳打陸尋風夢里解愁。 大概便如他所說,因為,愛吧。 阮棠綾眸下一沉,掀開車簾道:“大壯,掉頭,回京城!” ☆、第32章 槍神風范 阮肅驀地睜開眼,不知何時自己懷里的包袱落在了阮棠綾的手里。 阮大壯沒掉頭,只是將馬車停了下來。 天昏昏暗暗,遠山蒼茫。已過辰時,離出南門到如今將近三個時辰,阮棠綾掐指一算,返回去到南門幾近申時,從南門趕到長樂街,又是一個時辰。 “丫頭,你做什么?”阮肅心道不好,她定是打開了包袱看到了里面的書畫。 阮棠綾有點小聰明,仔細一想,便能將前因后果串聯(lián)起來。阮肅聽到她剛才說要回去,掀開簾子沖著阮大壯道:“大壯,趕車,不要回頭!” “爹!”阮棠綾秀氣的眉毛一擰,沖著外頭道:“大壯,掉頭!” 阮大壯左右不是人,干脆坐在車上沒動,等車里的父女二人商量。 “丫頭,聽爹的,咱這趟出了京城就不回去了,去哪里都成,西懷、黑沙漠,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老爹都帶你去!”阮肅向來略帶嚴肅的臉上有了一點兒懇切,額頭上幾道深深的溝壑,阮棠綾頭中一緊,驀然發(fā)現(xiàn),阮肅已經(jīng)老了。歲月的痕跡時光的軸輪,倒映在他的臉上,一點一滴。 “老爹,你告訴我,季微明他根本沒想騙我。京城閉城不是因為天渝國師的到來,天渝只是個附屬國,連天渝皇帝來都不會有的待遇,國師怎能如此?是季嘯要對季微明下手了,所以季微明才想辦法讓我離開的,對不對?”她從未如此認真、執(zhí)著、坦然地對阮肅如此說話,不帶撒嬌,只求一個確定的答案。 阮肅沉默不語,輕輕嘆了一口氣。 阮棠綾拽著阮肅的袖子,天氣寒冷,手心卻已溢出了汗水,說道:“老爹,其實你什么都曉得,那個推我下水的人,秦拂玉和云姨的身份,季微明趕我走的理由。你是擔心我會受傷,所以默許季微明讓我離開的,對不對?”言辭激動,好似有什么暖流從心間一晃而過,她知道,老爹是疼她的,因為疼她,所以和那個人一樣,不希望她受傷。 她知道,阮肅知道的,遠遠比她多。 “丫頭,你不會怪老爹吧?”阮肅扯著車簾子,不回答,似默認。他老了,心也不似從前那般,他會為了女兒的安全動搖,也會為了女兒的著急動搖。為人父,他不愿拂了阮棠綾的心愿。 世間之事,無非情之一字,親情,或是愛情。 阮棠綾連忙搖了搖頭,她能怪普天之下的所有人,能怪世界不懂她,卻永遠不會對阮肅有任何怨言:“老爹,我要回京城!回京城!季微明會不會出事,情況是不是很不好?” “丫頭,無論情況好不好,聽老爹的,暫時不要回去。”阮肅最擔心的還是阮棠綾的安危,一切于他如浮云,唯有女兒才是割舍不掉的?!熬┏且鍪?,咱們先去避避,季微明不想你出事,老爹也不想?!毖哉Z間的父愛深沉厚重,可阮棠綾現(xiàn)在只知道,阮肅他默認了,季微明在京城很危險,所以才趕她出京城! 如果自己能再忍耐一天,如果自己當時能相信季微明,便不會連夜離開京城,倉惶如落水狗,將那個自己愛又愛自己的人獨自留在某座城市的某個犄角旮旯。她就好像負心漢,也是一個蠢人。 季微明說讓她相信自己的時候,大約還是抱著某種幻想的吧? 幻想阮棠綾會相信他,于是便能名正言順地留著她,徘徊彷徨,既想讓她離開,又不想讓她離開。這種進退兩難的抉擇她深有體會,就好似那時一個小人告訴她,季微明是愛她的,而另一個小人告訴她,季微明再利用她。 她竟天真地選擇了后者,不,她不想侮辱天真這個詞,這是愚蠢。 但她還想再愚蠢一回,為了某個人,不顧一切,像個傻逼一樣,從剛剛脫離的危險地回到那個風雨飄搖的城市,陪他猶做困獸之斗。 對不起,我曾忘了相信你;沒關系,我還記得我愛你。 抬起頭眼神灼灼而堅定,好似一塊千錘百煉的精鋼,開口堅決地不容反駁:“不,老爹,我要回去!” 阮肅不覺任何意外,這就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女兒。 “老爹,我們在京城待了十六年,除了你要找的人,還有季微明。當初既然把我送進了季府,現(xiàn)在就不該知難而退。老爹,我知道你疼愛我,我知道我有的時候又傻又笨還老是幫倒忙,從沒一刻讓你們消停?!笨谖峭蝗蛔兊谜鎿?,她在說心里話。她的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三個男人,一個是養(yǎng)她疼她的老爹,一個是陪她損她的阮大壯,還有一個便是愛她護她的季微明。這一生有三個人疼愛她,也不枉此生再人世間走一遭。 “可是老爹,你不會陪我一生一世,大壯也不會,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百年之后,大壯娶妻生子,只剩下我一人孤單無依,我該怎么辦?” 阮肅這回是沉沉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您也喜歡季微明,他很好,原本我不知道,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了。有一個愛你女兒的人處在危險之中,他勝過世間無數(shù)男子,能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和渴望的未來。我以前也不曉得我有多愛他,可是當我看見這些畫本的時候我就知曉了,一個將玩笑間的承諾牢牢記在心里的人,我不想錯過。哪怕是刀山火海龍?zhí)痘ue,那也得闖一闖!老爹你也說,你找到那個你要找的人,他過得很好,只是你沒法親自看他回黑沙漠了。因為我在你心里比誰都重要。老爹,你二十年前就將生死置之度外,我也無所謂我這條命珍貴或下賤。咱們回去吧,我去找季微明,你去親眼看著那個人回黑沙漠,好不好?” 阮棠綾握著阮肅的手,似是懇求,可阮肅知道,她的眼里沒有猶豫徘徊,是堅定的、絕決的、一往無前的,和曾叱咤黑沙漠的那個槍神一樣,但凡決定的,就不會為任何人更改! 這就是他女兒,是他這一生的執(zhí)念,也是他永遠的驕傲! 哪怕她偶爾又笨又傻,還總幫倒忙。 父親眼里的女兒,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手筆,無人可替代。 阮肅沉重地拍了拍阮棠綾的手,她能看見他額間的溝壑更深了,像是瞬間又蒼老了一點,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白發(fā)成霜,黑沙漠的槍神早已成為一個神話,又或者已經(jīng)淪為西懷子民茶余飯后的談資。 “丫頭,你說得對。人這一輩子,就該為自己瘋狂一回,錯也好對也罷,至少不枉此生,至少白頭回首,不會留有遺憾。咱回去,咱不能丟下季微明,那小子是我的女婿,老頭子都把女兒硬塞到他府上了,這一輩子他總得從了我女兒!”阮肅扯著簾子喊道:“大壯,回京城!” “好勒!”阮大壯掉轉馬頭,一鞭子揮在馬屁股上,“駕!” 路邊的樹枝光禿,草叢也變得枯黃細碎,風卷云殘,蕭瑟的天邊有碎雪飄落。京城在離他們不太遠的地方,可她從沒覺得,三個時辰會如三個春秋般漫長,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邊,偶爾矯情一回,偶爾愚蠢一下。 她這一生做得最對的選擇,不是遇見了季微明,而是有了阮肅這個爹,才使得她能二十四年無憂,無論多荒唐,都有一個堅實的后盾。 馬車轆轆來到南門下的時候已是夜晚,守城的士兵正好換了個班,阮大壯去敲了門。原本此時是不會放人進門的,可這輛車出門不過一日,換班的人還映像深刻。從長樂街來的人,大抵都是關系戶,檢查了一下隨身行李,然后放了進來。 一進城門阮棠綾便解下了馬車前的馬,帶著那個小包袱獨自上馬直奔長樂街,阮肅和阮大壯則回了鹿鳴巷。 長樂街季府,季微明正在布置府中的埋伏,離王如衍所說取風竹圖的日子到了,直至入夜王如衍還沒來,那么事情就不一樣了。 季微明沖著遠處的秦拂玉笑了笑,長漪跟在秦拂玉身邊,陸尋風假借抱恙養(yǎng)傷還在房中。 秦拂玉不能直接上去和季微明交談,私下用手指做個了手勢,而后施施然走往碧槐軒,沒有任何異樣。 “季東,城門那邊如何?”季微明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上上選是平安度過,化險為夷,若實在不行,便是殺出血路也要沖出城門! “全都安排好了。”季東做事季微明向來放心。 可他此時卻并沒有任何寬心的意思,只是一瞬間想到了阮棠綾,也許此刻她已經(jīng)到了離京城最近的平潞城,揉了揉眉角,只覺得思緒混亂。 這種局面他早已料到,也早做準備,可不知為何心里亂得不行,只要一想到阮棠綾,整個人便好似要停工抗議。他想她此刻定是不甘和憤恨的,又也許,那個天真的姑娘正在想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遂有了點無奈,季東看季微明獨自一人將落寞和惆悵在臉上一一劃過,便知道他是在想阮棠綾:“世子,過了今晚,只要一切順利,屬下定會將夫人找回來。” 季微明便抬起頭,將季東的表情盡收眼底:“你和我老丈人說了什么?” 故人相見,難免說點過往,季微明掌控全局,自然不會獨獨落下季東。 季東不語,世子爺?shù)男闹械腻\繡堪比郡王,否則季嘯也不會先從西懷開始下手。畢竟,季舟只有季微明一個兒子,繼承無懸念,不似東隅內政復雜。 季東低頭看著地面,只覺得無比心塞:“我和他說……” 話說了半句,季府大門突然有馬兒停下。今夜與眾不同,季府是謝絕一切來客的,可,來得卻是阮棠綾。 沒人能阻擋得了她的腳步,也沒人敢阻擋。 廳堂里的季微明聽見門外的嘈雜,蹙眉怒道:“不是說了今晚不待客么?出去看看!” 剛站起來沒走一步,便有一個身影如鳧般咻地竄了進來,也不管旁邊杵著的季東,一頭栽進了季微明的懷里…… 熟悉的棠棣花香,還有他朝思暮想的臉龐,季微明恍如從夢中驚醒,連說話都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棠……棠……” 只不過幾日未見,卻恍若隔了滄海桑田。 季東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適合站在里面了,識相地悄悄退了出去。 “季微明你突然磕巴了?”阮棠綾蹭著他溫暖的胸膛,摩挲著臉,見到他時那些委屈突然煙消云散,于是輕聲細語,似夜語呢喃:“唔……我好想你。” 那一瞬間季微明有種蒼天不負我的感慨,一手落在她薄薄背脊上貼著的頭發(fā),另一手卻已然不知所措。失而復得,他以為愛情走遠了,卻在此刻發(fā)現(xiàn),那些海角天涯始終近在咫尺,有個人一直沒走,就在他身邊,他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