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一杯一杯,葷素不忌,就算酒量好,也不能這樣喝下去,可惜這桌上都是他的員工,且敬且畏,沒人敢勸。 鄭敖覺得自己是很清醒的,越喝越清醒,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離了很遠,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胃里是冷的,他灌下一杯酒,有那么一瞬間,似乎聽見有個聲音輕聲在他耳邊說:“別喝了。” 是的,是那個人。 他不敢動作,不敢說話,生怕把那個人嚇跑了。畢竟自己曾經(jīng)對他做過那么過分的事,他氣得躲了那么多天,怎么會出來呢。 他表情努力裝成若無其事,心里卻很開心。他知道,那個人不會真的扔下他不管的,他回來看自己了。只要他回來,自己就能把他留下來,只要一點點哀求就可以了,他很喜歡自己的,還要好好道個歉,帶他去看自己準備好的房子,他一定不想住在老宅…… 鄭敖心里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面上卻一點不露,他又灌下一杯酒,冰涼的酒水吞進喉嚨,終于感覺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是他! 他反手就抓住了那只手,得意地笑了起來。 “抓住你了,許朗!”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周圍的世界仿佛一點點回到他身邊,他看見桌上醉倒的員工,還有正驚訝地看著自己的眾人。 他站在那里,手里虛握著,他身邊空無一人,沒有許朗,沒有制止他的手,沒有溫暖,沒有關(guān)心。 他臉上的狂喜還來不及褪去。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邊沒有那個人。 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在身體里結(jié)成了冰,千萬個冰棱從身體里刺出來,將他釘在當場萬箭穿心。 他有點遲鈍地,緩緩地,在眾人驚訝的眼光里坐了下去,他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好像心臟都被人挖出來了,擺在當場,讓他看清楚,上面烙的是不是許朗的名字。 他很努力地笑了笑,只是沒笑出來。 他說:“沒事,我喝醉了。” 是王嫻把鄭敖送回家的,管家千恩萬謝地把鄭敖扶進去了,王嫻叫住他,想囑咐他,但皺著眉頭想了一會,也沒想到該怎么說,只囑咐了一句:“你今晚上注意點吧。” 管家一副聽懂了的樣子。 王嫻回到車上,沉默了一會兒,司機等了半天,忍不住問:“小姐,我們?nèi)ツ???/br> “回去吧?!蓖鯆箍戳艘谎鄞巴?,忽然換了主意:“我們?nèi)チ_家吧?!?/br> 羅熙聽到管家來報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滿頭霧水。 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都快睡下了,何況羅家和王家向來沒有什么交集。而且王嫻向來沒什么存在感,要不是管家提醒,他都不知道王家還有這號人物。 他見到的王嫻確實也沒什么存在感。 滿地的月光里,她站在羅家門口,真是奇怪,其他家種的都是極具觀賞性的植物,李家的玫瑰,鄭家的梅花,王家的繡球花,夏家的薔薇…… 唯獨羅家種的是松柏。 月光一照,樹影憧憧,沒有俊秀的姿態(tài),只是青翠,也將一直青翠下去。 “你好,”羅熙溫文爾雅地跟她作自我介紹:“我是羅熙。” 王嫻沒有伸出手,只是看了看羅家的管家,管家自覺走到一邊去了。 滿地的月光里,只剩下相對著的兩個人和遠處的警衛(wèi),大概有點冷,王嫻的手放在口袋里,許朗走了之后,她漸漸不再穿短裙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和于素素站在一起是多大的對比,而且再也沒有一個人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告訴她:“其實我覺得你也很好看。” “你把錄像給鄭敖吧。”她以這句話作為開頭。 羅熙笑了。 “你這么晚來替鄭敖當說客?” “我是來替許朗當說客的。”王嫻清晰地告訴他:“讓他去找許朗吧,他不會再把許朗抓起來了,讓許朗自己來選。你沒有資格替許朗做決定,許朗自己才知道怎樣對他是最好……” “這就是你的理由?”羅熙不以為然。 “無論如何許朗都不會喜歡你的。與其讓許朗一個人呆在外面吃苦,不如讓他回到北京,他帶著一個孩子,隱姓埋名,日子不會好過的。他怎么當律師呢?要懲罰鄭敖,以后有得是機會?!蓖鯆谷匀辉谡f。 羅熙沒有說話,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親很喜歡松柏?!绷_熙說:“他說花開就有花落,唯有松柏長青?!?/br> 到底是長青,還是長情呢? 他小的時候,過得不是很開心。他家里沒有愛,他的父親脾氣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沒有愛。他后來才知道,愛是需要學習的,從小在沒有愛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去愛人。但是他們的骨子里會有一種偏執(zhí)的渴望,像飛蛾追逐著火光,他們天生會追隨那種溫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為一個意外,才知道許煦這個名字的,他父親愛許煦,沉默而固執(zhí),仿佛這是他無趣的人生里唯一特別的東西,是灰燼里的一棵嫩芽,沒有色彩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個人孤獨地、隱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這么多年、仿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愛這個人。 他恨許煦,卻又本能地關(guān)注他。他常偷看他父親的東西,把許煦的照片偷出來,畫很多叉,然后燒掉。 后來他看到許朗。 他本能地抗拒,卻又忍不住接近。當他站在廚房里做著早餐等許朗起床的時候,陽光照進來,那瞬間,他忽然原諒了他父親。 那是很溫暖、很溫暖的東西,就像你被埋在積雪下,那么冷,那么絕望,然后你忽然走進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溫暖的壁爐前,手里捧著一碗熱湯。 在許朗認識他之前,他就認識了許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點,他以為他父親是太無能,他不會放過許朗的,他選了合適的時機,闖進許朗的生活…… 可惜他沒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