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老太太問了句：“這孩子叫什么？”

    “小名叫小陵，”葉東溟摸著孩子的頭道：“大名就叫葉一陵好了?！?/br>
    他話剛落音，葉素素就“騰”地站了起來。

    “現(xiàn)在是什么人都能姓葉了是吧？”她一上來就是刀槍舌劍：“這是二叔的兒子還是三叔的兒子呢？”

    葉東溟大概是心情好，也不介意她這點小忤逆，摸了摸葉一陵的頭：“這是你jiejie?！?/br>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被她臉上的怒意嚇到了。

    “我才沒有這個便宜弟弟！”葉素素脾氣向來是被嬌慣了的，也絲毫不顧忌場合：“誰知道他是哪個角落里爬出來的雜種！”

    眾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人的邏輯向來奇怪，比如這樣的事情，她們以后討論起來，雖然也會聲討一下葉東溟的做法不顧夫妻情義之類，但還是一致認(rèn)為錯最大的是葉素素，因為她太不顧場合，讓父親在生日當(dāng)天失了面子。

    葉東溟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你胡說什么！”他雖然心里對妻女也有些愧疚，但葉素素的話實在讓他下不來臺面，他本來是想趁今天把這孩子帶出來，反正人多，以為自己妻女都會顧及場面，不會鬧大了，只要帶過來一次，以后就好說了。偏偏葉素素偏不忍這口氣，一想到這么多人都在這看著他丟臉，他頓時橫眉怒目：“這是你親弟弟！”

    “我沒有弟弟！”葉素素一點不怕他，挺起胸脯，臉上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我只認(rèn)我媽！認(rèn)我jiejie！這個弟弟和他的婊子媽都得給我滾出我家！”

    “啪”地一聲脆響，是葉東溟一個耳光打在了她臉上，葉素素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被這個耳光打得摔在一邊，嘴角都出了血，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父親。

    她還沒說話，葉夫人手上端著的東西先“嘩啦”一聲落了地。

    她噙著眼淚朝葉素素跑了過去。

    “素素，你怎么樣？有沒有事？”她半跪在地上，焦急地扶起倒在沙發(fā)上的葉素素。

    葉家兩個女兒，自小也是被當(dāng)成掌上明珠一般養(yǎng)大的，別說挨打，重話都沒聽過一句，葉素素被這一巴掌打懵了，都忘了哭。葉嵐子連忙移開座位，也朝自己的meimei這邊走過來，那些牌桌上的夫人就算平素和葉家有再大的嫌隙，此刻將心比心，也對葉家母女十分同情起來。有些心善的已經(jīng)偷偷離開了客廳，怕葉夫人覺得當(dāng)著這么多人面丟了面子，以后看到她們尷尬。

    葉夫人心疼地查看葉素素的臉，看她白皙皮膚上硬生生墳起幾道指印子，嘴角都被打破了，又是心疼又是心焦，轉(zhuǎn)頭忘著自己丈夫：“你瘋了？”

    葉東溟素來疼愛這個小女兒，這一巴掌打出去自己也后悔了。但是這么多人看著，又被素來柔順的妻子質(zhì)問，他面子一時下不來，只能嘴硬道：“我打她怎么了！她這話是該說的嗎？”

    “葉東溟！”葉夫人厲聲道，她向來脾氣最是溫和，這客廳里多少和他熟識的夫人老太太，都沒見過她這么兇狠的樣子，她保養(yǎng)得宜的面孔已經(jīng)被氣得變了色，嘴唇顫抖著，指著自己的丈夫：“你不要臉！”

    葉東溟震驚地看著她。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嫌我生不出兒子，要離婚也可以！把兩邊族老都請到，咱們在宗祠里光明正大地把婚離了！你要是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你的私生子迎進(jìn)門來，沒門！”她指著葉東溟的手上仍然帶著婚戒，發(fā)著抖，眼里卻噙著淚水，她娘家姓于，也是京中的大家族，當(dāng)初在閨中的時候，也是京中聞名的美人，這些年來沒生兒子，自覺對丈夫有愧，平時千依百順，性格溫婉，最后卻被騎到了頭上來。如今一步步緊逼，已經(jīng)是不容她再退了。

    她話說得狠，葉東溟從沒被她這樣忤逆過，一時間竟然回不出話來。倒是旁邊和她關(guān)系好的王太太，怕她話說出去了收不回，連忙打圓場：“素素媽，你也別說傻話，男人一時糊涂是有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

    “他是一時糊涂嗎？”葉夫人眼里噙著淚反問王夫人：“我生不出兒子，他在心里懷恨多久了，私生子都養(yǎng)到這么大了，這還是一時糊涂？糊涂的是我！這世上的事忍是忍不過去的，不過是自己看賤了自己，還連累我的女兒跟我一起受委屈！我也是好人家出來的，哪點配不上他葉東溟，要被他這樣作踐？”

    王夫人看葉夫人是動了真氣，也就不再勸了，倒是葉東溟牽著那個孩子，又說了句：“我又不是說你，怎么心眼這么小，還說個不停……”

    “還不知道是誰心眼小呢？”旁邊的寧夫人最是心直口快古道熱腸，本身又是婦聯(lián)的，陰陽怪氣地來了句：“今天打女兒，明天就是打老婆了，官沒多大，倒是趕著要當(dāng)陳世美了?！?/br>
    “你少說兩句又不會死！”寧老太太瞪了一眼自己媳婦，寧夫人這才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場面一時很是尷尬，好在葉嵐子是懂事的，拿了紙巾來遞給自己母親，叫了一聲媽，又讓葉素素去帶各位太太去餐廳等著吃飯，這些太太們平時最刺激的事也不過打打麻將輸錢而已，見過這樣的好戲，哪里肯走，都一個個戀戀不舍。

    葉夫人拖住了葉嵐子。

    “不用忙了，”她聲音平靜下來，眼神卻心如死灰：“他既然嫌棄我生不出兒子，我又何必上趕著給他過生日，我們回你舅舅家去，讓你外公找長輩來主持離婚。”

    眾人也不知道場面會鬧成這樣，一時竟不知如何勸起，王太太拉了拉葉嵐子的衣角，讓她勸勸自己母親，葉嵐子只當(dāng)沒感覺，扶著自己meimei站了起來。

    “對不住了各位，”葉夫人跟其他的夫人道歉：“今天怠慢了，改日再一起打牌?！?/br>
    各位夫人紛紛表示沒關(guān)系，反正今天看了這么大一場八卦，足夠當(dāng)半個月談資了，誰還在乎吃沒吃到生日宴。

    作為鬧劇的主角之一，葉東溟卻被冷落在一邊，不知道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還是真的不在乎。直到葉夫人牽著兩個女兒走開，他仍然緊緊牽著手里那個孩子。

    也許所有人都認(rèn)為秉性柔弱的葉夫人只是一時之氣，但離家第三天，她就把離婚協(xié)議書送到了葉家。

    葉家這才慌起來，幾個長輩把葉東溟教訓(xùn)了一頓，讓他去于家把葉夫人接回來。

    他連于家的門都沒進(jìn)得了。

    說起于家，也是很有意思，于家老爺子官比葉家還大，可惜下面的晚輩不爭氣，葉素素的舅舅，人稱二老板，老板是戲稱，主要是一個二字，為人倒是古道熱腸，就是頭腦不太靈光。從軍從政是沒指望了，怕他輕信了人被當(dāng)槍使，闖了大禍?zhǔn)帐安涣?。做生意吧，這些年大大小小也弄了不少事，都沒弄成，反而賠了不少家底進(jìn)去。兒子倒是生了兩個，都和他一樣，大兒子外號猛張飛，還和李貅打過一架，小兒子還在讀書，也不甚爭氣，每年期末都被葉素素舅舅吊起來打。于老爺子脾氣也爆，他兒子打?qū)O子，他就打兒子，一邊打一邊夾雜著國罵，場面很是滑稽。但是兒子孝順，拐杖打斷了都不躲。一家人雖然在這些家族里算是落魄的，但卻團(tuán)結(jié)得很，雖然沒有那么風(fēng)光，也很溫馨。

    說到底，要不是于家這樣的狀況，葉夫人也不會在葉家委曲求全這么多年，一直裝成婚姻幸福的樣子怕娘家擔(dān)心。這次走投無路回了家，于家一家子都?xì)庹耍粋€個喊打喊殺，連于老爺子都舉著拐杖嚷著要去葉家打死葉東溟，葉家母女三人好不容易才把這一家老小勸住了，回頭一看，葉家小兒子不見了，打了電話過去，已經(jīng)在去葉家算賬的路上了，連忙抓了回來。

    葉素素一直以為自己脾氣已經(jīng)算爆的了，沒想到舅舅一家更生猛些，忙得雞飛狗跳之余倒忘了傷心，只余一絲感動。

    她小時候最崇拜自己爸爸，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偶爾去舅舅家走親戚，被舅舅抱著用胡子扎，疼得哇哇大哭，她舅舅還給兩歲的她喂過白酒，害她睡了一天。雖然是外祖父家，親昵沒有隔閡，但偶爾也覺得一家都太粗魯了。

    但她現(xiàn)在才知道，溫文爾雅背后藏著的也許是誰也不知道的心思，口直心快的人雖然說話不中聽，至少不用擔(dān)心他會在你全心信任他的時候再給你一刀。

    葉家的事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初夏了。

    葉家不肯離，葉夫人也不肯回去，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讓人叫自己葉夫人了，恢復(fù)了在娘家的名字，叫于梅貞，兩個女兒也改了姓，都姓于，偶爾在公開場合遇見了葉家人，只當(dāng)做不認(rèn)識。

    老實人雖然心寬，卻只是容納得多一點，總是有底線的。因為容納的委屈太多，所以一旦發(fā)起脾氣來，才是真正的無可挽回。

    葉素素，不，如今都叫于素素了。于素素是在寧老太太的八十大壽上遇到鄭敖的。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寧家老宅種了很多合歡花，她mama身體不舒服，她一個人帶了兩份禮來了——她舅舅不擅長這種場合，現(xiàn)在家里漸漸窮了，也不好意思出現(xiàn)在這里了。京中的圈子，世態(tài)炎涼還是很明顯的。

    寧老太太喜歡她，生怕冷落了她，一直拉著她手說話，后來麻將桌擺上來之后才終于放開手，也不讓她走遠(yuǎn)了，要留她在家里住。她一個人四處逛了逛，和嘲笑她新名字的李貅拌了兩句嘴，在回廊外面遇到了鄭敖。

    鄭敖正在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