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我抬起頭看,開車的是一個沉默的黑衣大漢,而發(fā)出笑聲的,是坐在副座上穿著暗黃色皮衣的青年,平頭,大概二十七八左右,嚼著口香糖,正轉過來嘲笑地看著我,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更加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這些兔兒爺真搞笑,跟女人樣的,看見自家男人的孩子就母愛泛濫了!” 他的話太刺耳,我收回了手,把嬰兒籃上面的蓋布拉了起來,替那個孩子擋住了陽光。奇怪的是,那個孩子安靜得很,只是在我朝它伸出手的時候,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我胸口被人戳了一下。 我抬起頭來,又被戳了一下。 戳我的是那個穿著皮衣的青年,他手上拿著一把雨傘,傘尖是塑料的,還帶著泥,戳起人來很痛。 “你是不是要給這個小崽子喂奶??!”他嚼著口香糖,下流地笑著:“我忘了,你是個男人,你沒有奶,哈哈哈!” 我抓住了那把傘,冷冷地逼視著他。 “唷,怎么?不服?。俊彼昧Π褌愠榛厝ィ宜浪雷プ?,沉默地看著他,他大概是對我的眼神有點發(fā)惱:“說你怎么了,兔兒爺還有脾氣?” “你跟他較什么勁?!遍_車的黑衣人淡淡地勸了一句。 皮衣青年沒聽進去,仍然在跟我爭奪那把傘,我看準他身體傾斜的時候,放開了手。他整個人往后摔了過去,磕在了汽車的中控臺上。 “關家真是氣數(shù)已盡?!蔽依淅涞卣f:“找你們這兩個廢物來,關映也是瘋了。” 開車的黑衣人還沒說話,那個皮衣青年已經暴怒地跳起來,狠狠抓住我的衣領,往座位上一摔,盡管我努力閃避,額角也磕在了座椅上,眼前一陣金星直冒。 “別打了?!遍_車的黑衣人態(tài)度仍然十分淡定:“等會出了城,你想怎么打都隨便,現(xiàn)在給我安分點?!?/br> 皮衣青年大概也感覺車上不好施展,不甘地坐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我吐了口唾沫。 我的額角流血了,整個人摔在車廂地板上,這輛車并不算新了,車廂地上都上都是灰,我裝作坐在地上,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截東西,沉甸甸的,大概是鐵,表面都是銹,我不敢看,小心地藏到外套口袋里。我身上穿的仍然是離開葉家時的那套葉素素的男款外套,當時時間緊,我隨便找了套寬松大衣就穿了。 前座的兩個人沒再說話,但我仍然裝成被打了之后虛弱的樣子,靠著前座的座椅靠背坐在地上。 我沒猜錯,這兩個人是關映的人,而且很可能是關家的人。 黑衣人是指揮者,他對皮衣青年打我毫不在乎,只能說明他們沒有讓我活下去的意思——但凡關映還有一點讓我活著的想法,他們就不敢這樣對我,他們這些上位者都講究凡事留一線。只有對快死的人,才能肆意打罵,不擔心有天他東山再起,記恨報復。 抓我的人是關映,我并不驚訝。與虎謀皮,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只是我想不到關映會這樣狠,我原本預計她最多不過關著我,拿來威脅鄭敖。只是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不奇怪。 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等不到鄭敖的小孩長大到奪權的那天了,她只能盡快動手。但是就算拿我來威脅鄭敖,再加上手上還有一個小孩,她勝算也并不大,最多不過五五分。如果她關著我,要提防我逃跑尚且不說,要是最后事敗,我和孩子又落回鄭敖手里,皆大歡喜,她一無所有。 不如現(xiàn)在就殺了我,成了,反正也不需要我了,她手上也不多這一條人命。輸了,也足以讓我的死成為鄭敖王座上的一根刺,讓他在得到一切的那天,失去一點東西,在他的春風得意上添一點陰霾。 而且對外的時候,她仍然可以宣稱我仍然活著,仍然在她手里,反正要照片要視頻她都有,沒人知道我死了。到時候,也許連李家都會投鼠忌器。 時間似乎是下午了,窗外面的建筑漸漸變矮,變平,我們似乎是在往郊外走,也是,畢竟是在城市里,殺人的地方可不好選。 陽光照進來,這么亮,這么好,那個小孩仍然在安靜地看著我,它的臉被籠罩在陰影里,它有我熟悉的輪廓,熟悉的眼睛,隱約看得出某個人的影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來,碰了碰它的手,蜷起來像個小包子一樣的手。 它躲了一下。 它的手臂上,像蓮藕一樣的手臂上,有幾個還沒褪色的印子,似乎是掐出來的,重的地方甚至有點青,我不敢碰,只是靜靜看著。 它大概也知道我不會打它,也安靜地看著我。 大概是因為有這個小家伙的緣故,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明明知道這輛車的終點就是我死亡的地點,我反而無比平靜起來。 小時候我奶奶跟我說,嚴于律己,寬以待人,遇到事情的時候,先想想自己有沒有做錯。 我最大的錯誤,不過是愛了一個人而已。 然后被卷進權力的漩渦里,像落入一片危險的森林,那里每個人都可以救我,也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我。我卻不自量力地想要自由,想要平等,想要海闊天空。 但是,我面前的這個孩子,不到一歲的孩子,它又哪里做錯了呢? 雖然是晴天,郊外風卻很大。 這里已經非常偏了,大片的菜地和田地,地里似乎是麥苗,漫無邊際的一片青,太陽亮得有點發(fā)白,那個穿皮衣的青年把我從車上拖了下來,一直拖到麥地里,車門仍然開著,我遠遠看見嬰兒籃。 那個黑衣大漢一直站在他身邊,我沒有動手的機會。 被折斷的麥苗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像我曾經在鄭敖身上聞過的味道。據(jù)說麥苗在成長過程中要踩一次,這樣才會長得更高。但是大概也有很多麥苗就這樣被踩死了吧,人生的苦難,熬得過去就是海闊天空,熬不過去就是粉身碎骨。 黑衣大漢接了個電話,我想大概是關映的,他一直答應著,沒有說話。他往車的方向走了一段,離抓著我的皮衣青年遠了點。 我心里燃起一點希望。 然后我來不及高興,他就把一團報紙裹著的東西扔給了皮衣青年,自己走開了。 皮衣青年接了過來,仍然是那樣諷刺的笑容,他并不熟練,卻很得意,仿佛炫耀一般,拆開了報紙。 那是一把槍。 “認識這東西吧?”他得意地用槍口戳戳我的額頭,似乎并不準備現(xiàn)在動手,反而像戲耍老鼠的貓一樣:“繼續(xù)瞪我啊,兔兒爺?” 我額頭的傷口被戳得很痛,然而更多的,似乎是絕望。 不知道為什么,到了這時候,我反而想起鄭敖來。 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是在喝酒?跳舞?還是在證婚人的見證下,把訂婚的戒指給葉素素戴上?酒店的燈光那么明亮,富麗堂皇,夜夜笙歌…… 他會不會想起我呢? 我的心情這么沉,一點點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