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他隨意攤著手放在石桌上,掌心里的是一道結了疤又裂開的傷痕。仔細看,似乎是被畜生抓傷的。 第03章:夜風起 桌上的琉璃盤上放著一只藥勺,上頭沾了一些藥膏。應當是剛剛那個仆人為廠督大人上藥時用過的。金鴛鴦小步走到廠督面前,然后在廠督身側屈膝跪下,正猶豫著要不要拿用過的藥勺,亭外卻早有人備好了新的藥勺遞來。 金鴛鴦道謝之后才接過,勻了一些藥膏其上,然后伸至廠督手心上方。 廠督雨化田垂了垂眼看金鴛鴦,見她衣裳雖已半舊,卻是素凈,面容雖平凡無奇,兩頰還有幾粒小雀斑,卻是梳妝整齊,額前無一絲亂發(fā),露出清秀的五官。再看她拿著琉璃藥勺的手亦是十指均勻,白白凈凈。由著這干凈的人兒來上藥,雨化田心里才無適才的膈應。 金鴛鴦從前在榮國府伺候老夫人,深得老夫人倚重與喜愛,皆因她本身穩(wěn)重靈巧,皆生了一副玲瓏心腸,知冷知暖。如今不過是為廠督大人上藥,金鴛鴦自然做的有條不紊,妥妥帖帖。 之前帶鴛鴦來的面具男子原是雨化田手下,西廠的大檔頭馬進良。他本懷疑金鴛鴦是細作或者刺客,但現(xiàn)在看金鴛鴦伺候起人來動作嫻熟,卻果然是府里的丫鬟。雨化田沉默不語,端著茶盞飲茶,馬進良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他目光落在外頭的雪地上,見來時兩排腳印,大一些的較淺乃是他的,至于那小小的一排腳印,卻是比他的要深上許多,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丫頭真是不會武功的…… 雨化田看著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如此表情,心下又是無奈。 “進良,天色不早了,今日你便留在府里用過晚膳再回去。” “?。俊瘪R進良被打斷思路,傻傻地應了一聲后,再看向廠督那平淡如水的眼眸,立即尷尬地紅了臉——當然,他戴著面具,無人看的出來。好在他并非第一次留在廠督府吃飯,趕緊謝道:“是,多謝大人?!?/br> 雨化田的手掌虎口處有一些老繭,應該是常年習武落下的。金鴛鴦卻是不曾見過習武男子的手的,又因之前榮國府的幾個老爺少爺都是當金玉來養(yǎng)大的,就比如寶玉,他的手可比女孩子的都要養(yǎng)的好。她只奇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廠督大人怎么手上也有繭子。心中雖是如是好奇著,金鴛鴦臉上一絲也不顯。 雨化田與馬進良說話間,金鴛鴦已為雨化田上好了藥,細聲道:“大人,藥上好了?!?/br> 雨化田看了一眼上好藥的傷口,見藥膏摸的均勻,絲毫沒有影響自己掌心的美觀。這才滿意地看了金鴛鴦一眼。道:“叫什么名字?” 金鴛鴦垂眸道:“回稟大人,奴婢叫鴛鴦?!?/br> “來后花園做什么?” 金鴛鴦聽雨化田漫不經心的問話,心里卻想廠督大人能成為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哪里是好糊弄的?只得如實地說了原因,最后道:“本是綠衣jiejie負責的,只是她忽感身子不適,便讓奴婢來摘了?!?/br> “綠衣,那不是貴妃娘娘送來的丫鬟嗎?”雨化田輕呵一聲,“身子不適,可是要看大夫的。” 金鴛鴦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敢去看雨化田的表情,只聽著他這看似關切的話,卻覺心驚膽戰(zhàn)。 馬進良看了一眼雨化田掌心的傷口,忽然福至心靈,站出來道:“大人,屬下去請大夫。” 雨化田點頭。馬進良便飛快地走了。 金鴛鴦心里又生疑竇,之前廠督連上藥這活都覺得委屈了這個大人,怎么現(xiàn)在卻同意這大人去找大夫,只為給一個丫鬟看病呢? 雨化田此刻也站起身來,一拂衣袖。金鴛鴦連忙退開幾步,垂首站好。 等雨化田出了亭子,四名守在外頭的小廝和之前那個被雨化田喝退的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在雨化田身后。金鴛鴦才算回神,連忙福身作揖,道:“恭送大人?!?/br> “摘幾株梅花到本督房里。”雨化田未停腳步,清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金鴛鴦趕緊稱是,再看雨化田一行人,已經走遠。她搓了搓已經凍僵的雙手雙臂,又折回梅花林摘了幾株好看的梅花。 只金鴛鴦哪里識得雨化田的住所?倒是摘好梅花后,她又見到了馬進良。只是這一次,馬進良身后還跟著兩個小廝,并一個提著藥箱的大夫,一個丫鬟——綠衣。金鴛鴦一怔,愣在原地,一是不知眼前的情景作何解釋。二是……二是,她雖有心問路,可眼前的馬大人似乎很兇。只當下功夫,馬進良都已看到了金鴛鴦,金鴛鴦只得屈膝道:“見過馬大人?!?/br> “怎么又是你?你在做什么?” 金鴛鴦心里叫苦,卻是道:“回馬大人的話,是廠督大人命奴婢送梅花去他房里的?!?/br> 跟在馬進良身后的綠衣立即驚愕地看向金鴛鴦,一瞬間又仿佛充滿了怨毒。金鴛鴦也不明白馬進良和雨化田的用意,在她眼底,按她和雨化田那樣的解釋,這不過是下人們的一些小事,讓馬進良去請大夫是小題大做,再興師動眾讓馬進良帶著綠衣不知去哪里,更是小題大做。她雖猜不透大人們的用意,但再讓她回答一次,她也只有那么一個答案。她自問沒有什么地方對不起綠衣的,只忽略她的眼神。 “那你去便是,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馬進良還有事在身,并不打算多理會金鴛鴦。金鴛鴦覺得這個廠督府詭異極了,就如她之前來花園,一路上都沒見著半個人影。見馬進良有走的意思,金鴛鴦趕緊道:“馬大人,奴婢斗膽,請問馬大人可否告知……廠督大人房間何在?” 馬進良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鴛鴦,又道:“我正要去見大人,你跟我去便是?!?/br> “是,多謝馬大人?!?/br> 與綠衣并排走著,鴛鴦時不時察覺落在自己身上的怨恨目光,大抵是綠衣忌憚馬進良,所以沒有發(fā)作,只金鴛鴦仍是渾身不好受罷。至后院雨化田的住所,兩名守在外頭的小廝進去稟報后,只讓馬進良一人進去回話。馬進良前腳剛進,又有人出來喚鴛鴦。 金鴛鴦手里的梅花上的雪已經全部融化,露出嫣紅的色澤。 她依言要走,忽然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她回首,對上綠衣苦苦哀求的目光。她心中一緊,只聽綠衣顫著發(fā)白的唇說:“幫幫我……” 金鴛鴦隱隱覺得事態(tài)有些嚴重,可雨化田的小廝又催了她一聲,金鴛鴦朝前走去,衣袖也從綠衣的手里滑出。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子淡淡的龍涎香,而雨化田已換下曳撒,只著一件天青色常服。 金鴛鴦對他行過禮,從著他的命令,要將梅花插入矮幾上的一只雪白瓷瓶中。 “大人,那丫鬟果然是裝病的。屬下已經把人帶來了,大人您看?” “呵,廠督府自來是有規(guī)矩的,這樣欺上瞞下的人,進良自己處理了便是。帶來本督這院子,臟了一地的雪?!庇昊锏卣f完,馬進良立即出門去了。只聽一聲凄慘的叫聲:“大人,奴婢是貴妃娘娘的人,你不能這樣對我!” “拖下去?!笔邱R進良冷酷的聲音。 “鴛鴦,你這個賤人!你會不得好死的!”綠衣眼看著被拖走,心中不甘,不禁大聲謾罵鴛鴦。 屋內的金鴛鴦聽到這聲凄厲的辱罵,面上雖無表情,手上卻是一抖,險些折了梅花,她立刻收斂心神。又見兩個小廝在人拖走后,趕緊去外間院子掃雪,她不禁想起就在片刻之前,綠衣還在院子里拉著她的袖子,懇求她幫幫她…… 金鴛鴦深知自己的身份,以往她是老夫人跟前的大紅人,說的話對老夫人的決策都有幾分影響??涩F(xiàn)在她只是廠督府里的一個粗使丫鬟,她連在廠督面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到底她心地善良,以往在榮國府,雖知內里骯臟的很,但跟在老夫人面前,幾乎不曾親眼見主子打殺奴才的事情。如今非但見了,而且這事還很有可能是她的一句話引起的。 她死死抿著唇,才沒讓自己復雜的情緒泄露。 屋里只有她和雨化田二人,雨化田身上那無形的壓迫再次讓鴛鴦喘不過氣來。 第04章:幽香染 待金鴛鴦將梅花插好,雨化田便讓她退下了。金鴛鴦恭敬地退出,貼身的小衣上一片汗?jié)?,一出門便覺渾身冷意刺骨??筛尳瘌x鴦驚恐的還是猶在耳邊的綠衣的慘叫聲。她自雨化田的院子一路回去,途中見到了兩個相貌陰柔的小廝抬著擔架悄無聲息地離開,金鴛鴦知道,以后在世上再無綠衣了。 在金鴛鴦的眼底,綠衣不過是個偷懶的丫頭,雖可惡了些,卻不至于死。 靜謐的白茫茫的雪地,肅穆的廠督府,這一刻,他們的陌生和恐懼無比真實地展現(xiàn)在金鴛鴦的面前。金鴛鴦卻沒有任何辦法,她只能在這冰天雪地里捂緊自己的衣領和袖口,然后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 其實像她們這樣的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錦繡慘白著小臉回屋,見到發(fā)愣坐在床緣的金鴛鴦,輕聲問道:“鴛鴦jiejie,綠衣的事情……是真的嗎?” 金鴛鴦抬頭看著錦繡,輕輕點頭。錦繡帶著哭腔道:“我回來的時候經過后門,看到他們抬著草席出去,還有血滴出來……綠衣她不是貴妃娘娘的人嗎?怎么會……” 金鴛鴦沒有說話,她想廠督大人這么做,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她安慰錦繡道:“不管她從前是誰的人,來了府中,自然都是大人的人。大人治下甚嚴,綠衣是犯了大人的忌諱。你我好好干活,沒有由頭還能打殺我們不成?莫怕?!?/br> 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錦繡,總之金鴛鴦思來想去,廠督要做什么,和她這個小人物無關,她只要做好本分的活兒就成。聽金鴛鴦如此安慰,錦繡方頷首,小臉上帶了些笑意,道:“我都聽鴛鴦jiejie的?!?/br> “我今晚和jiejie同床好不好?”錦繡又說。 金鴛鴦自然沒有反對,其實綠衣被拖下去的時候那尖銳的謾罵聲還在耳邊響起。金鴛鴦翻來覆去,問道:“她之前為何答應為你我把風?” 躺在內側的錦繡頓了會兒,才道:“她素來是個懶的,我答應她幫她干半日的活,她就同意幫忙了。” 金鴛鴦心生感激,又道:“謝謝你,錦繡?!?/br> “鴛鴦jiejie說的哪里話?其實她們的活都是很簡單的。” 錦繡話里的她們指的是貴妃娘娘送來的四個丫鬟。她又道:“府里又只有大人一個正經主子。她們半日的活兒其實一盞茶的功夫便能做好。她還算是好相處的……沒想到就這么沒了?!?/br> 金鴛鴦趕緊伸手攬住錦繡的肩膀。此時,外面?zhèn)鱽砹缩唛T聲,還有一道壓抑的聲音:“金鴛鴦你這個小蹄子給我起來!” 錦繡一驚,道:“不好,是湘荷!” 金鴛鴦半坐起來,并不答話,并示意錦繡不要發(fā)出聲音。她實在奇怪,今日廠督打殺了綠衣,對于她們幾個從宮里出來的人來說,豈不是殺雞儆猴?這湘荷倒是膽子大的很,這等風頭還敢出來叫囂。不過聽她的聲音這么壓抑,怕是也不想驚動廠督。 湘荷又在外頭喊了幾句,又說是金鴛鴦害死的綠衣,又說是讓金鴛鴦等著瞧,得罪了貴妃的人她沒有好下場。金鴛鴦只不說話。外面又飄起了雪花,金鴛鴦聽湘荷打了幾個噴嚏,最后罵咧咧地道:“小賤蹄子,你就躲在里面好了。有本事你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說完,湘荷倒是走了。 錦繡喜地睜大眼睛,看著金鴛鴦,道:“還是鴛鴦jiejie有辦法?!?/br> 金鴛鴦卻笑不出來,問道:“湘荷和綠衣的關系很好?” 錦繡也想到了湘荷走之前放下的狠話,湊到金鴛鴦耳邊輕聲道:“以往也沒見她們多好的。湘荷最受大人重視,以往綠衣懦弱,清蓮和藍夢嫻靜,多是聽她的話。又哪里真正算得上好?!?/br> 金鴛鴦心里道,現(xiàn)在綠衣剛沒,湘荷就來她這里興師問罪,說好聽點她是護短,難聽些卻是沒腦子,她這么一來,可不就是打廠督的臉嗎?她奇的是,這樣的人卻能受廠督的重視? “鴛鴦jiejie,她不會再找我們的麻煩吧?”錦繡思來想去總是害怕。金鴛鴦身上的傷疤才剛剛結疤呢,“這次的事情又不是鴛鴦jiejie的錯,歸根究底,可不就是綠衣自己作的?” “你莫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定是有法子的?!苯瘌x鴦聽她一句“我們”,心中覺得暖暖的。錦繡只得嘆氣,金鴛鴦安慰她睡下,自己卻沒了睡意。 湘荷是廠督最重視的大丫鬟,與管事嬤嬤關系又很好。 她若是想對付自己,那實在太簡單了。金鴛鴦知道自己要在這里活下去,必須要找到一個靠山。她想到了廠督。若能得他的青睞,在他身邊伺候,府里的丫鬟和管事嬤嬤自然不會為難自己,等到了一定時候,自己興許還能從廠督那里求個恩典,脫籍離開,再找個好人家嫁了。 可是……她要如何得到廠督的青睞?又憑什么得到伺候他的機會? 金鴛鴦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一大早卻被吵醒。 開了門后,金鴛鴦見門外中央站著一個中年婦人,身著錦服,身后跟著湘荷。她心里一驚,已經知道對方的身份。福身道:“見過管事嬤嬤?!?/br> 管事嬤嬤凌厲的眼睛掃了她一眼,道:“鴛鴦,不是嬤嬤說你,昨兒你的活可是做好了?一大堆的衣物放在浣衣舍,一個晚上全部都結成了冰!” 金鴛鴦心中一緊,趕緊道:“嬤嬤息怒,奴婢這便去做!” 管事嬤嬤身邊的湘荷拉扯著她的衣袖,不過被管事嬤嬤一瞪。湘荷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手,趾高氣揚地看著金鴛鴦。金鴛鴦趕緊告罪前往浣衣舍,并不理會湘荷。 金鴛鴦都走了,湘荷和管事嬤嬤自然也沒留下的興致。湘荷對屋里的錦繡罵了句讓她快點收拾收拾干活,然后尾隨管事嬤嬤離開。 “嬤嬤,您不是說要來教訓這小蹄子的嗎?!怎么三言兩語就便宜了她?!” 管事嬤嬤瞥了她一眼,道:“湘荷,我還要說說你,你說昨天綠衣剛剛沒,你當天晚上便去找金鴛鴦興師問罪,你這是在打誰的臉?嗯?” 湘荷吃驚道:“嬤嬤,您怎么知道我昨天……” “哼。我都知道了,你以為大人不會知道?”管事嬤嬤皺眉。湘荷這才想到事情的嚴重,小臉一白,又帶著不甘心,道:“可是,我們就這么便宜了這個小賤人?” 管事嬤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說你沒有腦子,只一張嘴巴厲害。” “昨兒個的衣服全部結了冰,要是里面有大人的曳撒……你覺得大人會不會處置她?” 第05章:梅花香 金鴛鴦一路往浣衣舍趕去,心底卻是越琢磨越不對勁。 她遲疑著進了浣衣舍的門,果然見里頭有個小廝在舍內來來回回地走著,他倒是眼尖的,一下子就瞅見了金鴛鴦,嚷嚷道:“你、你,就是你!過來!” 金鴛鴦情知出事,邁開步子進門,道:“小哥,出什么事情了嗎?” 盡管金鴛鴦姿態(tài)很低,但小廝仍是急的跳腳,道:“出什么事情?出大事情了!我問你,這衣服可是你洗的?” 金鴛鴦心想昨兒擱置在籮筐里的衣服都是府里一些管事的,即便結了冰,也不至于讓這小廝急成這樣。嘴里已經答道:“是我洗的,卻又怎么了?” “好!是你洗的就好!”小廝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伸手要拉金鴛鴦,“你隨我去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