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芳菲,別理他?!崩险哳澏吨毿呛堑氐?,又對那閑漢道:“兒女都不在身邊?!?/br> “養(yǎng)兒無用啊,還不如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來的自在?!遍e漢嗤笑一聲,懶懶散散地起身,見那老太太一直瞪著他似乎依舊對那句“無人樂意養(yǎng)老耿耿于懷,于是有意道:“瞧不出老太太這模樣,閨名還叫芳菲呢?!?/br> “她年輕時誰見了都說她俊呢?!绷粲泻毜睦险邩泛呛堑匕矒崂蠇D。 閑漢原本一時無聊要打趣易怒的老婦,此時見老者脾氣甚好,便也“大人大量”不跟老婦計較,原本要走,待望見無須的一人從背囊中拿出一些餅,便又駐足不動了。 “請?!庇许毜睦险邟暝f給閑漢一塊餅。 閑漢道了一聲謝,拿著餅便施施然地向昔日的皇宮方向走去。 “他生得好,要趕上早幾十年,早弄死他了?!崩蠇D沖著閑漢的背影啐了一口。 無須的兩位默默地點了頭。 “哪來這么大戾氣,心平氣和一點,人家不知者無罪?!崩险呤帜托牡睾逯蠇D,撕碎了餅子塞到老婦口中。 “七娘說得是,要是趕上五郎年輕那會子,這人不知怎么死呢?!睏钅钪T著嘴嘟嚷道,“那小子有眼不識金鑲玉,連五郎這一身的氣勢都看不出來?!?/br> “有什么氣勢,看城門的不還以為咱們是兄弟么?”老者也便是甘從汝笑道。 楊念之搖了搖頭,雖是太監(jiān),卻不忍見人將甘從汝與太監(jiān)相提并論;一旁的張信之也很是為甘從汝憤憤不平。 楊念之悵惘地看著一池春水,仿佛春水之上還有畫舫飄來,畫舫之上還有能歌善舞的妓子、學富五車的才子,“五郎年輕那會子要是現(xiàn)在這么個脾氣,七娘就風風光光地進宮做娘娘咯?!?/br> “做娘娘好?!备蕪娜晷ξ氐?,被夏芳菲瞪了一眼,才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色。 “也不知道賽姨他們現(xiàn)在在哪了?!毕姆挤茋@息一聲,年幼時與父母雙親疏離,只當一日進了宮,今生便見面也難,卻不料能夠親自侍奉他們二人終老;年輕時子女環(huán)繞膝下聒噪鬧人,老來卻一人消息也無。若非十分思念,也不會旁人一提便要動怒三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都是一群在嶺南無法無天無拘無束胡作非為慣了的孩子,沒消息他們就是過得好,當真聽說他們歸順的消息,那就是過得不好了。”甘從汝耐心地說道,遙遙地望見遠處一個穿著紅衣裳的頗有資材的惡霸正在欺男霸女,心道這人比之他年輕那會子,真真是小巫見大巫。 如今的皇帝雖也姓項,但已經(jīng)跟先前的項氏皇族沒什么關(guān)系,如此跟曾經(jīng)的皇親國戚甘從汝,便更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昔日他們一群人躲在嶺南一隅逍遙自在只管弄璋弄瓦發(fā)白日夢,忽地聽聞京師傳來女皇駕崩卻秘不發(fā)喪的消息,又打探到京城來人迎項漱郎回京復位的消息,于是眾人合計一番,情知若回了京師,便中了他人計謀,于是眾人便依著先前籌謀,彼此告辭一番,便拖兒帶女帶領(lǐng)各自的部下分散東西。 便連自幼便與甘從汝相伴的秦天佑,也與甘從汝各奔東西,攜兒帶女隨著妻子回了部落。 甘從汝上回子聽到秦天佑的名字,還是七年前,秦天佑派出長女夫婿恭賀新皇登基,被新皇封王的時候。如今七年過去,且不知同樣七老八十的秦天佑還在不在人間,倘或相見了,兩個枯槁的老人是否還能似早先那般談笑甚歡。 至于項二郎、項漱郎,至今不曾聽聞這二人的消息,想來他們尚未到山窮水盡須得向新帝投誠的時候。如此便就是好消息了。 再至于賽姨兄弟姊妹,這七人個個吃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甘從汝喂著的“畫餅”長大,個個心大得很,一日翅膀硬了,便個個奔向只有個名字還不知到底如何的地方闖蕩了,先還有消息頻頻傳來,隨后越走越遠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再沒有消息傳來。 先前甘從汝、夏芳菲二人倒還看得開,甘從汝不求兒女養(yǎng)老送終,夏芳菲也心知兒女的野性子,巴不得叫他們各自出去施展拳腳。兒女離開,他們也樂得清凈,于是一邊躲著新皇派來追捕他們的人,一邊游山玩水。只是近兩年來,夏芳菲越發(fā)地衰老,脾氣越發(fā)地大了,記性越發(fā)地不好,便也隔三差五地思念起兒女來。 “想不到最后就剩咱們四個了?!毕姆挤拼蛄藗€哈欠,瞥了張信之、楊念之一眼,風吹過,打了個哆嗦,待見甘從汝給她披上了衣裳,便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地起來,“其實,我這輩子就沒看你順眼過……” “七娘……”楊念之眼皮子跳了跳,這二年,興許是知道夏芳菲有些糊涂了,甘從汝的脾氣便越發(fā)好起來,如此這般,叫他這旁觀的每每要替甘從汝不平起來。待被夏芳菲瞪了一眼,又見一旁的張信之早打起盹來,便也閉了眼睛裝睡。 “知道了。”甘從汝好聲好氣地道。 “我就琢磨不明白了,你怎么就突然喜歡我了?先我做姑娘的時候想的可好了……” “是想的可美了,你原本明白的?!备蕪娜甑吐曕止玖艘痪?,萬幸夏芳菲耳背,并未聽見。 “進宮做娘娘去,不寵冠后宮,也能安生過一輩子……見著皇帝了,皇帝性子可好了,一點也不嚇人……跟天佑定親也不錯,他也是好人……” “就我一個壞人?”甘從汝有意瞪大眼睛,見夏芳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絮叨中,并未將他的話聽進去,便又將眼皮已經(jīng)耷拉下來的眼睛閉了閉。 “……我嫁了你,就一直是將就,將就……”夏芳菲又重復了兩遍,見甘從汝又塞餅子到她嘴邊,因新近越發(fā)沒有食欲,便扭頭不吃,很是嫌棄地看甘從汝一眼,“我就沒想搭理過你……”愣了一愣,又說了一句,“你也沒對我好過。”不知想到什么傷心事,一時又老淚縱橫。 甘從汝忙拿著袖子去給夏芳菲擦淚,心急道:“你別只記得那些,你仔細想想我怎么對你好來著,仔細想想?!?/br> “哼。”夏芳菲伸手推開甘從汝的袖子,越發(fā)傷心起來,“明兒個,就明個兒,我就去找秦公子?!?/br> 甘從汝心知夏芳菲這是又糊涂地以為自己還跟秦天佑定親呢,只管樂呵呵地看著她鬧著要去尋秦天佑,見路上行人望過來,便十分友善地道:“她老糊涂了?!?/br> “活到這把年紀,都是老壽星了?!毙腥饲浦墒堇咸氯裘铨g少女般啜泣撒嬌,都覺滑稽有趣,但也只是望一眼,家有小兒嗷嗷待哺,便也都去了。 “比不得當年太后在那會子了?!睆念行褋淼膹埿胖矍傲嚷涞木爸锣止玖艘痪?,見蒼老的夏芳菲還在不依不饒數(shù)落甘從汝,便替甘從汝打抱不平道,“若不是七娘的話,玉娘當還在五郎身邊。玉娘當真是美麗溫柔賢惠大度,是世間難尋的好女子。五郎對七娘不就好,應當是還惦記著玉娘呢?!闭f罷,眨了眨眼皮,見夏芳菲愣住似乎在回想玉娘是哪位,就又火上澆油道,“除了玉娘,五郎身邊還有一代名妓大小真娘姊妹,還有紅五娘、綠六娘……多的數(shù)不清呢,五郎把這些個人個個都記在心上呢?!毖鄢蛑羧漳前銊尤说南姆挤埔呀?jīng)老成這般,他又想,女皇駕崩后,女皇所出的公主個個上躥下跳了一番便都不得善終,卻不知那風華絕代、野心勃勃的蕭玉娘,究竟流落到了何方?想了一會子,張信之便嗤笑了一聲,暗道蕭玉娘若活到如今,怕滿身的貴氣富態(tài)也不見了,也跟夏芳菲一般,是糟老太太了。 “別信他的?!备蕪娜晡窒姆挤埔驈埿胖脑挻蟀l(fā)雷霆,忙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不料夏芳菲卻并未發(fā)作,只是定定地看張信之一眼,冷笑道:“你當我老糊涂了?蕭玉娘她早不知……”說了一句不知,卻不知后頭該如何接,于是方才還要去尋秦天佑,此時卻依賴地望向甘從汝。 “她早不知被我忘到什么地方去了?!备蕪娜挈c頭笑道。 張信之悻悻地扭過頭去。 “她現(xiàn)在比我好看嗎?”雖糊涂了,但到底還是不忘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夏芳菲怔怔地望向甘從汝,儼然是還記得昔日的大敵。 “她的皺紋肯定沒你的好看?!备蕪娜晷Φ?,笑完,見才望著他的夏芳菲竟閉上了眼睛,忙伸手向她鼻下探去。 “還有氣嗎?”張信之、楊念之趕緊探著身子問。 “有氣、有氣?!备蕪娜晁闪丝跉?,靜靜地望向萎縮成小小一個人兒的夏芳菲,今生錢財名利志向乃至子女知己皆不能牽絆住他,唯一能牽住他的,也就只有眼前這人了,余生只求她還會喘氣,此外,再無所求。 本書由(熊貓沒眼圈)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