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這樣不溫順的夏芳菲，繡嬤嬤有一絲慌亂，在望見夏芳菲眸子時，直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地上涼，七娘好好吃了飯，好好想想怎么當著舅老爺、舅夫人的面跟夫人說話?！闭f罷，竟不敢再看夏芳菲，向外去的沉穩(wěn)步伐里，莫名地透出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地從梨雪院大步走出后，深吸了一口氣，才向廷芳院去。

    繡嬤嬤才進廷芳院，遠遠地望見一個穿著豆綠印花短襦、紺碧色抹胸裙子，梳著雙螺髻的女子溫婉地挨著軒窗聽駱氏訓(xùn)話，老眼昏花下，疑惑地想，方才夏芳菲還不老老實實地留在自己房里嗎？怎地，一下子就到了這邊？走近兩步，聽見那女子的聲音，才恍然此人是駱得計，眸子掃過駱得計的胸口，望見她脖子上紅艷艷的瓔珞，一言不發(fā)畢恭畢敬地等著。

    半天，駱氏道：“得計歇一歇吧，晚上還有家宴呢?！?/br>
    “姑母才是真正辛苦了，姑母也歇一歇吧?！瘪樀糜嫇Q了個人一樣，昔日的活潑好動全沒了，只剩下溺得死人的溫柔沉靜，開口時細聲細氣，行走時婷婷裊裊，儼然是另一個夏芳菲。

    這份把自己變成別人的狠心，七娘就沒有。繡嬤嬤心里感嘆，兩只手恭敬地攙扶著駱氏向這廷芳院的耳房里歇著去。

    “七娘答應(yīng)負荊請罪、自請去道觀了？”駱氏長挑身材，杏眼菱唇、墨發(fā)如云，雖模樣與青春年少時不能相比，但歲月的流逝，還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痕跡，幼時的教養(yǎng)，令她一舉一動無不雍容華貴、端方持重。

    駱得計、游氏母女求著駱氏教養(yǎng)駱得計，看中的，就是駱氏身上這份其他嬤嬤、養(yǎng)娘都比不上的氣度。

    “是，七娘答應(yīng)了。老奴什么都沒說，她就答應(yīng)了。”繡嬤嬤想起那句“你怎不死”還是心驚不已，但這話，跟駱氏說不得。

    駱氏眉尖微蹙，并未因繡嬤嬤的話舒心，聽見駱家里不知哪一處響起妓子的歌聲，鄙夷地輕嗤一聲。

    “夫人，當真要給計娘下藥？”繡嬤嬤遮住嘴，湊到駱氏耳邊問。

    “下，如今，咱們對七娘那個樣，得計娘兒兩再不疑心咱們什么，嬤嬤叫柔嘉在給得計敷面敷身子的藥里添上幾味藥?！瘪樖厦嫔侠淙艉?，每每想起那一日的事，便不痛快，若是事后還想不明白是游氏、駱得計母女合起伙來算計她們，她就不是駱家的人！

    “可，七娘已經(jīng)如此，若計娘子進宮后，生不出子嗣，駱家……”繡嬤嬤到底是駱家出來的，心里難忘舊主，對舊主的子孫便也多了兩分關(guān)心。

    “嬤嬤當真以為外甥女飛黃騰達了，我這姑母就能跟著雞犬升天？慢說是我，便是嬤嬤你，等到得計風(fēng)光無限的時候，也未必不是她想鏟除的人。那等踩著別人上的人，出了頭，唯恐旁人知道她的丑事，越發(fā)要作踐被她踩過的人，便是斬草除根的事，她也未必做不出。且叫她進宮風(fēng)光風(fēng)光，想誕下龍子皇孫？做夢！”駱氏把一輩子全部押在夏芳菲身上，駱得計膽敢毀了夏芳菲，毀了她一輩子的盼頭，她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毀了駱得計的盼頭。每每想起日后駱得計僥幸得寵后，丑態(tài)百出、上躥下跳地求子，甚至還會因信賴，再求到她頭上，她心里就痛快得很。

    “夫人不若將自己的良苦用心說給七娘聽一聽，免得，七娘心里怨你?！崩C嬤嬤耳邊一直回蕩著那句“你怎不死”，臉上猶如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夏芳菲對她就是如此，對駱氏，當是更加怨恨。

    “……她怨就怨吧，平衍州我們娘兒兩是回不去了，那邊才是能吃人的龍?zhí)痘ue，能在駱家賴多久，就是多久。我對她越冷，大哥厚道，心里才越愧疚，畢竟，如今我可是盡心盡力地幫著得計呢?！瘪樖献旖青咧荒ɡ湫Γ脊炙羧諏⑾姆挤瓶吹锰o，只叫她知道人心險惡，卻不曾叫她真正地歷練過，夏芳菲死了就罷了，她陪著她一起死，她沒死，她就得叫她知道要想好端端地活著，不自己使勁可不成。

    “嬤嬤還記得老家里的什么藥，只管在計娘身上下吧，不必留情，只要她能漂漂亮亮地進宮就好。這串子，也拿去泡藥?！瘪樖夏﹃约簣A潤飽滿的手腕，將腕上血紅的珊瑚串子向下擼起，輕輕地摘下來遞給繡嬤嬤。

    第8章 小人事多

    這珊瑚串子也是駱家的老東西，那會子她出嫁，她母親因她下嫁夏家心存愧疚，將家里的這些個東西都給她添了嫁妝，方才駱得計望見這珊瑚串子時貪婪的目光，可沒被她漏掉。

    繡嬤嬤接過珊瑚串子藏在袖中，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著，回想昔年家里太夫人為防著出身下賤的歌姬、舞姬懷有身孕準備的藥材。在夏家時，駱氏不肯跟那些下賤的女人計較，不肯叫她下藥，如今駱氏卻叫她下在駱得計身上，可見，駱得計當真把駱氏得罪得很了。

    “姑姑，你瞧，我這朵蓮花繡得怎樣？”駱得計蓮步輕移，款款地走進來，盤腿坐在駱氏身邊的蒲團上，親昵地探著身子，頗有些忐忑地等駱氏點評她的針線。

    駱得計微微仰頭，眸子里便映入駱氏無瑕的肌膚、肥瘦合宜的身材，先懊惱于她祖母早逝不曾將駱家祖?zhèn)鞯姆阶觽鹘o游氏再傳給她，后慶幸夏芳菲沒指望了，駱氏終于肯對她傾囊相授，但若是夏芳菲用了苦rou計，叫駱氏又心軟了……游氏說駱氏十分jian猾，若駱氏心軟了，她可不敢毫不防范地叫駱氏給她調(diào)養(yǎng)身子。

    “七娘早先也愛繡蓮花?！崩C嬤嬤輕嘆一聲，心里冷笑駱得計拿了夏芳菲的花樣子，又來試探駱氏呢！

    “又提她做什么？若當真愛蓮，就當跟蓮花一樣高潔不染塵埃！繡嬤嬤出去吧！”駱氏嗔怒地瞪向繡嬤嬤，轉(zhuǎn)而愛憐地撫摸駱得計的后腦，“若芳菲有你一半，我也……”

    “姑母，芳菲她……”

    “不許提她，我這輩子，就盼著駱家能重整旗鼓，如今，你是姑姑唯一的指望了?？灯焦髻p賜你粽子沒有？”

    駱得計忙了一日，才想起這茬，微微搖了搖頭。

    “怎沒賞賜你呢？趕緊叫嫂子打聽打聽，她都賞賜給了誰?！瘪樖媳锐樀糜嬤€擔(dān)憂地蹙眉。

    這副言真意切、急他人之所急的模樣，叫駱得計寬了心，被駱氏催促再三，才道：“燕奴，去問問母親，康平公主可賞賜下來粽子沒？”

    燕奴在外頭答應(yīng)著，冒著火辣辣的日頭，立時向上房去，須臾回來了，依舊立在門外道：“回姑夫人、娘子，康平公主、康寧公主午間都給娘子送了粽子來，除了粽子，還有艾葉、菖蒲、雄黃、鐘乳。”

    “分一些給七娘過節(jié)。”駱得計慷慨道。

    “不許分！叫她好好閉門思過！得計，姑姑跟你父親母親全指望你了，你莫往七娘身邊湊，仔細黑心爛腸子的把你也編排上?！瘪樖匣⒅?，不似方才那么慈祥，言語里仿佛夏芳菲是她的殺母仇人一樣。

    駱得計哆嗦了一下，垂著手溫順地道：“姑母，我知道了?！?/br>
    燕奴立在門外，將屋子里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越發(fā)慶幸自己那一日在曲江上攔著夏芳菲了，若沒有她附和著駱得計，駱得計能有今日？游氏早年嫌棄府里的老人累贅，將人都攆了，臨到駱得計打算進宮，才又想起早先的老人來，若沒有駱氏幫著調(diào)、教，駱得計能入了康平公主、康寧公主的法眼？坐在廊下陰涼處，望見麗娘、柔嘉兩個有說有笑地帶著小丫鬟捧著各色藥材過來，心中平生出一股穢氣，別以為她不知道，游氏已經(jīng)算計著要叫柔嘉也陪著駱得計進宮了，攏共就兩個丫鬟名額，麗娘一個柔嘉一個，哪里還有她的份？眼睜睜地望見柔嘉、麗娘兩個進去了，再也坐不住，趕緊去尋游氏身邊的嬤嬤們給她出主意。

    駱得計深受兩位權(quán)傾一時的公主看重，整個駱家，都為此籠罩上了一層喜氣。

    燕奴心思重重地繞到上房床邊，偷偷向內(nèi)望一眼，見游氏面帶喜色正跟游家來送粽子的幾個女人說話，便向屋子后轉(zhuǎn)去，果然瞧見駱氏身邊的施嬤嬤在給小丫頭們發(fā)過節(jié)的賞錢、點心，在一旁等了又等，待施嬤嬤分完了東西，趕緊湊上去。

    “嬤嬤，這種事，怎么還叫嬤嬤親自動手？”燕奴堆著笑攙扶住施嬤嬤。

    施嬤嬤不似繡嬤嬤穿戴的那么齊整，一身灰黑色的衣裙罩在身上，頗有些無精打采，拿著年老后十分糙硬的手指頭在燕奴鼻子上一戳，“我是看著你落草的，你這鬼東西眼珠子一轉(zhuǎn)，我就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br>
    燕奴訕訕地一笑，攙扶著施嬤嬤在陰涼處坐下，仗著自己是駱得計的人，如今駱得計又春風(fēng)得意，指點一個小丫頭端了冰沁過的茶水來，殷勤地伺候著施嬤嬤喝茶，最后才委委屈屈地道：“嬤嬤，燕奴伺候娘子這么久，不說上刀山下火海，可也沒少替娘子犯險，如今，夫人、娘子眼里只有麗娘、柔嘉，若是我不能跟娘子進宮，那我還有什么臉面留在府里？旁人得怎么看我？”

    沁涼的茶水滑過喉嚨，施嬤嬤喟嘆一聲，啐道：“你原本年紀就小，全靠著鉆營才叫娘子倚重你。如今，娘子想叫會醫(yī)術(shù)的麗娘、會捯飭她臉面的柔嘉跟著，也在情理之中?！?/br>
    “嬤嬤！”燕奴拉著施嬤嬤的袖子搖了搖。

    “我給你指個明路?！笔邒邧|張西望后，見四下里沒人，才露出老謀深算的神色，“姑夫人是個什么人？她在家做姑娘的時候，有個媳婦沖她翻了翻白眼，那媳婦一家子老少二三十人，正月里就被拉去東市發(fā)賣呢。計娘跟七娘一同出去，計娘沒事，七娘出事了；七娘落水后，計娘不替七娘遮掩，話里藏話，咬定七娘不干凈了，如此，姑夫人肯放過計娘？還有姑夫人身邊的繡嬤嬤，那也是心狠手辣的主。我原勸說了夫人幾次，叫她遠著姑夫人，偏夫人優(yōu)柔寡斷，還指望著姑夫人調(diào)、教計娘?！?/br>
    “嬤嬤的意思是……”燕奴沉吟，越發(fā)裝傻賣乖地給施嬤嬤揉肩捶背。

    “鬼機靈，這點事還想不明白，趁早死了跟娘子進宮的心思吧?！笔邒咭彩鞘б馊?，不然，一把年紀，本該跟繡嬤嬤很有些體面地去調(diào)、教駱得計，哪里會大熱的天，在這屋后散點心。

    “我再機靈，能比得上嬤嬤？”燕奴撒嬌地一頓腳，卻已經(jīng)把其中的關(guān)節(jié)捋清楚了，說到底，那便是她在正經(jīng)的本事上比不得柔嘉、麗娘，甚至連駱得計身邊的其他婢女也比不得，但，只要她拿住駱氏、繡嬤嬤的把柄，證明她們主仆居心不良，如此，游氏、駱得計不但不敢用柔嘉、麗娘二人，還會因她擅長察言觀色，許她隨著駱得計進宮。

    燕奴想通了，立時拿著帕子遮著臉，一路順著回廊，向梨雪院去，遠遠地望見雀舌端著一碗清粥、滿臉怨憤地過來，趕緊攔住她，笑嘻嘻地問：“怎只有一碗粥，連個小菜都沒有？”

    雀舌才丟過大人，訕訕地道：“這是七娘要的第二碗，小菜方才就送進去了?！?/br>
    “第二碗，七娘那樣能吃？”燕奴咋舌，誰不知道夏芳菲飯量小，且繡嬤嬤才來教訓(xùn)她一通，她怎能吃得下飯？“當真是七娘吃的？”

    “呸，換個人，也配我親自去端飯？”雀舌說罷，就進了梨雪院。

    燕奴心一跳，她琢磨著，若繡嬤嬤是來教訓(xùn)夏芳菲的，夏芳菲一準吃不下飯，如今飯量見長，那繡嬤嬤方才過來，就當是假意教訓(xùn)，實則寬慰？想明白繡嬤嬤“陰奉陽違”，拔腿就沖上房去，見游家的人走了，央求施嬤嬤替她通傳一聲，立時進去將夏芳菲多吃了一碗飯的事說給游氏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