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然而,譚如意忽想到自己壓在箱子底下的那個綠殼筆記本——沈自酌還記得她那天的反常嗎,還在等她“準備好”之后主動告訴他嗎? —— 一周之后,譚如意的戶口正式遷過來了。她翻著嶄新的醬紅色膠皮本子,戶主那一欄填著她的名字,整個戶口簿也只她一人。 便想,以前總是痛恨別人走后門,現(xiàn)在自己享受了便利,又有些慶幸中國是個人情社會了。不然要通過譚衛(wèi)國那一關(guān),比生滾釘板還要艱難。 既然已有了戶口本,兩人便開始商量著正式領(lǐng)證的日子,最后決定下周一一早就去民政局蹲點。決定好了日子,譚如意給爺爺打了個電話通知此事,又說少年宮的補課結(jié)束以后就回家看他。譚爺爺自然高興,八十多歲的人了,情緒激動起來還像孩子一樣哽咽:“現(xiàn)在就等著喝你跟小沈孩子的滿月酒了?!?/br> 之后又打電話將這消息告訴夏嵐,夏嵐比她還高興,連聲道喜,稱自己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我就知道你們這事兒一定能成。” 譚如意笑問,“你怎么比我還確定?” “燒烤那回,你穿那條裙子一亮相,沈自酌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時候就知道一定有戲,果不其然。”頓了頓,卻又嘆了口氣,“又一個好姑娘嫁出去了?!?/br> 譚如意卻是一怔,想到她與譚吉的事,然而猶豫片刻,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委婉問道:“那你……現(xiàn)在有人追你嗎?” 夏嵐頓了頓,“有是有,都不合適,”她笑了一聲,“我現(xiàn)在也不打算想別的事,趕緊升職加薪才是要緊,男人哪有鈔票靠的住?!?/br> 聽她這么一說,譚如意又疑心是自己多慮了。譚吉與她相差六歲,兩人斷不可能湊到一起。 照例回去看望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 譚如意今次過去,心情與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她也說不出到底不同在何處,枯腸索盡,想起今年六月實習轉(zhuǎn)正那時的心情。大約之前登門都像實習,如今卻已是正式員工。雖則工作單位和工作內(nèi)容還是一樣,但那份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卻是前者無法比擬的。 二人沒有領(lǐng)證的事,兩位老人并不知情。是以沈自酌提出要陪沈老先生喝一盅時,沈老太太驚訝問道:“怎么突然想起要跟爺爺喝酒了?” 沈自酌笑說,“沒什么特別的事,好久沒跟爺爺喝過了?!?/br> 沈老太太自然不信,盯著沈自酌看了半天,忽湊到他跟前,低聲問:“老實說,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有喜事就別瞞著,說出來大家一起高興。”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還不住地瞟著譚如意的肚子。 譚如意哭笑不得,“奶奶,我還沒……” “還沒那就抓緊,這都結(jié)婚快半年了吧,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br> 沈自酌將兩只酒杯斟滿,“爺爺,你看人十分精準,”他看著譚如意,笑了笑,“如意是個好姑娘。” 沈老先生不無驕傲,“那……那當然……我的眼光,還能有錯?” 譚如意反被夸得不自在了,如今回想當日的苦大仇深,已有隔世之感。卻也不得不感謝沈老先生,說他是“一意孤行”也好,“自作主張”也罷,總之,這一段姻緣,全是因他而起。 譚如意便也拿過酒瓶,取了只杯子,斟了小小的一杯底,對沈老先生說道:“爺爺,我也敬您。我酒量小,只能陪您喝這么一點?!?/br>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欣然舉杯。 晚飯之后,譚如意陪著沈老先生看電視。方才那一口白酒上頭,讓她臉上發(fā)燙,情緒也些亢奮,與沈老先生講了不少自己小時候的趣事。沈老先生聽得高興,不時插入幾句。譚如意講起自己家屋后有棵桑樹,沈老先生立即接腔,說還記得,往年去譚家串門的時候,常看見那棵樹。 “去年進山的時候,那棵樹還在呢。不過進山的路都荒了,我們住的老屋也垮了?!弊T如意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分外明亮,“以前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有小孩子爬上去偷摘桑葚。爺爺大喝一聲,就有小孩子泥猴一樣從樹上跳下來,一邊跑還一邊往嘴里喂,嘴上全是紫的?!?/br> 沈老先生哈哈笑起來,“被你說得……想……想吃……桑葚了?!?/br> “那等明年初夏的時候,您回去一趟吧。那棵樹還在呢,就是難摘一點?!毕肓讼?,又說,“也不用等到明年,過兩個月家里的橙子就要成熟了。我爺爺也老是惦記著,說早年的時候,橙子收獲了,總會記得給您送兩筐?!?/br> 沈老太太在一旁聽著,笑說:“還是如意你有心?!?/br> 譚如意卻也并不是隨口一提,想著再過一段時間她在少年宮的課就上完了,到時候確實可以讓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一同回去。 她說了自己的打算,沈老太太連連點頭,“這個主意好。在城里反正也是悶得無聊,要是如意你方便的話,我們就過去打擾幾天了?!?/br> “方便的,爺爺肯定特別高興。”她笑說,“不過鎮(zhèn)上挺閉塞的,逛街的話,估計沒什么意思。” “在城里逛了幾十年,早就逛膩了,”沈老太太笑看著在一旁削蘋果的沈自酌,“就這么說定了,自酌,得麻煩你給我們當車夫了?!?/br> 沈自酌看了譚如意一眼,笑說:“當然?!?/br> —— 離開的時候,譚如意酒勁還沒過去。沈自酌牽著她下樓,“早知道你喝酒以后這么外向,就該給你喝。” 譚如意笑嘻嘻問道:“給我喝了,你打算做什么?” 沈自酌一本正經(jīng)回答:“自然是做不好的事?!?/br> “不喝酒也可以的呀。”譚如意側(cè)頭看著她,眼睛亮閃閃的,語氣分外無辜。 沈自酌看了片刻,轉(zhuǎn)過目光,伸手在她腦袋上一拍,嘆氣道:“你怎么酒量比譚吉還差?!?/br> 到了樓下,沈自酌替她拉開副駕駛的門,譚如意卻沒有立即進去,抬頭看著高樓頂上懸著的月亮,張開手,“今天月光可真好?!?/br> 皎潔的月色像是從五指之間漏過一樣,譚如意看得極為入迷。沈自酌將她肩頭一攬,“走吧。” 譚如意卻偏過頭看著他,“沈先生,你知道夠到月亮的方法是什么嗎?”沒待沈自酌回答,她自顧自說道,“月亮當然是夠不著的。但是打開窗戶,一眼就能看見;我走,它也跟著走。這樣相伴而生,就足夠了?!?/br> 沈自酌不知道她這番沒頭沒腦的話究竟針對什么,有些困惑,譚如意卻笑起來,忽伸出手將他脖子一勾,湊上去親了一下,“回家吧!”說罷便要松手。而沈自酌已握住她的腰,將車門“砰”一下關(guān)上,讓她背靠著車身,低頭吻她,深而綿長。 ☆、第46章 濡沫(01) 周一清晨,譚如意六點便醒了。睜眼看著天花板,想起高考出成績的前一晚,熬到半夜睡著,天還沒亮就睜開了一眼,一樣的忐忑,不過一個是因為高興,一個是因為擔心。 沈自酌緊跟著醒了,沒有立即睜開眼睛,只從被子里將譚如意的手攥住了,沉聲說:“沈太太,早上好?!?/br> 譚如意樂不可支,“起床吧,沈先生?!?/br> 因為要拍結(jié)婚登記照,譚如意化了個淡妝——她化妝的技術(shù)也是跟夏嵐學的,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夏嵐手把手教學,她因此少走了不少彎路。 沈自酌一邊刮著胡子,一邊看著譚如意捏著眉筆畫眉。譚如意被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側(cè)過身去,笑說:“別看了,女生化妝的時候都要擠眉弄眼的。” 明晃晃的寬大鏡子照著兩人,鏡中看去那樣平凡卻又和諧,譚如意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蘇有朋演的那一版《倚天屠龍記》,片尾曲的歌詞十分好笑,但惟獨有一句,讓譚如意掛念至今:讓他一生為你畫眉。每每總要拊掌嘆息,張無忌那樣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哪里當?shù)闷疬@樣一句話。 這邊沈自酌已經(jīng)刮完,拿面巾擦臉的時候,忽說:“你擠眉弄眼也好看?!?/br> 譚如意頓時手一抖,紅著臉低聲說道:“哪里好看了,夏嵐總我說眉目太淺,鼻子也不夠挺拔,五官太小了,一巴掌壓下來就能拍扁一樣。” 沈自酌笑起來,真伸出手作勢要罩住她的臉,譚如意立即往后躲,“別!好不容易化好的妝!” 沈自酌停住手,手指忽捏住她的下頷,低頭親了一下。剛剛刷過牙,還有股薄荷的清香。沈自酌移開以后,譚如意不自覺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這小動作自然沒逃過沈自酌的眼睛,他不由輕聲一笑。譚如意窘迫不已,伸手去推他,赧然道:“你弄好了就趕緊出去!” 兩人都穿得較為正式,出門之前還特意再互相檢查一次。譚如意拉住沈自酌的領(lǐng)帶,將其擺正,沒有立即松開,仰頭看著沈自酌,“沈先生,這是你最后后悔的機會了。” “譚小姐,這也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譚如意撲哧一笑,將他領(lǐng)帶松開,“走吧?!?/br> 尚不得八點,整個城市還未真正進入忙碌的節(jié)奏。天色湛清,仿佛水洗過一樣。沈自酌將車從車庫里開出來,譚如意拉開副駕駛坐上去。車拐了一個彎,朝民政局的方向駛?cè)ァ?/br> 氣溫還未升高,車內(nèi)沒開冷氣,譚如意將車窗打開,讓帶著幾分濕意的空氣吹進來。十分愜意,仿佛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廣播里早間新聞剛剛結(jié)束,在播天氣預報,說是晴好天氣將持續(xù)一周,大后天氣溫將攀上峰值。 譚如意念大學的中部城市夏天也是十分的炎熱,但總覺得比起崇城還要稍遜一籌,“都立秋一周了,氣溫還這么高?!?/br> “熱嗎?”沈自酌伸手要去旋開空調(diào)按鈕,被譚如意伸手一攔。 “暫時不熱,”譚如意笑說,“先別開,都要吹出空調(diào)病了?!?/br> 正說著話,沈自酌放在一旁的手機響起來,前方正要拐彎,他騰不出手,“你接一下。” 譚如意撈起手機,見來電人是“大伯”,愣了一下,“是你大伯打來的?!?/br> “沒事,你接吧。” 譚如意滑動屏幕,將手機貼到耳邊,那端立時傳來嘈雜的背景音,譚如意喂了一聲,沈大伯粗啞的聲音響起來,低吼般地說了一句話。譚如意腦袋里頓時“嗡”地一聲,將這句話掰碎了一個字一個字想了一遍,才總算理解過來意思,而那端已經(jīng)掛斷了。 寒意從腳底一路往上爬升,譚如意渾身發(fā)冷,緩緩地垂下手臂,將手指死死攥住,咬牙顫聲說:“沈先生,停車,去醫(yī)院?!?/br> 沈自酌一愣,扭頭看她,“出什么事了?” 譚如意看著他,“爺爺……” 話沒說話,沈自酌立即一個急剎,“爺爺怎么了?” “早上七點,又發(fā)病了,正在手術(shù)?!?/br> 沈自酌嘴唇緊抿,立即在前方路口掉頭,朝醫(yī)院駛?cè)ァ?/br> 沈大伯夫婦、鄒儷以及沈老太太正在手術(shù)室外等著,沈老太太靠在鄒儷肩上,不住地抹淚。沈自酌喘了口氣,問大伯,“情況怎么樣?” “顱內(nèi)壓太高,估計不太樂觀?!贝蟛旧砭褪切哪X血管疾病方面的專家,如今面對自己身生父親的險境,卻也是一籌莫展。 沈自酌拉著譚如意在一旁坐下,譚如意沒說話,只緊緊握著沈自酌的手。他手掌極冷,掌心里浮了一層濕滑的冷汗。 坐了片刻,方雪梅和沈大哥也趕到了。方雪梅一到便捂臉痛哭,鄒儷聽得心煩意亂,喝道:“嚎什么嚎!還沒死呢!”方雪梅立時給嚇得噎了一下,再也不敢放聲,默默去一旁坐了下來。 不知等了多久,手術(shù)室門總算打開。沈老先生暫時救了回來,然而陷入昏迷,情況如何,還得送去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 一時一片愁云慘淡,過年時的那份驚恐再次降臨在眾人心中,只是這回,誰也不敢再存任何僥幸的心理。畢竟沈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是第三次發(fā)病。 接下來的一天,卻如一個世般漫長難熬。 沈老先生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大家只能徒勞等著。大伯怕沈老太太身體受不住,讓沈自酌和譚如意將她送回去。沈老太太卻是不依,怕回去了,萬一沈老先生有個好歹,自己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鄰近傍晚,沈自酌父親沈知行和三叔沈知常都趕了回來。除了沈自酌的三嬸,沈家子孫再次齊聚一堂。 這次大家心里已隱隱有了預感,噩耗便如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便會落下來。彼此都棲棲遑遑,一面做著最壞的打算,一面又懷著最后一絲僥幸心理:前兩次都挺過來了,這次照說也能逢兇化吉。 只有無盡的等待,而這等待,卻比任何既定的事實都更讓人驚恐,因為你不知道這等待的盡頭究竟是什么。 凌晨時分,沈老先生再次被推進手術(shù)室。 這一次再沒出來。 —— 接下來,人被線牽著似的,開始一步一步籌備葬禮。 沈老太太最初哭得厥了過去,但沈老先生尸體火化那天,卻是平靜下來了,只說:“好歹感謝這天氣熱,又是在城里。要像往年那樣,在靈堂里停個三天三夜,連道別都不能來個利索的,才是折磨?!?/br> 三個兒子,最大的已花甲之年,均是老淚縱橫。沈老太太反過來安慰他們:“老頭子走了也好,這半年他過得也不爽利,下樓還要人抬,我看著都憋屈得慌。行啦,活了八十幾歲了,也算是喜事?!?/br> 然而譚如意寸步不離地跟在沈老太太身旁,卻是知道若論悲慟,無人能及得上她。六十多年的夫妻,櫛風沐雨地走過來,約定了最好死在一塊兒,省得剩下的那人獨自傷心。然而世間哪能事事圓滿,能攜手一生,已是不易。 按照沈老先生生前的意思,骨灰要送回老家安葬。 安葬以后,所有的孝男孝女挨個磕頭上香。譚如意跪在沈自酌身旁,俯身磕頭之時,忽見沈自酌手指一顫,才發(fā)現(xiàn)有g(shù)untang的香灰落在了他手背之上。 譚如意也跟著雙手一抖,在香灰紙錢焚燒以后的濃烈氣息中垂眸閉眼,不敢妄自揣度沈自酌得有難受。 之后送葬的隊伍便依次返回,只等送燈七日以后,再來砌墓立碑。這一生,便徹底蓋棺定論了。 沈自酌沒上車,將譚如意拉住,說:“陪我走一走?!?/br> 沿著墓地旁的一條小路,兩人往山坡上爬去。山風浩蕩,吹卷著頭頂?shù)陌自?,白駒過隙,瞬息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