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院子里的奴才,除了桃紅柳綠幾個,全讓虞品言給換了,賣身契交給虞襄讓她好生收著。 虞襄比以前更愛粘著虞品言。一日三餐都要見著人,沒見著就吃不香睡不好,脾氣越發(fā)乖戾。虞品言竭盡所能滿足meimei的一切要求,有什么好東西只管往她房里送。 他心智早開,又經歷坎坷,心臟早在一次次的陰謀算計和權力傾軋之下被煉化成了千年寒鐵。滿府里那么多人,以前他只看重一個老太太,現(xiàn)如今也才添了虞襄,什么虞思雨、林氏、流落在外的親meimei,都屬于外人。 外界評價虞品言六親不認,殘酷冷血,那也是有事實根據的。 可不管外界如何非議,虞襄就喜歡這樣的虞品言,喜歡的不得了,有事沒事就拿出他送的馬鞭,一邊輕輕揮動,一邊瞇眼微笑。 這日過了午時還不見虞品言回來,她著實等得心慌,用馬鞭抽打桌面,喊道,“桃紅,去前院看看我哥哥回來沒有?!?/br> “哎,奴婢這就去。” 桃紅在院外答應,剛走出幾步,就見馬嬤嬤一臉焦急的跑過來,喘著粗氣道,“桃紅柳綠,快推你們主子去正院,老夫人有急事!快快快!” 馬嬤嬤向來穩(wěn)重,這般急切的模樣,桃紅還是第一次見,一面答應一面奔進屋,把滿臉不耐煩的主子推出來。 “怎么了這是?”虞襄越發(fā)覺得心慌。 “小姐你可得好好勸勸侯爺啊!”馬嬤嬤嫌柳綠沒力氣,拂開她自個兒去推輪椅,一路低聲解釋,“也不知侯爺著了什么魔,說是要投軍,今晚便收拾東西住到驃騎營去。那可是驃騎營啊,每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頭的驃騎營!老侯爺當年就是驃騎大將軍,結果死在戰(zhàn)場上,落得個馬革裹尸的下場。聽說明年開春皇上就要征討裕親王,侯爺這是準備去西北啊!小姐,侯爺最聽你的話,你可千萬要攔住他!” 虞襄一聽臉色就陰沉下來,沒答話,也沒點頭,只一路都死死握緊馬鞭。 甫一進門,就見老太太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面無表情的虞品言,嘴唇直哆嗦。這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了??匆娪菹?,她立即喊起來,“襄兒來得正好,快勸勸你哥!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從軍,以為打仗是好玩的嗎!” 虞品言這下終于繃不住了,擰眉開口,“老祖宗,作甚把襄兒叫來。她還小,沒必要知道這些事!” “憑什么不讓我知道!”虞襄讓馬嬤嬤把自己推到虞品言身邊,死死摟住他胳膊,“不許去!你去了我和老祖宗怎么辦?”話音未落,眼淚就涌出來了。 虞品言最見不得她哭,將她從輪椅里撈出來,抱坐在膝頭,細細替她擦淚,待她激動的情緒稍微平復才柔聲道,“若是我以翰林院侍讀入仕,三年升為通政司參議,五年升為內閣侍讀學士,十年升為通政使司副使,三年升為通政使司通政使,前前后后至少需花費二十一年才能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二十一年后你已經三十一歲,我卻還護不住你,也沒法讓侯府重現(xiàn)祖父在時的榮光。我心里不甘!” 老太太手不抖了,閉著眼捻佛珠,聽到最后一句稍微停頓了一瞬。 “可你現(xiàn)在已經是永樂侯了?!庇菹宄橹亲?。 “傻丫頭,爵位跟官職是不一樣的。爵位再高,沒有實權一樣被人踐踏?!庇萜费越o她擤了擤鼻子,繼續(xù)道,“二十一年都無法完成的目標,我只需上幾次戰(zhàn)場就夠了。襄兒,我想讓你和老祖宗過得比現(xiàn)在更好?!眳^(qū)區(qū)一個清河郡主也能欺到頭上,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讓任何人都不能再隨意的踐踏自己,踐踏家人,幼時的忍辱負重,步步驚心,不過是為了站在更高的頂端,眺望更遠的風景。二十一年,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一年?他等不起,老祖宗等不起,襄兒也等不起。 思及此處,他柔和的眸光慢慢變得堅定。 老太太睜眼瞥他,緊接著又閉上了,手里的佛珠飛快轉動。好男兒志在四方,她從來就知道自己的孫子是男兒中的男兒,比起他驍勇善戰(zhàn)的祖父更為優(yōu)秀。倘若他下定決心,誰也無法阻攔。 虞襄對虞品言的了解并不比老太太少,她從少年漆黑的眼眸里看見了勃勃野心,只覺得一陣挫敗。這個人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雄鷹,可不是綁在金絲架上供人取樂的鸚鵡。她再勸阻,只會讓他失望反感。 她閉了閉眼,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一字一句道,“哥哥,如果你在戰(zhàn)場出了意外,有沒有想過我與老祖宗會如何?那些叔伯們雖被你整治得怕了,可心里都壓著仇恨呢,屆時還不一窩蜂把我們生吞活剝了。老祖宗年紀大,受不得刺激,我腿腳不便,不頂事,你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沒有你,我們都沒有活路?!?/br> 老太太心有所感,眼角略微濕潤了。當她以為孫女是打算對孫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時,她卻話鋒一轉,堅定道,“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你若是出了事,我就陪你一塊兒死!反正我一個廢人,活在世上也沒什么意思?!?/br> 說著說她竟笑起來,眼眶卻涌出更多淚水。 虞品言一把將她摁進懷里,沉默良久才啞聲道,“你放心,哥一定平安回來。什么死啊活啊的,日后再不許提!” “好,我不說了。”虞襄將眼淚全涂在他衣襟上,然后稍稍退開,用馬鞭輕抽他手臂,嗔道,“都做好了決定才來告訴我跟老祖宗,讓你自作主張,讓你不聽話!”抽了兩下,又撲進他懷里蹭涕淚,報復的意味十分明顯。 這馬鞭不是抽在身上,卻是抽在自己心尖,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痕跡,有些疼痛,有些感動,還有很多欣悅。虞品言滿腹的傷感瞬間煙消云散,摟住meimei好一頓揉搓,也不嫌臟,用指尖將她眼淚鼻涕揩掉,然后卸下她手中的馬鞭,遞給老太太,“老祖宗,您也抽孫兒幾下。不能陪侍您左右,是孫兒不孝。” 老太太早就心軟了,面上卻分毫不顯,接過馬鞭果真抽了幾下,聽著十分響亮,實則全拍在衣服表面,跟撓癢似得,見孫兒眉頭緊皺,故作疼痛的樣子,這才罷手,沒好氣的道,“行了,別裝了,趕緊回去收拾東西。記住了,一定要平安回來!” 虞品言點頭,抱起虞襄便要離開,剛跨出門檻,又聽老太太不情不愿的補充,“去看看你母親吧,她雖然不著調,奈何名分擺在那兒,莫叫旁人拿住話柄?!?/br> 虞品言沉默點頭,走到岔路口,朝懷里的meimei看去,“襄兒,去看母親嗎?” “她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她,不如兩不相干的好。哥哥你自己去吧?!庇菹搴敛华q豫的拒絕。上輩子她就不奢望母愛,這輩子更不會有半點念想。林氏于她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就算日后找到這具身體的父母,也未必能產生骨rou親情。 這話說出來有些大逆不道,又顯得極為冷酷,虞品言卻似聽見什么趣事,低低笑起來,將她放進輪椅,又揉了揉她腦袋,站在原處目送她走遠才朝正房踱去。虞襄怎么可能不是他嫡親meimei呢?這性子分明與他如出一轍,一樣的干脆利落,一樣的愛憎分明,也一樣的六親不認。 不,倒也不是六親不認,只不過能得到她認同的人太少罷了。滿府里除了自己,恐怕連老太太也沒被她放在心上,這性子太涼薄了些。 雖這樣想,虞品言卻絲毫也未覺得不妥,反而生出些微妙的滿足感。 因馬嬤嬤上次燒掉不少東西,林氏屋內顯得寬敞很多,但光線還是那般昏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蠟燭和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說不上難聞,卻令人無端端感到壓抑。 廳堂正中的案幾上擺著已故永樂侯虞俊杰的牌位,因常年被人摩挲,顯得十分光滑,亡夫二字還像當年那般殷紅,儼然曾多次用朱砂重新勾描過。 虞品言只看了一眼便別開頭,盯著地面。 林氏正聚精會神地翻閱一沓花箋,嘴角的笑容有些恍惚,想必又沉浸在往日甜蜜地回憶中無法自拔。虞品言話音落下半晌,她才如夢方醒,淡淡擺手道,“你去吧,好生照料自己?!?/br> 果然是這種反應。虞品言眸色微冷,想起襄兒哭成花貓一樣的小臉和老祖宗焦急震怒的表情,又不以為意的一笑。也罷,他且將在乎的人保護好也就是了,旁的雜七雜八卻是管不了那么多。 再沒什么好說的,虞品言起身便走,卻不料被林氏叫住,“你meimei找到沒有?怎大半年都快過去了還沒得到消息?你究竟用沒用心?” 背對林氏,虞品言俊美的臉龐已籠罩了一層寒霜,沉聲道,“兒子自然用了心,可人海茫茫,幾月就想把大漢國土翻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母親萬莫心急,只要人還活著,總有一天會找到?!?/br> 話音未落,他已甩袖離開。 ☆、第二十四章 虞品言去了軍營,大半月才歸家一次,弄得虞襄十分焦躁,不得不翻出幾本佛經念起來。她是個有慧根的,卻偏長了一顆俗塵之心,前前后后兩輩子都跌進同一個阿鼻地獄,卻從未想著掙脫,反越陷越深。 這日剛做完早課,一名尚宮便親自登門接她去見九公主。 與單純的小孩相處是最輕松愉快的,虞襄壓下滿腹心事,坐上了馬車。 九公主雖然已經八歲,卻還與皇后住在一塊兒,占了長樂宮西側偌大一個院子。虞襄給皇后請過安,被兩個老嬤嬤連人帶輪椅抬進去。 九公主的伴讀已經有了著落,乃鎮(zhèn)國將軍嫡幼女范嬌嬌,別看名字取的好聽,卻是個憨頭憨腦的小虎妞,性子特別直,說話稍微拐個彎就聽不明白,雖然剛滿七歲,身量卻比虞襄還高,再加上黑黑的皮膚炯爍的大眼,瞪起人來還有那么點氣勢。 當然,這樣的紙老虎也就嚇唬嚇唬普通孩子,虞襄卻是不怕,頭一回來就把這小妞治的服服帖帖,心里還在感嘆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雖說找個傻的是為防球兒被伴讀轄制,卻也不能找個這么傻的吧?兩個人湊一塊兒只能整出四個字——天殘地缺。 這會兒天殘地缺見了她跟見了rou骨頭,噠噠噠的跑過來,拽著她的手往軟榻上扯。兩個嬤嬤忙推著輪椅前進,又脫掉虞襄的鞋子將她抱上去。 三人略說會兒話,九公主四處看了看,見宮人一個個的都低著頭,這才從枕頭后面摸出一個木盒,打開蓋子湊都虞襄眼皮底下,小聲道,“給你,這叫雪玲瓏,可好吃了。” 虞襄定睛一看,卻是兩個驢打滾,外面灑了一層白色的霜糖,圓溜溜粉撲撲地,十分可愛。虞襄捻起一個放進嘴里咀嚼,好笑的瞥了眼暗自吞口水的虎妞。 “好吃嗎?”九公主滿臉期待的問。 “好吃。”咬開軟糯的外皮,里面立即流出香濃的紅豆汁,對別人來說太過甜膩的滋味,對虞襄來說卻恰到好處。她與九公主一樣,也是個嗜甜如命的。 九公主心滿意足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是我用一袋寶石換來的,本有六個,我吃了兩個,嬌嬌吃了兩個,給你留了兩個?!?/br> 虞襄正在吞咽,聽了這話差點沒被噎死,連忙朝立在一旁的宮人招手,白眼都快翻過去了。什么餡料的驢打滾竟值一袋寶石? 宮人火急火燎端來一杯水,喂她喝掉。 將九公主奶大的金嬤嬤上前給她拍背,腦子里卻在琢磨方才那番話。究竟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用幾個驢打滾誆騙九公主?因公主們上課的時候不許宮人隨侍左右,只許帶著伴讀,學堂里的事,九公主不說,金嬤嬤也無從得知。 虞襄抻了抻脖子,總算把驢打滾咽進肚里,急急追問,“你果真用一袋寶石換了六個驢打滾?” 九公主眨巴著大眼睛,樣子無辜極了。 虞襄掩面呻吟,復又從荷包里掏出指甲蓋大的碎銀,道,“看見了嗎,這么一點兒銀子就能買五十個雪玲瓏,而且這根本就不叫雪玲瓏,叫驢打滾。在外頭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小吃,價格低廉的很。傻丫頭,你被騙了!” 她看向虎妞,問道,“你難道都沒見過這東西?” 虎妞小心翼翼的搖頭,那么大的個兒,硬是要躲到九公主身后,藏了頭露了尾,模樣十分滑稽。說起來也奇怪,她不怕九公主,反怕死了三五天才見一回的虞襄。 這孩子看上去糙,卻也是大家出身,平日里金嬌玉貴的,哪能吃上驢打滾這種東西。虞襄無奈的扶額,問道,“誰跟你換的?” “是七公主的伴讀鄧彩明。”虎妞怯生生的探出半個腦袋。 九公主反應遲鈍,到了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吃虧了,扁著嘴問,“一袋寶石能換多少雪,那個驢打滾?” “多得能把你埋起來,一輩子也吃不完!”虞襄輕點她額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什么換,你是公主,她是小小伴讀,你看上她的糕點要過來就是,憑什么給她寶石?” “她,她不肯?!本殴魍ξ?。 “她不肯就抽她!你有世界上最厲害的爹,世界上最厲害的娘,世界上最厲害的哥,你要什么得不到?下次見了她就狠狠的抽她,九公主要吃她的糕點竟還推三阻四,忒特么不識抬舉!”情緒一激動,嘴里就蹦出幾個臟字,虞襄尷尬的撫了撫唇,見兩個小孩沒聽出來,正用崇拜的目光盯著自己,又自然的把手放下。 金嬤嬤捂嘴忍笑。 九公主思忖片刻,為難的搖頭,“這樣不好,像那個清河郡主一樣會討人厭的?!?/br> “那哪能一樣。清河郡主搶你,那叫放肆,逾矩,以下犯上。你搶別人,那叫恩賜,賞臉,給她面子。你是公主,她是伴讀,怎么能一樣呢。”虞襄將叢林法則灌輸進小孩腦袋里。至于如何以弱勝強,扮豬吃老虎之類的,她就是教一萬年,估計這孩子也學不會。 范嬌嬌雖是將門虎女,卻也是個憨的,囁嚅道,“上去就抽的話,先生會罵人的?!?/br> “傻,尋個由頭就是了?!庇菹妩c了點她眉心。 “怎么尋由頭?”兩個小孩不恥下問。 虞襄正要展開厚黑學教育,瞥見立在榻邊的金嬤嬤,又猶豫了。把兩個純白的孩子染成煤球,好像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找了虎妞當伴讀,不就是怕小球兒學壞了么? 這一轉念,她立即壓下滿腹的陰謀詭計,道,“尋由頭是個技術活,你們還小,做不來的。算了,下次別搭理她就是了。我哥最近都不在家,我得回去陪老祖宗念經,這便走啦。”只離家一小會兒,她便心慌的很,這可不是好兆頭。 兩個小孩依依不舍的將她送到門口。 虞襄眼珠子轉了轉,沖九公主招手,“等會兒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時候,你記得跟她要一匣子珠寶?!?/br> “為什么?”九公主偏頭。 “你就跟娘娘說,你明天還想換幾個驢打滾吃,記住了么?”想來想去,還是‘告黑狀’這個法子最適合小球兒。 “記住了?!?/br> 九公主但凡答應什么就一定會做到,不似別人滿肚子彎彎腸子。虞襄這才放心,擺手沖兩人告別。金嬤嬤這回十分熱情,親自把她送到宮門口,還不忘詢問她何時再來。 永樂宮偏殿內,帝后二人與九公主正在用晚膳。九公主吃什么都香,有好東西也不忘夾給父皇母后,純真的童言童語惹的兩人輕笑連連。 吃了七分飽,九公主用綠茶漱口,完了眼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給我一匣子珠寶好不好?” “昨兒不是剛給你一盒嗎?”皇后捏捏她鼻頭。 “蓮子糕讓我拿去換驢打滾吃。”九公主老老實實的坦白。 立在她身后的金嬤嬤表情十分微妙。若是虞襄在這里,估計已經給九公主跪下了。 皇后眸色微冷,就連皇帝也轉臉看來,沉聲問道,“蓮子糕是誰?竟讓你拿一匣子珠寶去換驢打滾。這驢打滾里面是填了龍肝還是鳳髓?”驢打滾雖是市井小吃,卻也算得上京城名點,帝后二人魚龍白服的時候吃過不少,知道這東西四五個銅板就能買一大包。 皇帝坐擁天下,高高在上,最見不得有人冒犯自己的權威。誆騙他女兒跟誆騙他沒有任何差別。 皇后不咸不淡的道,“蓮子糕就是易風的meimei,為救他失了雙腿那個meimei?!?/br> “怎么會是她?”皇帝皺眉,頗有些驚訝。虞襄舍命救兄的事兒他早聽說過,對她的印象原本是極好的。 眼見虞襄快被主子坑死了,金嬤嬤終于按捺不住,跪在桌邊畢恭畢敬道,“奴才斗膽插一句嘴,事情是這樣的……” 她將幾個小孩的對話原原本本敘述一遍,只略去了虞襄那幾個臟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