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長筷在湯里細致而又緩慢地攪動，然后輕輕撥開了一片菜葉。

    卓亦忱的動作驟然停住了，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那是什么？！

    卓昀也俯身湊過來仔細端詳，只見那毛菜的莖葉相連處沾著好幾顆細小的金黃色圓粒。因著毛菜長有細細的菜絨毛，極易附著顆粒，這下子便把那細小得難以察覺的顆粒吸附出來。

    卓昀閱食無數(shù)，自然能認出眼前這東西，但此刻他卻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魚籽？”

    卓亦忱把那根沾有金黃顆粒的毛菜葉夾出來，放在自己眼前端詳片刻。

    他點點頭，“的確，這就是魚籽。”

    卓昀愕然地問道：“可是，如何會有魚籽？”

    卓亦忱必然也知道魚籽是劇毒的，但他在去除毒器官清洗污漬黏液時并未發(fā)現(xiàn)有魚籽，而且，魚籽即魚卵，這是母鲀卵巢里才有的！但這是一只公鲀！

    卓亦忱難以置信地訝異片刻，立即明白過來了。

    “雌雄同體?！?/br>
    “——什么？”卓昀驚駭萬分。

    “魚腹內(nèi)的臟器我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是一只公鲀，卻不料公巢內(nèi)還包著一副劇毒的母巢。但我在無意中保持了公巢的完整，母巢被緊緊裹在里面，毒素還未來得及滲出來。所以，最初的湯是無毒的，但只要時間稍稍一久，或者用筷子攪動一二，公巢一破，毒素就會滲出來?！?/br>
    在燉煮的過程中，還能保持精巢的完好無損，這已經(jīng)是相當之難極少有人做到，只要火候稍微過了一丁點或是攪拌的力道稍大，細嫩的臟器就會破掉，卵巢的毒素便傾瀉而出。

    而且，母巢跟公巢外觀相似，辨識就靠里面是否有魚籽。但雙性魚的卵巢產(chǎn)卵極少，魚籽細小，就算把公巢細細切開了也極難發(fā)現(xiàn)里面母巢的魚籽。除非，是已經(jīng)知曉畸魚實情的人刻意為之，保住公巢，否則這湯從一開始便是劇毒！卓亦忱在處理食材和煨湯時都是萬分謹慎，竟誤打誤撞做到了這一點。但，這也讓靖王肯定了對他的猜疑。

    和雙性人的道理一樣，雌雄同體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生殖系統(tǒng)畸形。卓亦忱是現(xiàn)代人，對于雌雄同體，他比卓昀更能接受一點。這種食之入毒的法子十分隱蔽卻又詭譎陰損，誰會想到這條魚竟是雌雄同體呢？就連卓亦忱都沒有想到，他是根據(jù)食物的毒性一步步推測出這個結(jié)果。要是沒有系統(tǒng)君的助力，他或許也會進套。

    能猜測到會是這個但讓卓亦忱依然感到奇怪的一點就是，雙性的概率在自然界中極低極低，可能上萬條河鲀中也難以出現(xiàn)這樣一條雙性種，怎么偏偏靖王手頭就有？！很可能是刻意喂養(yǎng)成這種畸形！

    卓昀的接受度明顯不如卓亦忱，他心頭直涌上一陣惡心和嫌惡，甚至一想到自己竟是誤食這種詭怪又畸形的玩意才死的，他就覺得簡直難以忍受！

    以后都不能好好享用美食了！

    “這個靖王……?！焙喼弊屓嗣倾と唬儜B(tài)太喪病。

    卓昀的眉頭慢慢擰了起來，“早年我還在宮里，就聽說過他府上養(yǎng)著幾個孌童，甚至私傳那些孌童是可男可女之身。當時聽來只覺甚是荒謬，如今……”卓昀臉色都白了幾分，只覺得心里簡直堵得慌！

    卓亦忱問：“那些人……是天生如此，還是……”

    “私傳宮闈秘閣有一種劇毒之藥，倘若長期服用……雌雄可易?！?/br>
    卓亦忱聽到卓昀這么說，當即頭皮發(fā)麻，渾身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

    竟有這種泯滅人性的藥！

    卓亦忱心下不安，“我們還是趕緊離開這吧，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

    心頭再如何舍不得，也必須離開這里。

    “既然靖王已經(jīng)知道我是你的人，那他肯定會逼問邵府，邵大人斷不會說，但難免靖王會抓到些蛛絲馬跡，然后尋來這里。我之前還在集市上擺攤不少時日，指不定有人認識我還記得我，若是被靖王逮著問出來……”

    卓亦忱說著說著便抬起頭擔(dān)憂地望向身邊的卓昀，卻驚覺卓昀正深深地看著他，那樣幽沉的目光里透著癡迷和急切，那竟是含情之態(tài)。

    卓亦忱忙垂下眼睛不敢再對視，他的心跳快了幾拍，同時又產(chǎn)生了幾許不安和慌亂，低著頭問道：“你、你怎么跟魔障了似的?！?/br>
    但垂下眼睛就能避開卓昀么？

    卓昀伸出手，想把卓亦忱攬到自己懷里，但卓亦忱卻站著不動。卓昀也不勉強，只將雙手輕輕搭在他腰側(cè)，低頭湊到他耳根處，緩緩道：“你方才自己都說了，你是我的人?！?/br>
    卓亦忱怔了怔，連自己說的是什么都忘了，大抵不就是說此地不安全，不宜久留么？還有這么一句？

    待要剔除雜念再議逃離一事，卻聽到一道滿含情致，不復(fù)清朗的聲音：“亦忱，你是我的……”

    ☆、第二十五章 ：啟程回京

    卓亦忱是個直腦筋的人，所以到現(xiàn)在都沒摸透“色品值”原委。但他發(fā)現(xiàn)了很重要的一點。每次“色品值”詭異地飛快飆升，卓昀就不太正常。

    比如此刻。

    卓亦忱知道他現(xiàn)在不能后退,一退卓昀就會壓得更近,還會抱住他，最后他會被壓在案幾與卓昀之間。卓亦忱輕咳幾聲，在狹小空間里側(cè)過身，把面前的卓昀稍稍推開。

    “別耽擱時間,咱們還是趕緊收拾東西吧……”

    卓昀反過頭拉住卓亦忱雙手,五指用力，牢牢攥在掌中。

    “亦忱，我想要你……”

    卓亦忱驚駭?shù)乇牬箅p眼，沒聽錯吧？！這句只在情人蜜意纏綿時出現(xiàn)的經(jīng)典臺詞……

    “想要你再與我說一次?！?/br>
    嗯？什么？卓亦忱愣愣地眨眼,略反應(yīng)不過來。

    半響,腦子好不容易轉(zhuǎn)個彎，卓亦忱稍稍回過神，喃喃道：“你、你要我說……說什么？”

    卓昀順勢抬起頭，低低喚了聲“亦忱”，上前一步將人抱在懷里。

    “你是我的?！弊筷垒p聲重復(fù)，嘴唇幾乎要粘上卓亦忱柔軟的耳廓。

    難不成卓昀是要他說這句？卓亦忱心頭一跳。

    卓昀在他頰邊輕輕廝磨，耳邊更是吹過陣陣溫?zé)釟庀ⅲ@一舉動竟帶了些非要不可的意味。

    卓亦忱想說：揀寶啊，你就不能抓抓重點么？你哥要表達的意思是……

    哎，算了，跟孩子計較什么。卓亦忱輕輕嘆了聲。他被這么對方抱著，也沒有掙開。半響后，他伸出手但卻不知道該做什么，只好拍了拍卓昀的肩，“昀兒，你先放開吧，還是……”

    卓昀卻又把他抱得更緊了些，先前他還只是虛虛地環(huán)著卓亦忱的身子，因為怕哥哥生氣，這下子他才真是把人摟緊了。

    “亦忱?！闭Z氣里頗有點不依不饒的意味。

    卓亦忱心道這下可好，連哥哥都不叫了，一直喚他的名字。某種異樣的情愫在卓亦忱心底緩緩蔓延，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心一軟竟縱容地遂了卓昀的愿。

    “我、我是你……你的……”

    他的聲音很小，還有些斷斷續(xù)續(xù)，但卓昀已經(jīng)聽得很清清楚楚，而且也終于心滿意足了。他這才徐徐松開雙臂，目光灼灼地看向懷中之人。

    卓亦忱臉上微紅，垂下頭。

    不過一句話而已、不過一句話而已、不過一句話而已……

    卓亦忱把腦中七七八八的念想統(tǒng)統(tǒng)趕走，他悄悄地吸了幾口氣，竭力讓自己言歸正傳。

    “咳……行了，咱們真得趕緊收拾家當，等爹娘回來就趕緊走吧，再耗下去可真要耽擱時辰了。如今咱還不知道要到哪里落腳，還是早點動身趕在天黑之前尋一處偏僻的客?！?/br>
    卓昀笑道，“你不必費心這些，我自必知曉要帶你們上哪?！?/br>
    卓亦忱稍稍放下心，“那我們要在哪落腳？”

    “外城。”

    他們?nèi)缃袷窃趦?nèi)城，外城豈不更遠離禁宮？

    “我須得安置你們在萬無一失的處所才能安心地進城除賊?！碑斪筷朗种羞€握有實權(quán)時，他便在外城偏遠之處建下一處十分機密的云義山莊，養(yǎng)了一批效忠的死士。云義山莊重重防守，應(yīng)該能保住卓家人的安危。重生后，卓昀手中無權(quán)，他根本出不了外城，但如今有了太常寺卿的腰牌相助，他們?nèi)铱蓚窝b成食祭司的隨行，便可從稻門出外城。把家人安置好，卓昀再帶上一兩名死士進京，正三品文官腰牌能讓他一路直達皇城。一旦進入皇城，便可見提督和趙相，雖然這兩派未必會竭盡全力地幫助自己，但仍可依靠自己，畢竟皇城離禁城只剩一重城門了。

    卓昀按照設(shè)想好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開辦?，F(xiàn)如今卓父卓母還未回，卓亦忱便同卓昀一起整拾家當，等到雙親歸來，便可駕馬車離去。

    卓府被抄之后，所剩的貴重物品無幾。卓夫收藏了寶劍一把，弓箭一副，還有幾帖珍貴的字畫；卓母只有嫁妝首飾，還有一兩套年輕時做的卻從未穿過的錦緞華服。卓亦忱只帶上那把玄鐵廚刀。兄弟倆把這些物品扎在兩個大包裹里，扔到馬車里頭，再帶上些干糧。卓亦忱在偏臥的箱子里取了一兩件厚實的棉衣，以備路上御寒。在箱子里翻找衣物時他發(fā)現(xiàn)了那塊鳳玉石。竟還在箱子里擱著。想來是那晚之后，卓昀便再也沒有碰過它了。這東西或許還有用，卓亦忱把鳳玉石收進了懷里。

    爹娘還未歸來，卓昀略有焦急。兄弟倆一合計，決定出門分頭去找，卓亦忱去屋后農(nóng)地查看，卓昀找周邊的農(nóng)戶詢問。卓亦忱在農(nóng)地里問了幾個勞作的人，對方回答未時（下午三點）還曾同卓夫一起鋤地。如今酉時（下午六點）才到，父親應(yīng)當沒離開多久才是。卓亦忱問了一圈人后終于稍稍放下心，折回家中。而卓昀詢問出的結(jié)果也是雙親應(yīng)該沒走遠，沒離開多久。兄弟倆只好搬個凳子坐在前院，等著爹娘回家。

    卓亦忱似有憂色，他朝卓昀問道：“揀寶，你打算只身進宮？”看這架勢便是想把家人藏好，然后自己獨自入險境。

    “你們就算同我一起去，憑借腰牌未必能入禁宮，到時候不但沒見成皇帝，反倒讓靖王抓住了。你們一旦被抓，靖王就有了向我威脅的籌碼，到那時可能會為人魚rou?。　边€有一點卓昀未說出來。此番進皇城必定有兇險，倘若被逼無奈，卓昀定會毫不留情地動手，怎么能讓文弱的母親和哥哥看到這種打打殺殺的血腥場面？

    卓亦忱能感覺到卓昀比之前穩(wěn)重了些，藏住了一些刺人的鋒芒，也不再全憑一腔熱血亂來。現(xiàn)下，這個策略大抵是最佳的，但卓亦忱心中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爹呢？讓爹跟你一起進宮吧，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卓昀搖頭，“爹要留下來照顧你和娘親，不能把你們孤兒寡母扔在莊里吧？而且……卓家已倒，爹的身份不如以前，進不了禁城。倘若圣上開恩念及舊功臣，或許會將父親請進宮，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卓昀自己想見皇帝怕是還得靠著趙相的助力才得。

    這番話讓卓亦忱更能理解卓昀的態(tài)度與作法。卓亦忱雖不是皇族人，但多少也了解皇族的作風(fēng)?；蕶?quán)至高無上，無可超越。哪怕即使是卓昀出面，也不是輕輕巧巧能拿下此事的。他要忌憚之處太多了！

    卓亦忱垂下眉目，斂住眸中苦詣微黯之色。他神色平靜清明，似乎昭示了他可以理解卓昀的心意，唯有眉心一道淺淺豎痕顯出他心底的擔(dān)憂顧慮。

    卓昀把凳子拉近了些，又伸手撫去哥哥眉間的豎紋。同時，他說了一句話。

    “十五日。”

    卓亦忱神情不動，等著接下來的話。

    “十五日之內(nèi)，我定親自來接你，回宮?！?/br>
    卓亦忱輕嘆，“皇宮是你的家，卻并不是我的家?！?/br>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了不過。

    卓昀攏住哥哥微涼的手心，又將那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有我在，不行么？”

    這下卓亦忱忍不住笑了，“怎么，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家了？你啊……”

    卓昀劃拉著哥哥的手心，“難道不是么？我便是因著你在，才愿意等著?！?/br>
    “我原本打算等你在名刀會上博得頭籌，然后被圣上欽點，拿下御廚之位，彼時，我也可以復(fù)位，將你名正言順地留在宮里。誰知，靖王冒出來橫插一腳，把事情攪得一團渾。我不得不出手，歸宮一事也不得不提前。否則，哥哥的安穩(wěn)日子也可以過得長一點?！?/br>
    交談之間，時間過得飛快，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卓昀心中的擔(dān)憂越來越大，平日里爹娘也時常遲回，但總歸在天黑之前得回來吃飯。

    卓昀越想越覺不妙，朝哥哥問道：“這幾日可曾有人跟你提及咱爹娘？”

    卓亦忱細想了一陣，“沒人，連靖王都沒有跟我提，他倒是一直在提及你?！?/br>
    “等等，”卓昀的臉色微變，語氣也不免有些急切，“你、你已經(jīng)見過靖王了？”

    卓亦忱說：“是，那只畸形的魚也是他讓我……”

    卓昀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他特意去見你，卻放你離開了？”

    這句話讓卓亦忱立即反應(yīng)過來。靖王既敢上邵府如此肆無忌憚地試探，那必定同時在派人徹查，他怕是已經(jīng)知曉了卓父卓母，而這棟宅子怕也是已經(jīng)暴露了。

    卓昀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未時，爹娘還在地里農(nóng)耕勞作，那便說明那時還未被靖王的人找到。如今酉時卻不在，怕正是這期間被找出來的。靖王在邵府試探卓亦忱時，同時也在派人急尋。正是那時候，卓父卓母就被靖王的人找出并且?guī)ё吡?。卓昀當時還在學(xué)堂未歸，因此才躲過一劫。

    但靖王手中已經(jīng)有了籌碼，難道還怕卓昀不現(xiàn)身么？他便悠哉地收手了。

    意識到這一點，卓亦忱的臉色蒼白了好幾分，“爹娘不會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