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那件事一定和東陵以及九龍寶劍有關(guān),劉一鳴對這一點很篤定。問題的關(guān)鍵是,他們會怎么做? 他總覺得線索就在眼前飛舞,可一伸手卻倏然消失了,捉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對勁。這種似近還遠(yuǎn)的無力感,讓他非常難受。他的身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正?;顒佣紱]問題,可心情卻一點都沒好轉(zhuǎn)。 劉一鳴讓藥來去街上探聽消息、收集報紙與號外,天天在家里看,試圖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來。身前身后,堆滿了各種資料。藥來不只一次抱怨,說你這都成了垃圾堆了。劉一鳴記得許一城說過,鑒定古董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反復(fù)地看。讀經(jīng)百遍,其義自現(xiàn)。 北京城這段時間還真挺熱鬧。在度過張作霖遇刺的短暫混亂后,隨著國民革命軍的進(jìn)駐,城里慢慢又恢復(fù)了和平景象,宵禁取消,集市重新開了,戲園子又抬出水牌要上大戲了。老百姓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讓京城添加了幾分人氣。蟄伏起來的各種社會團(tuán)體,又紛紛在報紙上發(fā)表意見。昨天是商業(yè)聯(lián)合會發(fā)布公告擁護(hù)北伐,今天是燕大清華師生要求清算“五四”血債;還有各式廣告、個人聲明、訃告以及最新政治動向的號外,鋪天蓋地。 毓方也親自撰文,在《時務(wù)報》上發(fā)表文章說欣聞蔣主席即將蒞臨京城視察,懇求關(guān)注京城周邊帝陵修葺治安事宜,冀望文物得到保護(hù),勿使后人垂泣云云??上У氖牵F(xiàn)在整個北京都拼命在新格局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誰會關(guān)心前朝皇帝的墳修得咋樣。在這一片喧囂中,東陵只是一個被遺忘的老朽,一個不起眼的小點。沒人關(guān)心,也沒人關(guān)注。 毓方組織了一批遺老遺少,打算多寫幾篇,可惜這陣宣傳攻勢很快被一枚重磅炸彈打斷。 國民黨在六月下旬召開了一次中央政治會議,宣布從七月開始,北京更名為北平特別市,歸國府直轄。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北京各界全傻眼了。自從明成祖從南京搬來北京以后,這幾百年北京首都地位從未有過動搖。想不到五月那一場皇煞風(fēng)不光刮跑了張作霖,連整個北京的皇氣都刮沒了。要知道,一國之都,匯聚天下之財,北京降格成北平,失去的可不光是名望和地位,還有無數(shù)的商機和發(fā)展機會,逐漸泯于凡城。所以消息一出,市面上一片哀嘆不平之聲。 在這種情況之下,東陵之事更是沒人顧得上關(guān)心了。 這事對五脈影響也十分巨大,不過劉一鳴并不在意。他真正留意的是關(guān)于日本的消息。消息不少,不過大多是外交和軍事方面的,且都與奉天有關(guān)。讓他警覺的是今天看到的一條新聞,說日本外交官照會南京,說希望政權(quán)交接不會影響到兩國貿(mào)易以及日本貨物在華北市場享有的特權(quán)。 劉一鳴眼神閃動,一翻身,從另外一摞報紙里抽出幾張,上頭有則新聞用朱砂筆點了個記號。那標(biāo)記過的廣告是說,芹澤株式會社招雇船運工。本埠還有一張報紙,是個法國傳教士寫的華北親歷,說吸毒者與日俱增,呼吁政府成立更多戒毒機構(gòu)云云。 劉一鳴記得芹澤會社就是那個從大連往北京運煙土的商會,他們抓住姊小路永德就是在這商會城南的貨棧里。劉一鳴一臉陰沉地抬起頭來,把藥來叫到跟前:“譚溫江這次運來的是鷹牌對吧?” “是啊?!?/br> “我記得你說過,‘一顆金丹’出現(xiàn)以后,鷹牌就很少有人去碰了?!?/br> “也不能這么說?!活w金丹’是高檔貨,貴,鷹牌好歹比它便宜不是?不過兩個牌子口味那真是差太多了……”藥來一說起這個來,就滔滔不絕。 劉一鳴臉色略微一變,說咱倆趕緊出門,找一趟譚溫江去,有點事我得確認(rèn)一下。 藥來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他一起出門了。十二軍在北京設(shè)了辦事處,就在南城教子胡同,是一個大敞院兒。院子里非常寬敞,里面堆滿了煙土,用苫布蓋著。他們到了一問,發(fā)現(xiàn)譚溫江已經(jīng)返回馬伸橋鎮(zhèn)了,這里只留了十來個士兵留守,被一個上尉管著。 上尉當(dāng)日跟著譚溫江見過藥來,知道這是孫軍長的貴客,態(tài)度頗為客氣。藥來嘴皮子利落,一塊大洋送過去,沒幾句就把上尉哄得高興,邀請他們進(jìn)屋坐坐,吆喝手底下人去倒茶。 屋子里一股煙氣騰騰,顯然這一伙兵也在抽大煙,個個都帶著萎靡神色。上尉踢了一腳,其中一個才懶洋洋地爬起來。三個人坐下說話,上尉也不怎么隱瞞,那幾大車確實是鷹牌煙土,運到北京是為了打點關(guān)節(jié)的。 過了好半天,那小兵才端上來三杯茶,沏得敷衍了事。劉一鳴盯著他看了半天,不知在看些什么。藥來則跟上尉有一搭無一搭地攀談,上尉抱怨說現(xiàn)在京城物價忒貴,煙土賣不上價,光養(yǎng)這些人都好大一筆花費,又抱怨說軍中沒啥補貼,孫老總沒事就發(fā)煙土頂賬,再這么下去,他還不如回鄉(xiāng)下種地算逑。 說到這里,上尉一伸手,憤怒地?fù)]舞了一下。藥來臉色一下子變得頗為古怪,劉一鳴問他怎么了。藥來悄聲說:“我爹來過。”劉一鳴眉頭一皺,怎么這又有藥慎行的事兒了?他問藥來怎么看出來的,藥來說你看見上尉手指上那個扳指了沒?那個是武扳指。 扳指分為文武兩種,文的是多是玉制或犀角、象牙,純粹是八旗子弟的裝飾品。武扳指是真正戰(zhàn)場上用的,是用駝鹿角做的,呈淺褐色。因為大清武備廢弛,八旗墮落,所以真正駝鹿角的越來越少。藥慎行手里有這么一個,是滿清在關(guān)外時某位王爺用的,后來這位王爺后人吃上鐵桿莊稼,不思進(jìn)取,這東西就流落到了五脈手里。 這東西說不值錢吧,其實頗為珍貴;說值錢吧,跟玉石扳指比還真不容易叫上價去。所以這一類玩意兒,在古玩行當(dāng)里叫敲門貨。意思是適合送給不太重要但需要打通關(guān)節(jié)的人,既體面,又不至于太過貴重。 現(xiàn)在這武扳指到了上尉手里,顯然是藥慎行送的禮了。劉一鳴說武扳指又不是只有一個,你怎么確定是你們家的。藥來說那扳指我偷過,不小心給磕缺了一角。我爹給贖回來,還把我痛打了一頓。三十棍子的記性,絕對錯不了。 藥來旁敲側(cè)擊地打聽,上尉果然說前不久有個人來拜訪譚師長,兩人談了很久,但具體內(nèi)容就不知道了。一問形貌,果然是藥慎行。 這可就太奇怪了。藥慎行之前跟姊小路永德在城南貨棧接觸,是為了《支那骨董賬》的事;這次他又跑來跟譚溫江碰頭,又是為了什么?那次城南有“一顆金丹”,這次又堆滿了鷹牌。怎么他去的地方每次都堆著煙土? 離開十二軍辦事處以后,藥來和劉一鳴兩個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藥來是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爹的行蹤越發(fā)詭異,他簡直無法解釋,劉一鳴卻想得更多。 藥來走出去兩步,縮縮脖子,自己絮絮叨叨:“這些人,來歷都不簡單吶。我爹跟他們混到一起,這是要開煙館了嗎?我還只是偶爾吸兩口,這老子總不能比兒子還渾吧?” 劉一鳴眉頭一皺,停住腳步:“你剛才說什么?” “這老子總不能比兒子還渾吧?哎,我這可不是罵我爹啊……” “不是這句,再往前?!?/br> “這些人來歷不簡單?” “對,他們怎么不簡單了?不就是孫殿英的兵嗎?” 藥來一聽又進(jìn)入自己專業(yè)領(lǐng)域,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了:“這劉哥你就不懂了,你注意到給咱們端茶那個士兵的手沒有?” “嗯?” “那個人的右手指頭上都是老繭,可老繭的位置卻十分奇特。最厚的繭是在小拇指和食指上,中指和無名指卻幾乎沒有?!?/br> 玩古董的人,眼光都特別犀利。藥來雖然紈绔,可好歹家學(xué)淵源,這雙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劉一鳴聽他一說,頓時就明白了。正常的手藝人比如鐵匠石匠之類,手拿掌握,老繭均勻分布在五指之上,不可能有這么奇怪的分布。這一定是一個極特殊的職業(yè),才會形成這樣的繭形。 藥來看到劉一鳴也被難住了,大為得意:“說到煙土,我都能給許叔當(dāng)老師。我告訴你,這是鴉農(nóng)的手。罌粟花成熟以后,會結(jié)出罌粟果,割開以后有白汁流出來,擱干了就是生鴉片膏子。采汁的時候,鴉農(nóng)會把一柄特制的小刀綁在食指上,用小拇指勾住一個小罐。這樣他伸出手去,食指一劃,小拇指一擺,汁液就會流進(jìn)罐里。每朵花最多割三次。這叫蘭花指,也叫勾花式?!?/br> “就是說那個士兵其實是鴉農(nóng)?” “豈止他,那一屋子人除了少尉都是鴉農(nóng)。” 劉一鳴想著上尉的話、士兵的手、報紙上的新聞以及藥慎行離奇的出現(xiàn)。這些散碎的片段逐漸匯聚在一起盤旋,形成了一個清晰的看法,一個令人渾身戰(zhàn)栗的猜想。 “不好!許叔有危險?。 ?/br> 他抓住藥來的胳膊,急切地大吼起來。 第十章 東陵前,馬蘭峪,黑吃黑 七月的天氣,就如同眼下這京城的局面一樣變化無常。這天早上還艷陽高照,過了中午,變成了個陰陽天,天色半明半暗。京城方圓幾百里內(nèi)都被一層薄薄的卷云罩著,云彩上端描著一層金邊,云底卻涂著厚厚的鉛灰顏色。陽光透不下來,只有熱力穿過云層直落地面,悶得無邊無際。行走在外,人如置身陰陽交界,頭頂黯淡無光。 一過午時,平安城的城門隆隆打開,先出來的是二十幾個騎士。他們出城后就散開成一個扇形,飛馳而去。緊接著出城的是一長隊步兵,約莫有四百多人。這些士兵動作懶散,神色卻很興奮,邊走邊跟同伴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整個隊列松松垮垮。他們的武器雜亂無章,有的扛著漢陽造,有的拿著遼十三式,有的居然只別著一把虎頭大刀。穿的軍服也是亂七八糟,奉軍的、國民革命軍的、皖系的、山西商號的黑袍、蒙古牧民的長擺,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一身油亮油亮的腱子rou,透著野蠻與兇悍。 夾雜在這些土匪之間的,是十來輛馬車,馬車上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輛上頭有人。許一城雙手抱在胸前,端坐在車上閉目不語,海蘭珠親密地靠著他,給他剝著橘子。 王紹義縱馬來到車前,皮笑rou不笑:“新婚燕爾,兩位挺膩味的嘛?!焙Lm珠甜甜一笑:“還沒顧上給王老爺子敬茶,真是不應(yīng)該?!?/br> 王紹義看向許一城道:“許先生,你這閉著眼睛,在想啥呢?” 許一城緩緩睜開眼睛,吐出兩個字:“東陵?!?/br> 王紹義大笑,揚鞭朝隊伍一揮:“這里幾百號人,哪個不想?這輩子能有機會看見東陵墓開,這得是多大福分。等會兒開了慈禧墓,你可得把眼睛睜大點?!彼nD片刻,見許一城不動聲色,眉頭微微一皺:“我知道你有怨氣,把你關(guān)在城里頭十來天不讓出來,那也是為了保密起見。再說我可沒虧待你,好酒好rou侍候著,你說放人我也就放了,連姨太太我都給你撮合了一房,夠不夠意思?” 許一城忽然一指天空:“王團(tuán)副,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天?”王紹義問他是啥,許一城肅容道:“這叫陰陽天,也叫九泉翻地。云遮日光,晦暗不明,天蓄雷雨,地涌九泉,此時陰陽兩界的界限混淆,若是走錯了路,極容易一腳踏錯下了陰間,上了黃泉路,再回來可就難了?!?/br> 王紹義臉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許一城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情,還得三思?!?/br> 王紹義不屑道:“你說得沒錯。人在做,天在看——不過老天爺現(xiàn)在就只能看著,啥也干不了?!彼l(fā)出一連串嘎嘎的笑聲,轉(zhuǎn)身離去。 許一城的態(tài)度,讓王紹義有些掃興。若依以往的脾氣,早就一槍把這個不識趣的小子崩了。不過許一城在拘押這十幾天里,替平安城上上下下鑒定了不少寶貝古董,確實是高手。王紹義還指望他在京城替自己出貨,暫時還留著有用。 王紹義走遠(yuǎn)以后,海蘭珠輕輕握住許一城的手,柔聲道:“布下這么大一局,不就是為了今日么?怎么你突然做起好人來了?”許一城冷冷一笑:“王紹義這個人疑心太重,我若催他出發(fā),他容易起疑心。我在這里推三阻四,他反倒就要一門心思奔東陵去了?!闭f到這里,許一城嘆了口氣,身子朝后一靠,“你不知道,古董行當(dāng)里,有三勸之說。哪怕是拿贗品騙人,對方臨要買前,騙子得勸上三回,以示不負(fù)良心。勸了三回,對方還不醒悟,那就是自己作死,命中注定要被我騙了。” “真的假的?誰會干這種拆自己臺的事情?” “嘿嘿,你別說。行騙之人越是如此,買家越不虞有詐,反而以為賣家有反悔之意,無不急忙掏錢?!痹S一城看海蘭珠一臉驚訝,笑道,“三勸本是勸人向善的規(guī)矩,結(jié)果到后來,反成了欲擒故縱的伎倆。所以你看,鑒古鑒古,根本鑒的是人心吶。寶越珍貴,鑒出的人心越可怕。東陵這個寶庫鑒出來的,真不敢想象會是什么……”許一城瞇起眼睛,朝前望去。遠(yuǎn)處群山之間,就是這一切的源起之地。 正好王紹義在隊伍旁邊,縱馬高呼:“兄弟們,走快點。慈禧那老娘們兒已經(jīng)躺平了,等著咱們呢!” 他的話引起了土匪們的一陣哄笑,士氣大振,吆喝聲、口哨聲拋上半空,整個隊伍朝著東陵方向跑得更快了。 在這群悍匪前方二十里,是一座大山,名叫府君山。此山雄踞東陵東側(cè),中間被一道風(fēng)水墻相隔。府君山的山勢崎嶇,千折百轉(zhuǎn),與附近丘陵、溝壑構(gòu)成一個狹窄的隘口,叫作馬蘭關(guān),附近還有秦代修建的長城,是馬蘭峪的樞紐所在。 正當(dāng)王紹義全速前進(jìn)的時候,在府君山上一處隱蔽指揮所里,譚溫江放下德制雙筒望遠(yuǎn)鏡,回頭對孫殿英道:“軍座,咱們的人都進(jìn)入埋伏陣地了?!?/br> 孫殿英摘了軍帽,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頂著個大光頭在啃西瓜。他腳邊擱著個水桶,里頭全是井水,泡著三四個綠油油的大西瓜。譚溫江報告完,他一揮手:“等王紹義那小子靠近陣地兩里,再匯報——他奶奶的,這天真是熱出花兒來了,人都快成油了。”抱怨完他又狠狠啃了一口西瓜瓤,噗地吐出幾枚黑籽去。 他一抬頭,看到黃克武站在旁邊,滿臉都是汗,卻一直保持著張望的姿勢。 “哎,你也來吃一塊吧?!睂O殿英招呼黃克武。 黃克武卻搖搖頭,開口問道:“孫軍座,他們會來吧?” 孫殿英啃著西瓜:“說王紹義今天來馬蘭峪的,可不是我,是你傳的話——你也看到了,我們已經(jīng)宣布這附近要進(jìn)行演習(xí),劃為軍事禁區(qū),所有老百姓都給攆走了?,F(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等東風(fēng)啦。就看我那義弟,是不是真有本事把老王給騙過來?!彼f著說著,哼起來戲文里借東風(fēng)那段。 黃克武還是有些擔(dān)心:“許叔還在隊伍里,等一會兒打起來,會不會誤傷到他?” 孫殿英道:“子彈無眼,傷到誰傷不到誰,這可都是不保準(zhǔn)兒的事。”黃克武一聽,急了,連忙說我得下去。孫殿英也不攔著:“小娃娃,我告訴你,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你以為你是羅成呢,還是李元霸呀?”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我答應(yīng)過許叔,要保護(hù)好他,可不能食言。”說完他轉(zhuǎn)身下去了。孫殿英自討沒趣,悻悻朝譚溫江揮了揮手:“派幾個人跟著他。我這個義弟呀,為了救個人,搞出這么大陣仗,還把自己性命不當(dāng)回事,真不知道怎么想的?!?/br> 譚溫江趁機恭維道:“這說明許先生講義氣呀,要不您也不會和他結(jié)拜不是?”孫殿英扔開瓜皮,一拍大腿:“可不是!要說義氣,還得是咱們漢人。其他人……那詞兒咋說的來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哼……”他露出頗為氣憤的神色,稍現(xiàn)即逝。 黃克武離開隱蔽指揮部,匆匆下山。他走到府君山下,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在附近的一處山溝里,聚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穿著前清的號坎兒,附近有足足一個連的士兵把守。 黃克武雖然沒見過,但憑相貌和穿著能猜得出來,那是海蘭珠的父親、宗室負(fù)責(zé)守墓的翼長阿和軒。 “他們不待在東陵,怎么跑這里來了?” 黃克武心中疑慮,走過去問。士兵卻不允許他靠近,說因為要搞軍事演習(xí),得清空附近場所,所以把阿和軒與僅存的護(hù)陵兵丁都趕出來了。他們不愿意遠(yuǎn)離,就在這山溝里聚起來了。 “奇怪,毓方?jīng)]通知他們嗎?”黃克武覺得奇怪,不過這幾十號人連件火器都沒有,都是腰佩蒙古彎刀,就算是提前做準(zhǔn)備,也沒什么用。黃克武一心想趕到前線,顧不得這許多,于是轉(zhuǎn)頭走了。 在孫殿英衛(wèi)兵的指引下,黃克武來到了埋伏陣地的最前沿,這里有一條拱起的山體褶皺,跟一條被子似的,正適合藏人。褶皺之下正好是一條大道,直通馬蘭關(guān)。黃克武貓下腰,蹲在一處掩體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大道遠(yuǎn)處。此時雖然陰云密布,視線倒不受影響,大道遠(yuǎn)處隱隱騰起灰塵,似乎有大軍臨近。衛(wèi)兵好心,遞過來一把駁殼槍,黃克武擺了擺手,他沒用過那玩意,還是更信任自己的雙拳。 黃克武深吸一口氣,心臟跳得比往常都快。他按在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等待之時,最易沉思。王紹義的隊伍還沒抵達(dá),在這百無聊賴的等待中,黃克武陷入了沉思。 在平安城前,他跟付貴狠狠吵了一架,黃克武至今并不覺得自己錯了。付貴只是一個兇狠的警察,而他則是一個愛古董成癖的人。木戶教授那句“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文物的存續(xù)卻是數(shù)千年的事業(yè)”,真正打動了他的內(nèi)心。那么多古人留下來的寶物,與其在本國亂世中毀于戰(zhàn)火,為何不運去別國留存呢? 想到這里,黃克武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唯一害怕的,是許一城的態(tài)度。 和劉一鳴不同,黃克武對許一城接掌五脈一事沒那么執(zhí)著。黃克武仰慕他,追隨他,是因為他面對古董時那種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喜愛,那是一種不帶有利益的純粹的愛。黃克武覺得,許一城是自己最想成為的那種人,有許一城在前,他也不介意去學(xué)學(xué)考古。 第一次離開平安城的時候,他委婉地透露過一點想法,結(jié)果被許一城批評了。這讓黃克武有些心虛,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是對是錯。 不管怎么說,先把許叔的命保住再說。黃克武把這些疑惑拼命驅(qū)趕出腦海,再度抬起頭朝遠(yuǎn)方望去,隊伍已經(jīng)近了。 黃克武不知道,在同一時刻,還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那支隊伍。 付貴撥開草叢,面色一如既往地陰沉。這么熱的天氣,他的額頭卻一滴汗水也沒有,仿佛整個人仍舊處于冰冷的狀態(tài)下。 他眼前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就是眼前的一個小隊,準(zhǔn)確地說,是小隊中的老人。 那個老人滿頭白發(fā),身體佝僂著,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他手臂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幅度擺動,肩膀卻一直僵著,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是年輕時砸石頭留下的傷。在他兩旁是七八個頭戴禮帽、別著盒子炮的兵丁。這些人顯然是王紹義去接姜石匠的人。他們大概知道姜石匠的價值,態(tài)度還算不差,但絕對不算多么恭敬,一路推推搡搡地趕著老人朝前走。老人一臉無奈,可他沒有反抗能力,只得任他們擺布。 付貴離開平安城以后,立刻來到劉家村,沒費多大力氣就鎖定了姜石匠的住處。王紹義的人已經(jīng)先到了,就住在姜石匠家里,全天十二個時辰一直盯著,連睡覺都要把他的腿用繩子拴住,生怕逃走??蓱z姜石匠當(dāng)年僥幸逃生,以為再與東陵沒什么關(guān)系,想不到年到七十,又被這檔子事給纏上了。 姜石匠的家里要住士兵,所以其他人都被趕了出來,敢怒不敢言。其中姜石匠的小兒子和兒媳婦,就暫時借住在村頭一戶人家里。付貴沒費多大力氣就找上他們,幾塊锃光瓦亮的大洋砸下去,他就成了姜家的一個遠(yuǎn)房三外甥。 士兵們不禁止姜家的日?;顒?,只是不許姜石匠走出院子。于是,這位遠(yuǎn)房三外甥拎著燒酒和一串魚干來探望他。姜石匠年紀(jì)大了,記不得這門親戚也不奇怪,旁邊小兒子一勸,也就似乎想起來了。三外甥時常來探望,今天過來帶點吃的,明天捎匹布,跟姜石匠聊得很開心,后來兩人不知發(fā)生什么事,大吵了一架。三外甥怒氣沖沖地離開,再也沒回來。 王紹義的命令下來以后,士兵們驅(qū)趕開姜家人,“護(hù)送”著姜石匠朝馬蘭峪而來。臨行之前怕他精力不濟(jì),還強迫他吸了兩口大煙。 他們一離開劉家村,付貴就緊緊追在后頭。 之前都安排妥當(dāng)了,現(xiàn)在只能適當(dāng)?shù)臅r機動手。不能太早,太早了王紹義會覺察有詐,不鉆進(jìn)圈套。也不能太晚,太晚了姜石匠被送進(jìn)王紹義的主力部隊,到時候再想動手就來不及了。 其實如果他不顧忌姜石匠生死,根本就不用這么麻煩。只要王紹義進(jìn)了埋伏圈,他的生死都無所謂。從這一點上來說,付貴很贊同海蘭珠的看法。也只有許一城這樣的家伙,才會多此一舉,特意叮囑盡量不要傷害姜石匠的性命。 但既然許一城這么囑咐過了,就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