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斜眼看看她，一揚眉，便依著林敏敏的想法在畫紙上填上幾個花缸。

    *·*

    這老頭兒確實如林敏敏所料的那樣，是個技術(shù)流。雖然脾氣古怪，工作卻極其認真，帶的一幫子徒弟也是手腳利落?？粗麄€工程以日新月異的速度在進展著，林敏敏開心之余，卻也隱隱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焦慮和不安。

    而這種焦慮和不安，在店鋪改造工作進行到尾聲，需要尋找各種配件和裝飾物時，則幾乎變成了一種躁動。

    最近，老頭兒很是討厭林敏敏出現(xiàn)在鋪子里，因為她那張妖艷的臉，已經(jīng)使得他好幾個徒弟出了不該出的錯，因此，林敏敏沒法子，便只在他們收工后過去看一眼，其他時候則或和呂氏或和蓮娘一起，在街上搜刮著店鋪軟裝飾用的各種物品。

    其他東西都好說，林敏敏想要的、別致的餐具卻是很難找到。因為這時代，幾乎所有的餐具都是固定的式樣，即使是西餐的餐具也是如此。而她想要的，是一些造型更有趣的東西。

    當她將她的要求向店家描述后，不僅店家一副茫然的模樣，連蓮娘和呂氏也是一臉的茫然，道：“盤子還能不是圓的？”

    林敏敏嘆了口氣，想著她是不是想得太超前了，萬一就算花了大價錢弄出來這種東西，市場接受不了怎么辦？

    “再說吧?！?/br>
    她嘆了口氣，都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結(jié)果第二天，那瓷器店的老板親自跑過來告訴她，她可以去找城西的窯主專門定制。

    望著根本無利可圖，卻非常熱心跑來相告的老板，林敏敏也很想問他一句，你是不是受人所托？可是，因為某種原因，她仍是什么都沒有問。

    只是，心頭那種類似灼燒般的躁動不安，卻是越發(fā)的旺盛了。

    而，就在此時，老太君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蓮娘的秘密。

    *·*

    “這個家里是缺你們吃了，還是缺你們喝了？！”

    蓮娘坦白了真相后，氣不打一處來的老太太特意把林敏敏也給叫了過來，指著二人罵道：“好好的，居然想著去開店！不知道‘士農(nóng)工商’，商字最賤嗎？！”

    林敏敏偷眼瞅瞅蓮娘，見蓮娘只顧著抹淚，心下不由一沉。這蓮娘，不會扛不住壓力，要撤資吧？

    她這一分神，便沒顧得上跟老太太辯解。老太太看看心不在焉的林敏敏和哭哭啼啼的蓮娘，直恨得一陣亂拍椅子扶手，罵道：“都是那個狐貍精挑的事！好好的孩子們都叫她給帶壞了！”

    林敏敏向來是最為護短的一個，且如今她可是把呂氏看作是她的戰(zhàn)友的，當即一瞇眼，便要反駁，卻不想蓮娘搶在她前頭開了口。

    蓮娘抬頭，對老太太道：“老祖宗千萬別這么說，是我自己要加入她們的。我這一輩子，從小到大一直由家里人護著，連嫁了人，遭遇婆家虐待，也都是靠著老祖宗的庇護才能全身而退。我原只恨是我命不好，可后來看著敏敏她們兩個我才明白，不是我的命不好，而是我自己根本就沒能直起腰來！比起沒有家人護著的她們倆，我實在是太無能了，所以我才想著跟她們學。老祖宗覺得開店做生意是件丟身份的事，您看到的是我們從了賤業(yè)，可我看到的卻是我正在學著自立。這件事情，不管老祖宗怎么攔我，我是一定要做的！”

    這大概是蓮娘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搖頭說“不”。老太太驚訝地瞪了蓮娘半晌，才忽地一嘆，道：“你能如此想，也算是你明白過來了。只是，你若是想要開店，家里自會幫你。還有你也是，”她瞪向林敏敏，“你們怎么想到跟那個呂氏聯(lián)手？！也不怕她坑了你們！”

    林敏敏道：“老太太對她有意見，只不過是因為她之前做的事。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我們不好評斷。但人這一輩子，誰沒個做錯事的時候呢？老太太連我這樣的都包容了，怎么就那么不肯原諒她？”

    老太太看看蓮娘，再看看林敏敏，想著這孫女的變化，她不由嘆了口氣，揮揮手，不置可否地將這二人給趕了出去。

    蓮娘和林敏敏才剛一出門，英娘就不知打哪里冒了出來，揪著她們道：“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有了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也不帶上我？！”

    且不說這邊的官司，老太太和蓮娘、林敏敏之間的話傳來呂氏耳朵里，她不禁嘆息一聲，對月兒道：“所以說，我最討厭這些人了，都看不清人的真情假意，就一個勁地往上撲。以前不過是一個傻丫頭，如今竟變成了兩個，真是麻煩?！?/br>
    *·*

    自那日后，老太太對這件事便持著一種消極的默認態(tài)度。英娘卻是對這事極感興趣，整天不是跟著蓮娘就是跟著林敏敏。且她又是個活潑的，對砍價也極有一套，也經(jīng)常會跟呂氏搭檔去采購。等這幾個女人把長寧城轉(zhuǎn)了一圈，都沒找著林敏敏想要的那種餐具時，那位店家所提的窯主，便是她們最后的指望了。

    “定制也好，”呂氏道，“至少聽著就極高級?！?/br>
    管賬的蓮娘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怕是很貴吧？”

    而等她們四人來到那窯主的鋪子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家專做出口瓷器的店鋪。

    英娘道：“壞了，人家都是做的大生意，怕不接不了我們這小單子吧?！?/br>
    誰知店主一看到她們，竟跟認識她們似的，積極熱情地迎了上去，還特意指明，他們可以根據(jù)客戶的需要，燒制出不同形狀的瓷器，說著，還拿出一些果然造型十分奇怪的瓷器擺件。

    林敏敏雖然滿心疑惑，卻也沒傻到不承這分情，便留下圖紙，讓窯主試著燒一些她要的造型。

    幾個人出了店面，一邊議論著這窯主過分的熱情，一邊沿著街邊往前走。走過一個攤位時，卻忽聽得那攤上有一人叫道：“呂老夫人？”

    眾人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年約三旬左右的男子正一臉詫異地望著呂氏。

    見呂氏轉(zhuǎn)過頭來，那人忙放下手里挑選著的東西，上前來給呂氏見禮，笑道：“難怪剛才去府上拜訪不曾得見老夫人，原來老夫人在這里?！?/br>
    猛一見這人，呂氏的眉驀地便是一皺，道：“你見過侯爺了？”

    “是。”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挑著眉眼道：“只可惜，侯爺不曾留我在府上住下?！?/br>
    這話，頓叫林敏敏感覺一陣奇怪，不由就多看了那人一眼。

    見她看過來，那人也從眉梢輕佻地看了她一眼。林敏敏一眨眼，立馬移開了視線。

    見那人看向林敏敏，呂氏也是一陣不悅，道：“堂堂容家四爺，還能沒個住的地方？”又道，“這里也不方便說話，你若有什么事，改日再說?！闭f著，便領(lǐng)著林敏敏等人上了馬車。

    英娘向來就是個好奇的，一邊上車一邊扭頭看著那人問道：“那是誰啊？”

    呂氏冷冷一哼，“那是容家四爺，侯爺?shù)乃木烁?。?/br>
    卻原來，此人竟是鐘離疏那位亡妻的四哥。

    也是呂氏所說的那個，雖然有錢卻信不過的人嗎？

    林敏敏看向呂氏。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樣，呂氏也看著她道：“那人，離他遠些?！?/br>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這窯主燒出來的餐具，居然比林敏敏想像的還要精致。

    不僅林敏敏她們看著滿意，窯主看了也是滿腔的自豪，“娘子們盡管放心，我這窯口的出品，不說咱大周，就是到了西番，也都是有口皆碑的。要不怎么侯爺?shù)拇犆看味紡奈疫@里訂貨呢?！?/br>
    這“侯爺”二字，頓如一塊冰沿著脊柱滑下，直激得林敏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向四周飛快地溜了一眼，見蓮娘和呂氏正湊在一處算著窯主剛開出來的賬單，似并沒注意到這老板的話，不由放下心來。

    偏英娘就站在她身邊，聽到這話，便對老板笑道：“原來你認識我七哥啊?！?/br>
    老板一眨眼，心虛地摸著半禿的腦門笑道：“我就一小商戶，哪能認識侯爺，這不是拿侯爺?shù)拇爜硖韮r的嘛?！?/br>
    呂氏從賬單上抬起頭，笑道：“你這里的東西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這價錢方面還能不能再讓一讓?！?/br>
    看著呂氏那帶著狡黠的眼，林敏敏頓時醒悟到，大概不僅是她察覺到了，這呂氏怕也察覺到了。只是，以她的性子，定是不會挑明這件事的，她巴不得能利用這機會多占一些便宜呢。

    呂氏和林敏敏都默契的不提這件事，可英娘卻是沒那么多的心思，回程的馬車上，英娘笑道：“怪道最近討價還價沒以前那么有意思了呢，我們只要略出一出價，那些人就肯讓了，卻原來都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br>
    蓮娘不禁呆了一呆，道：“不會吧，七哥也知道我們要開店的事嗎？我還以為是老祖宗和大哥派人關(guān)照了一下呢?！?/br>
    頓時，林敏敏一陣贊同——是啊，也有這種可能，未必就是那個人在暗中幫忙的！

    她點著頭，一轉(zhuǎn)眼，就看到呂氏那帶著嘲諷瞟來的目光，當即心下一虛，避開了眼。

    好吧，她掩耳盜鈴了。

    *·*

    不管怎么說，小館的改造總算是順風順水地完成了，連花木也都進了場，如今唯一令林敏敏她們發(fā)愁的，便是人手的問題了。

    因這小館是打算走上層精品路線的，林敏敏她們商量了一下，便決定盡量用自己人。于是呂氏便從她的人里挑了兩個手腳伶俐的丫環(huán)和一對雙胞胎小廝。只是，這些打雜的人手都好說，廚子這樣的專業(yè)人士卻是叫眾人都犯了難。

    這年頭，既沒網(wǎng)絡(luò)也沒什么勞動力市場，要雇人除了找牙人外，便是找行會。偏行會的人個個眼高于頂，根本就看不上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館”。何況，即便有那么幾個有意的，一打聽說東家是三個年紀都不到三十的少女少婦，頓時就覺得這館子不過是貴人家里開著玩的，肯定不是個長久的飯碗，便也都拒絕了。

    直到一天，一個人拿著行會的推薦書過來。

    那人進門時，呂氏正指揮著那對雙胞胎在掛窗簾。猛一看到那人臉上那道恐怖的刀疤，直把向來淡定從容的呂氏嚇得尖叫了一聲。

    林敏敏當時正在樓上，聽到呂氏的尖叫，探頭出去一看，也不由嚇了一跳。

    只見那漢子足有一米九的身高，一道刀疤從額頭劈至左頰，卻神奇的并沒有弄瞎左眼。只是，在看人時，那只左眼卻總是一副睜不開眼的模樣——此人，與其說是廚子，倒不如說是海盜更為形象。

    蓮娘只看了那人一眼，便也嚇得縮在樓上不敢下來了。

    林敏敏倒是不害怕此人的相貌，開口問道：“你是廚子？”

    那人點了點頭，卻是以跟他這副外貌極不相襯的靦腆抓了抓腦袋。

    “你都會做些什么？”

    那人又抓了抓腦袋，甕聲甕氣道：“菜單上的菜，都會?！?/br>
    這個神回答，頓叫林敏敏和呂氏不解地對視了一眼。

    那人抬了一下眼，垂下眼又嘀咕一句：“川魯粵閔蘇，都會。還有西番的菜式，也會一些?！?/br>
    頓時，這最后一句話引起了林敏敏的興趣，沖他一招手，指著廚房道：“來，試試你的手藝?！闭茫艅傎I了些食材，打算先試一試手來著。

    見那人進了廚房，呂氏忙過來拉住她，小聲道：“他這模樣太嚇人了?！?/br>
    蓮娘也從樓上下來，道：“就是，這樣會嚇著客人的！”

    “不會的，”林敏敏道，“廚子也就只呆在廚房里，哪里要他來接待客人。再說，咱們這小館又不像別的菜館，可以雇好幾個廚子，當然是他會的越多越好?！?/br>
    “哥，”站在梯子上掛窗簾的小廝小雙忽然低頭問大雙：“他是不是滄瀾?zhàn)^的武九爺？”

    大雙點頭道：“是呢是呢，難怪覺得他面熟。怎么？他從滄瀾?zhàn)^里辭出來了嗎？”

    一個好的廚子，就等于是一家店鋪的靈魂所在。

    頓時，林敏敏覺得，她大概沒辦法再假裝沒注意到這件事了。

    *·*

    難得的，今天看不到月亮。

    躺在敞軒的屋脊上，慢慢抿著甜酒，鐘離疏將一只手枕在腦后，抬頭仰望著天空。

    其實，看不到月亮不僅僅是因為月初的緣故，還因為是陰天。

    而這陰沉的天氣，倒是十分襯合鐘離疏的心境。當然，如果能飄點雨就更好了。

    最好是狂風暴雨。

    京城的消息、三山幫的消息，還有死得莫名其妙的雷九，以及，那該死的、沒有半點反應的女人……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不如意，都快要消磨掉他原本就沒剩下多少的耐心了。有時候，他甚至想著，干脆藐視圣意，綁著某人駕船一走了之得了……

    但，逃避從來不是他的風格。

    他嘆息一聲，伸手撈過酒壺，正要對著壺嘴灌下一口酒，忽聽得下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坐起身，探頭往敞軒下一看，卻正看到林敏敏撩著裙擺，一只腳踩在花架上，另一只手拽著花架上的葡萄藤，似打算沿著那花架爬上屋頂?shù)哪印?/br>
    “你在做什么？”他問道。

    他這突然一出聲，把林敏敏嚇了一跳，頓時拽斷了一根葡萄藤。也幸虧她是受過拓展訓練的，還記得攀爬的要領(lǐng)，這才沒從花架上掉下來。

    只是，那葡萄藤一斷，卻是把鐘離疏給驚著了，當即便飛身躍下屋脊，一把將她從花架上抱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