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朝廷都會給這些官員準(zhǔn)備好相應(yīng)的府邸，作為下榻之處。府邸大小，隨入京述職的人數(shù)而定。

    有些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入京也是拖家挈口的，自然就會安排些大點(diǎn)的府邸。而如蘇靳寅這般獨(dú)身一人，往來無影蹤的，相對來說，條件或許就會差一點(diǎn)。

    青冥也算是比較靈活的，知道女主子要去找蘇靳寅，早已提前將路線摸索好，并著人去通知蘇靳寅，做好迎接的準(zhǔn)備。

    以至于，在顧惜若敲著扇子緩步走到蘇靳寅的住處時，那扇正門已經(jīng)大開，一身青衫的蘇靳寅正長身玉立于階前，看到她出現(xiàn)，急急忙忙拾級而下，抱拳行禮，好不客氣，直教她成功的過了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被隆重接見的癮。

    她眼刀兒一橫，青冥立即心虛的摸了摸鼻子，躬身退到了身后。

    “蘇大人客氣了?！彼摲隽讼?，扇骨在她白皙的掌心輕輕敲打著，邁步往前走去，還趁機(jī)敲了敲蘇靳寅的肩頭，淡淡道，“進(jìn)來吧。我有事兒找你商量?！?/br>
    蘇靳寅心下訝異，給青冥遞過去一記眼神，待看到他朝自己搖頭時，頓時收斂心神，提起袍子小跑著跟上。

    顧惜若優(yōu)雅的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折扇敲打發(fā)出一聲聲悅耳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府邸里，顯得格外清晰。

    此前，在門外看著的時候，還覺得這府邸格外寒磣，如今一走入，才發(fā)現(xiàn)府內(nèi)另有乾坤，景色宜人，竟是她弄錯了。

    她忽然就停住了腳步，一手負(fù)于身后，一手拿著折扇隨意轉(zhuǎn)動著，慢條斯理道：“蘇大人，你這里可真是享受??！無怪乎人都這么老了，竟然還沒有要成親的跡象。要是我一個人住得如此舒坦，也寧愿一個人過呢！”

    至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拘束！

    蘇靳寅大窘，努力維持著自己較為平靜的表情，淡笑道：“王妃，您確定您不是看蘇某不順眼，想要給蘇某惹來禍端的？”

    什么叫做“要是我一個人過得如此舒坦”？

    這不明擺著影射，您此刻過得不舒坦么？

    顧惜若咧嘴輕笑，轉(zhuǎn)過身，直直看著他，也不廢話，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皼]給你招惹禍端，就是想問你些事情。你若是知道，就直接告訴我，不然，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心情不好，有了其他的心思。你該懂得我的意思吧？”

    蘇靳寅忙不迭的點(diǎn)頭，臉色略顯凝重，隱約中，似乎猜出她想要問什么。

    顧惜若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見他如此通透，自然也是心中歡喜，撩起袍子坐到旁邊用作裝飾的石頭上，沉吟著道：“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敢肯定，當(dāng)年殺你族人的人，就是我家王爺?shù)模俊?/br>
    許是提前有了心理準(zhǔn)備，蘇靳寅的反應(yīng)也沒想象中的那么激動，皺著眉，目光平視前方，卻不見任何的落腳點(diǎn)。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臉上的神情也開始變幻莫測，仿佛陷入了久遠(yuǎn)的回憶般，怨恨、落寞、苦楚等諸多情緒齊齊劃過，教人不忍再詢問下去。

    顧惜若心知此事給他的觸動很大，可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她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蘇大人，并非我故意揭你傷疤，而是在我看來，此事疑點(diǎn)頗多，詢問清楚，于彼此都會有好處。”

    蘇靳寅猛然回神，幽黑的眸子盛滿了不悅，“王妃的意思，是說蘇某誤會了諶王？”

    顧惜若佯裝看不到他的不悅，自顧自的敲打著折扇，淡淡道：“不排除有這種可能。你也先別急著反駁我，且聽我為何會這么說?！?/br>
    她的聲音格外舒緩，宛若夜半呢喃，處處透著暖意，卻不見一絲曖昧，無端的給人一種平靜。

    蘇靳寅聞言，原本有些急躁的心情頓時平靜了下來，抿著唇，靜靜聽著她的訴說。

    顧惜若見狀，眸光微閃，直截了當(dāng)?shù)拈_口，“其一，據(jù)我所知，當(dāng)年云氏滅門慘案后，你的族人才遭了毒手。這其中的時間相隔不超過三個月，試問，這三個月里，我家王爺?shù)谋臼履苎杆僮兊脧?qiáng)大，救不了云氏滿門，卻能輕而易舉的滅了你的族人么？”

    蘇靳寅臉色霎時變得陰沉下來，抿唇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對此，顧惜若不予理會，繼續(xù)道：“其二，你當(dāng)年有多大，能否看清殺人者的真面目？又是否有什么憑證，能夠證明那些人是我家王爺派去的？”

    蘇靳寅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垂于身側(cè)的手慢慢手握成拳，許是顧惜若的話，打開了他的記憶閘門，越聽下去，臉色越黑得難看，直到最后，竟可與黑木炭相媲美。

    顧惜若眸光復(fù)雜，雖心中有些不忍，卻還是繼續(xù)補(bǔ)充：“其三，你和你的表弟蘇晗在外逃亡流浪，難道就沒遇到過那些人的追殺？當(dāng)時你才幾歲啊，對方能殺掉你那么多族人，為何連你們兩個小孩子都沒抓??？”

    她侃侃而談，思路清晰，渾然不似以往的蠻橫不靠譜。

    青冥忽然就有些恍惚，看著顧惜若，就如看一個發(fā)著七彩亮光的發(fā)光體，眼冒紅心，雙瞳里卻漸漸浮起一層水霧。

    誰又能想到，以往那個大字不識只懂武力的將軍府嫡女，如今竟也能有如此高遠(yuǎn)的分析判斷能力。

    這誠然可喜，可唯有他才清楚，這一路走來的成長，她是有多不容易！

    蘇靳寅也被她如此流暢的思路震撼，而在震撼過后，他也為她所提出的那幾個疑點(diǎn)而沉思起來。

    盡管不愿意承認(rèn)，可不得不說，那幾個疑點(diǎn)，一直都是他不曾想過的。

    以往，每次提到這相關(guān)的話題，他和蘇晗的情緒都不受控制，只恨不得段天諶就站在他們面前，任由他們肆意廝殺凌遲。

    也正是因?yàn)檫@樣的反應(yīng)，在很多年里，他們的腦海里從來都只有“報(bào)仇雪恨”這四個字，其他的，一概不理會。

    今日，若不是顧惜若將這些疑點(diǎn)都指出來，或許他都沒有想過，要去深入思考的。

    而顯然，這些疑點(diǎn)的存在，已經(jīng)變得如此顯而易見。

    可憐的是，此前他竟然沒考慮過。

    他抿著唇，望進(jìn)顧惜若那雙明亮的雙眸，意味不明道：“王妃，您這么說，究竟是何意思？”

    顧惜若一直都在注意著他的神色變化，見他神色如此復(fù)雜，隱約也猜到了大概，又聽他如此問，便知他無法接收這樣的事實(shí)，心中更是無奈。

    仔細(xì)斟酌了一番，她才緩緩道：“蘇大人，我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不希望我家王爺平白遭受了如此冤屈，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當(dāng)年的真相?！?/br>
    不知怎的，蘇靳寅只覺一股氣堵在心口，情緒忽然就變得激動起來，連帶著冷嘲熱諷，“王妃的意思，是指蘇某捏造事實(shí)冤枉了諶王？”

    顧惜若垂眸，默不作聲。

    她這番近乎默許的反應(yīng)，卻是徹底激起了蘇靳寅心里的怨恨，此刻講那些陳年往事一一道來，也絲毫不留情面。

    “當(dāng)年滅族之事，若非有諶王的信物作憑證，蘇某又豈會將目標(biāo)鎖定到他的身上？再者，我父親等人可是當(dāng)年鎮(zhèn)國公云同奉的近身將領(lǐng)，指不定會掌握著諸多秘密之事，若是諶王本著為他外祖父挽回聲名的目的，要做那些事情，也并非沒有可能。”

    顧惜若撫摸著扇骨，感受著那樣順滑的觸覺，腦海里的思緒也隨之變得無比流暢自然。

    她可以理解，蘇靳寅為何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和想法。換做她，她的情緒估計(jì)會比他更加失控。

    可失控，又不能掩蓋事實(shí)，也不能解決問題，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用處。

    是以，原本還有些顧忌的心思，此刻倒也慢慢放開，試探著道：“蘇大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那不代表，我會認(rèn)同你的看法。東梁國有易容之術(shù)，就連人都可以換臉，更遑論那所謂的信物？單憑一樣信物，就判定一個人的死罪，這不是太荒唐了么？”

    她言辭淡然平靜，可不知為何，蘇靳寅聽了，卻覺得特別不舒服，只覺她是在諷刺自己一般，不給自己留任何的余地。

    他心中發(fā)堵，接下來的話，也有些口不擇言，“王妃，那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蘇某不欲與你多說，在您沒拿出所謂的證據(jù)之前，諶王依舊是蘇某的仇人。您向來秉持著用事實(shí)說話的原則，若是有心，何不多花時間，去找尋所謂的真相？”

    “你說得不錯。我向來喜歡用事實(shí)說話?！鳖櫹艮D(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的折扇，聲音淡而無比堅(jiān)定，“證據(jù)，我也是一定會找到的?！?/br>
    蘇靳寅不禁冷嗤，“還真是看不出來，王妃竟對諶王相信至此！就不怕到頭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顧惜若看著他，眼神卻飄忽到了九天之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蘇靳寅以為，她不會回答此類問題時，卻見她忽然笑了，手中的折扇啪一下被打開，扇線流暢，劃出一道優(yōu)雅的弧度，一如天上虧缺卻瑩潤的皎月。

    秋風(fēng)瑟瑟中，夾著桂花香，送來了她那清晰而隱帶溫和的聲音：“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信他。”

    頓了頓，她的眸光忽然變得無比銳利冰冷，就那么定定的看著他，似乎都能把他凍成冰雕。

    她逼身上前，蘇靳寅隨之后退，直到退無可退，她才停下來，如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精準(zhǔn)無誤的捕捉住他的雙眸，一字一頓，低聲道：“蘇大人，在找到那些證據(jù)之前，還請你告訴我一個答案?！?/br>
    蘇靳寅眸光微閃，“什么答案？”

    她指了指他的身后，折扇啪一下被合上，帶起他的心神，也跟著一震一震的，詭異而不安的氣氛如蛇群般快速擴(kuò)散到黑暗里的每一個角落。

    她盈盈一笑，紅唇輕吐，“我想知道，你的主子是誰。”

    “你說什么？”蘇靳寅臉色大變，許是覺得自己的情緒過于激動，連忙收攝心神，一時半會兒卻也掩蓋不住臉上的慌亂，“王妃，您在說什么，蘇某聽不懂。如今天色已晚，您該回去了?！?/br>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顧惜若也見好就收。

    橫豎她這么問，也只是一種試探，根本就不指望能夠從中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只不過，有些話，該說的還是要說的。

    “蘇大人，我家王爺不是殺你族人的兇手，這是肯定的。我不會欺騙你，盡管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可以證明我的話?？墒?，旁人是否會別有用心，拿你最關(guān)心的事情來大做文章，這可就說不定了。畢竟，他們的目的不一定是你，卻可以借由你的手，來達(dá)到他們的目的。而往往到頭來，棋子的命運(yùn)，皆是十分悲慘的。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所說的這些話，勿要做出讓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來?！?/br>
    蘇靳寅心中大駭，嘴上卻是硬得很，“諶王妃，你這是在危言聳聽么？”

    顧惜若挑挑眉，但笑不語。

    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反應(yīng)，蘇靳寅微怔，剎那后，自嘲一笑，略帶苦澀。

    ……

    短暫的相對無言后，顧惜若也不再想要繼續(xù)這個話題，隨口便扯到了其他的事情，“我聽說我表哥說，明遙已經(jīng)離開岐城了，至于去了哪里，如今并不是很清楚?！?/br>
    “蘇某怎么不知，王妃竟關(guān)心起她來了？”蘇靳寅語帶嘲諷。

    今日過來，當(dāng)面與他說起這些事兒，顧惜若就沒想過會有好臉色看。對于他這樣的態(tài)度，看多幾次，也就習(xí)慣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的確，如他所言，以她和明遙之間對立的關(guān)系，她不趁機(jī)落井下石，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更別提此刻會特意跟他提到這事兒。

    既然蘇靳寅明白了其中關(guān)系，她也沒什么可顧忌的，十分明白的道：“蘇大人，我跟你說起這事兒，并不是要說明我有多善良。你若是這么想，那就太小看我了。相反的，我很自私，若不是想到我表哥的幸福還牽系在明遙的身上，我連提到她的名字都不愿。想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br>
    蘇靳寅點(diǎn)點(diǎn)頭，想著這話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明遙惹上這樣的她，也不知道是劫數(shù)，還是磨難？

    “蘇大人，有句話，我不吐不快，也請你不要介意。”顧惜若意味不明的看著他，想了想，終于還是在他看過來時，淡淡道，“不是我多管閑事，而是有時候覺得，給彼此一個可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明遙對你的喜歡，你若是對她無感，為何不給她一個徹底的話，斷了她的念想？”

    當(dāng)然，若是蘇靳寅接受了明遙，或許明遙的注意力就不會放在玉子傾的身上，那么到時是否就會少點(diǎn)報(bào)復(fù)之心？

    蘇靳寅明白她的用意，心中略顯苦澀。

    她說她是自私的，他也沒多大感受。如今看來，她倒是有自知之明的。

    吶吶的應(yīng)了幾聲，蘇靳寅便不再言語。

    今晚，顧惜若給他的震撼，實(shí)在是多過了以往累加的所有。

    他需要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做。

    眼見顧惜若轉(zhuǎn)身離開，他愣了愣，方才小跑著跟了上去，送出了門，而后便也神思不屬游魂般的飄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想，甫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人，正倚窗靠著，靜靜對上他的視線。

    他神情微怔，片刻后，才緩緩?fù)鲁鰞蓚€字，“明遙！”

    ☆、093 顧老爹的桃花

    離開蘇靳寅所居住的府邸后，顧惜若便帶著青冥，緩步往王府的方向而去。

    月色如水，遍灑而下，如落了一地銀霜，也將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伴著街邊燈籠的搖晃，說不出的窈窕美好。

    深秋的夜風(fēng)，已然帶了霜，拂到肌膚上，沁涼沁涼的。

    顧惜若不自覺的裹了裹外裳，拿著折扇呵著手，小腦袋里卻是飛速旋轉(zhuǎn)著。

    從方才蘇靳寅的反應(yīng)來看，他定然是為某個人做事的，至于這個人是誰，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可從全局來看，這個人必定不簡單。

    緣何不簡單？

    這個說起來，就格外意味深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