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依照俸錢庫原先的開庫順序,那十萬貫空箱還得幾個月后才會開倉,然而宰相王黼違反朝廷舊例,將俸錢庫的一百萬貫獻給了皇上。這樣,那一庫空箱二月就得開倉,事情一旦敗露,自然會追查到廣寧監(jiān),蘇敬一家之死、給礦工發(fā)還工錢、汪石四個同伙逃走……這些事一旦被揭穿,汪石一伙恐怕也會被查到。他們便無法等到清明那一天。為了拖延時日,他們才設計讓藍猛欠下三千貫賭債,藍猛被逼無奈,又去左藏庫偷錢。汪石恐怕已經買通某個衛(wèi)卒,有意引著藍猛去偷那間庫房。結果便發(fā)現錢箱是空的。這是天大的罪責,查辦起來,首先便是藍猛。飛錢這個戲法,恐怕也不是藍猛自己想出,而是汪石一伙的計謀——不,不是汪石,應該是那個和他一起去江西的書生,李二郎?!?/br> “哦?” “那之前,汪石已經在范樓被殺?!?/br> “汪石為何會被殺?” “我估計以汪石為人,他借‘母錢’戲法從太府寺騙貸到那一百萬貫后,恐怕想做一些救濟窮困的豪俠善事,但那個書生似乎不是這樣的人,兩人恐怕起了爭執(zhí)。那書生便威嚇唆使藍猛兄弟在范樓殺了汪石?!?/br> “那書生是什么人?” “恐怕正是在五丈河借用了霍衡莊院、囤積糧絹的劉公子。” “劉公子?” “嗯,劉公子,李二郎,應該是同一個人……” 馮賽低聲念叨了一遍,心里忽然一震,猛然間想到一個人——他? 他的頭腦像是猛然被刀劈開、腳下忽然塌陷一般,驚了半晌,不敢相信,但許多證據次第涌來,不由得他不相信,他騰地站起身,怔怔念出一個名字: ——柳二郎。 馮賽驚到渾然忘了一切,抬腿便奔出門去,撞斜了桌子、震翻了茶盞都沒有覺察,更來不及和周長清等人說一聲,便急急下樓去后院馬廄牽出馬,飛身上馬,疾奔向大理寺獄。 那書生是柳二郎。 最早汪石和賣木炭的朱十五兄弟來找我,是柳二郎帶他們去的谷家銀鋪,而谷家并沒有雇傭汪石。 去年入秋,本該馮寶回鄉(xiāng)送錢,馮寶卻忽然不見,是柳二郎主動說愿意去江西。 十一月去陜西買便錢公據,馮寶又找不見人,還是柳二郎主動愿意隨行! 在陜西河中府,柳二郎因水土不服留在客店,之后卻說出去見到了馮寶。馮寶若真的陪汪石去了陜西,買到五萬貫便錢公據,這是生平頭一回獨自做成一樁大生意,不但不是壞事,反倒是天大的喜事,以馮寶性情,早就大肆吹噓。然而回來問馮寶,馮寶卻支吾不言,恐怕是做了其他不尷不尬的事情,而不是去了陜西。說謊的是柳二郎。 正月間賣礬引,按理來說,那個樊泰若要買礬引,并不知道礬引交給了柳二郎,自然該先來找我。然而他卻很快便直接找見柳二郎,買走了礬引。 清明那天,柳二郎趕來報知邱菡母子被人綁架,我讓他陪胡商去岸邊接貨交易,他毫不推拒,當即答應。自然是已經預謀好,將我引去西郊尋邱菡母子,他好去汴河那只船上和譚力等人會合。 至于五丈河囤積糧絹的那莊院,主人是福建茶商霍衡,我認識碧拂還是由他引見,柳二郎自然也認得他?;艉鉃橛懞昧谭?,自然也會善待柳二郎,答應那莊院任他使用??丛旱哪侨苏f是位“劉公子”,恐怕誤將“柳”聽作了“劉”。 所有這些事件中,屢屢出現馮寶,恐怕也并非馮寶本人,而是柳二郎借了他的名,以隱藏自己。馮寶從來沒做成過幾件正經事,哪里能忽然就變得如此老練? 至于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馮寶身陷梅船,也從未現身,自然也是柳二郎造的謊。 但是,柳二郎為何要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 清明那天,柳二郎一定是有極重要的事要去汴河,用這法子引開我,所以才讓轎夫去了西郊。 幸而炭行的吳蒙突然出現,打亂了柳二郎的計謀,更將柳二郎扣作人質。接著汪石百萬貫官貸的事情發(fā)作,柳二郎又被羈押到大理寺獄。這兩場意外非他所能預料,因此他的同伙才遲遲不放邱菡母女和碧拂,但應該不至于傷害她們。想到此,馮賽心中才稍稍釋然。 他一路疾奔,來到大理寺獄,急忙下馬,解下腰間的錢袋,里面連銀子和銅錢有十來貫,他將錢袋整個遞給那門吏。 “老哥,能否讓我去獄里見一個人?” “見誰?” “柳二郎,是因汪石官貸案,被羈押在這里?!?/br> “柳二郎?這錢你拿回去吧。” “怎么?” “他已經被放走了?!?/br> “什么時候?” “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了?!?/br> 邱遷又買了一大籃子早開的鮮牡丹,提著來到芳酩院。 他想好的借口是來答謝顧盼兒告知了馮寶的訊息,那個小丫頭見是他,笑著說:“jiejie正在會客呢?!?/br> 邱遷心里一沉。 “不過你們也算一家人,進來吧?!?/br> 邱遷有些納悶,跟著那小丫頭走進院子,小茗正抱著一只湯瓶走出來,見到邱遷忙問道:“邱相公,你從應天府回來了?可找到三相公了?娘子她們呢?” 邱遷歉然搖搖頭。 “哎,這可怎么好呢?顧jiejie這兩天一直念著你呢,她在樓上花軒里,你自己上去吧?!?/br> 邱遷聽了,心里又咚咚跳了起來。他提著那籃牡丹走進前廳,樓梯在前廳的東側,他走過去向上望去,樓口掛著水晶簾子,映著霞光輕輕晃動,一片迷離璀璨。里面十分幽靜,飄出一縷幽香,他不禁有些發(fā)怯,略舒了舒氣,才抬腿上樓,剛走了幾級,上面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些沉,不像女子的腳步。接著,水晶簾一陣碎響,一個人走了下來,背著光看不太清面容,但是個年輕男子。 那男子看到邱遷,也一愣,隨即走了下來。走近時,邱遷才認出,是柳碧拂的弟弟柳二郎。 “邱遷,你也來了?” 邱遷被人撞見來這里,有些慌窘,勉強笑著點了點頭。 “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绷烧f著側身下來,走了出去。 邱遷這才想到,柳二郎被關押在大理寺獄里,怎么放出來了?是姐夫去辦的?他沒再多想,抬腳上了樓梯,掀開水晶簾子,眼前是一座花軒,只搭了頂棚,三面空敞,欄桿邊高高低低擺滿了各式瓷盆,盆里栽著各樣花草,枝葉蒼翠,花朵鮮奇,邱遷大多都沒見過。軒中擺著一張?zhí)僮?、幾把藤椅,桌上擺著兩只黑瓷茶盞、幾碟子果子。 邱遷又向左邊望去,一條窄道,有四間房,不知道顧盼兒在哪一間里。他輕聲喚道:“顧姑娘?!?/br> 連喚了三聲,都沒有回應。他小心走過去,第一間門開著,里面沒有人,散出一陣酒香。他探頭一看,里面一套紫檀桌椅,一座博古架,架子上擺滿了各式酒樽、酒瓶、酒盞。第二間、第三間門都關著,只有最后一間門虛掩著。 邱遷走到最后那間門前,輕輕叩門,又低聲喚了兩聲,里面沒有聲音。他壯著膽子小心推開門,一股馥郁香氣撲鼻而來,里面是一間繡房,雕花床、妝鏡臺、檀木柜,十分精雅富麗。雕花床的茜紗帳放了下來,里面隱約躺著個人,看嬌小身形,應該是顧盼兒。 邱遷又低喚兩聲,床內仍無回應。邱遷后背一寒,頓時感到不祥,他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走了進去,輕手掀開簾子,一看,不由得渾身一顫,驚呼了一聲。 顧盼兒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大張,面色青硬,已經死去。 邱菡的心被整個割走,卻又還回來一半,她不知道該喜該悲、該謝該懼。 尤其是聽了玲兒那番話,驚得她半晌說不出話,那個秋桂jiejie“一晚上賺許多錢”的話,無疑是娼妓的話頭,這里難道是妓館?他們想拿我們母女做什么?瓏兒在哪里? 她不由得抱緊懷中的玲兒,向柳碧拂望去,柳碧拂也正望著她們母女,神情似悲似羨。邱菡聽說大半妓館都是去收買幼女,自小教習,柳碧拂幼年就成了孤兒,恐怕正是被妓館收買去,才變成這后來的身份。 瓏兒!他們難道?邱菡心里一陣惶懼,不由得急出淚來。 這時,門外傳來響動,那個老婦人又端著飯菜進來,邱菡等她放好飯菜,忙一把抓住老婦的衣袖:“我的瓏兒在哪里?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老婦人神色有些怕,又有些同情,卻不答言,她用力掙開邱菡的手,急忙往外走去。 “等一等?!绷谭骱鋈徽玖似饋怼?/br> 老婦聽到,站住腳,回頭望過來。 柳碧拂卻轉頭望向邱菡:“jiejie,我走了。你好生養(yǎng)大玲兒,莫要讓她受我的那些苦楚。若相公能找見你們,你們就一心一意、和和氣氣過?!?/br> 柳碧拂說完,便走向門邊,轉頭之際,邱菡看到她眼中閃著淚光。 邱菡不知道她為何說這些話,怔怔看著柳碧拂走出門去,門隨即關死,只聽到上去的腳步聲…… 尾聲 真相 敬慎不敗。 ——司馬光 馮賽騎著馬急急出了東水門。 柳二郎竟已被釋放,他去了哪里?馮賽一陣麻亂,只能想到汴河——清明那天柳二郎要去汴河,與譚力會合,今天他或許也會去那里。 他剛奔到龍柳茶坊那里,迎面一個老漢騎著頭驢子,也急急奔了過來,那老漢一眼看到馮賽,高聲大叫起來:“馮相公!馮相公!” 馮賽看他神色慌急又驚喜,忙勒住馬。 “馮相公,我找見你妻兒的下落了!” “什么?”馮賽隱約認出這老漢似乎是城南開饅頭店的,人都叫他盧饅頭。 “你妻兒在榆林巷的春纖院!我已經讓兩個兒子趕過去了,你趕緊去!” 馮賽頓時蒙住。 “快去啊!記得帶幾個幫手!” “噢,你……”馮賽仍然有些錯愕。 “唉!清明那天,你的妻兒是我用轎子抬走的!” 馮賽越發(fā)震驚,但看盧饅頭臉上愧悔憂急交加,才頓時明白,忙道:“多謝!我這就去!” “二哥!”崔豪忽然騎著馬趕了過來,“你去哪里了?” “崔兄弟,這位老伯找見了我妻兒的下落,我們趕緊去!” 兩人一起驅馬向城里趕去,趕到榆林巷,見前面一個院門前圍了不少人,正在吵鬧,馮賽隱約記得那院子似乎就是春纖院,忙奔過去,下了馬,擠進人群。一個錦服胖老婦人正在和兩個年輕人爭吵,身后幾個男女護著門。 “我這院子你說進就進?” “你藏了人在院子里,才攔著我們不讓進!”應該是盧饅頭的兩個兒子。 馮賽疾聲問那老婦人:“我妻兒是不是藏在你院里?” “你又是誰?我這院里藏金藏銀藏漢子,偏偏不會藏什么妻兒?!?/br> “你真要惹動官府?” “二哥跟她攪纏什么,進去找就是了!” 崔豪趕過來,走到門邊,那幾個男女要攔,被崔豪兩把推翻,馮賽忙跟著走了進去。 院子不大,堂屋中沒有人。左邊是個馬廄,里面有兩匹馬,其中一匹全身幽黑,唯有額頭一縷白,正是汪石的那匹馬。馮賽一眼看到,再無疑心,忙和崔豪分頭推開左右兩邊的幾間廂房,里面都空著。那兩個年輕男子也跟進來找。前面都沒有人,四人又沖進后面四合小院,一一推開門去看,都沒有人。再到后院,只有廚房和茅廁,廚房里也只見到一個老廚婦。 那個胖婦人趕了過來:“我說沒有人,如何?你說見官,咱們就見官,青天白日闖進人家院里,我告你們匪盜入室搶劫!” “說!我妻兒在哪里?!”馮賽生平第一次暴怒。 “都說沒藏什么人,你自己不是也里里外外都找過了!” 馮賽怒不可遏,喘著粗氣環(huán)視后院,忽然一眼看到墻邊一叢竹子后面,地上露出一塊木板,他忙幾步走過去,見那塊木板至少有三尺寬、五尺長,蓋在地上。邊上還有個繩扣。他抓住繩扣,往上一提,底下露出一道樓梯。他回頭望去,那胖婦已經變了色。 馮賽忙沿著樓梯急步走了下去,里面有一扇門,門從外面閂著,他拔開門閂,一把推開門,里面一盞油燈,燈邊坐著一個女子,女子懷里抱著一個女孩兒,是邱菡和玲兒! “爹!”玲兒猛地叫起來。 馮賽先是一愣,不敢相信,隨即奔進屋中,一把抱住撲過來的玲兒,又望向邱菡,邱菡也已經站起身,驚望著他,面色蒼白,身子微顫,眼中閃動淚花,猶疑了片刻,才舉步向他走來。 馮賽眼睛一熱,淚水頓時涌了出來,伸出臂膀將邱菡攬入懷里,緊緊抱住。邱菡將頭伏在他肩上,這才嗚嗚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