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寒食前一天他去的應(yīng)天府,清明就回來了。什么事會趕得這么急?” “從去年開始,他就一直瞞著我,做了許多事情?!?/br> “去年?” “嗯,去年十一月,他曾帶著汪石去陜西收買便錢公據(jù)。” “那時他就已經(jīng)認(rèn)得汪石了?難道jiejie和甥女們真是他幫著拐走的?” “眼下還不清楚?!?/br> “姐夫,干脆我去應(yīng)天府打問打問,他去那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這么遠(yuǎn),人生地疏,恐怕很難查出什么?!?/br> “我還打問到,他下船后,是應(yīng)天府一個姓匡的節(jié)度推官接的他。” “你從哪里打問到這些事的?” “嗯……芳酩院顧盼兒那里?!?/br> 馮賽見邱遷臉忽然漲紅,知道他是少年郎初生情愫,怕他害羞,便裝作沒見,低頭想了想道:“若知道誰接的他,倒是可以去打探一下。” “那我去!姐夫要留在京里繼續(xù)查找汪石,抽不開身?!?/br> “你剛已經(jīng)離家好幾天,怎么好再丟下兩位老人家?何況去那里需要諸多應(yīng)變?!?/br> “家里不打緊,正好有阿嫻替我照看。我去谷家銀鋪時,跟他們說是出來幫姐夫做事,父親還說正好跟著多歷練歷練。這回仍這么說就成。對了,姐夫,有件事倒是真有些麻煩了?!?/br> “什么?” “京城至今還不見礬運來。我家染坊到今天都沒法子開工。” “哦?這么看來,買了礬引的那個礬商樊泰,真是汪石的同伙。他比譚力、于富、朱廣三人做得更絕,干脆讓礬斷了貨。這事情拖延不得,我得去交引務(wù)說一說,他們恐怕還不知道是那個樊泰作怪?!?/br> “對了,還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姐夫。寒食前,jiejie要我一定找見三哥,說三哥曾去跟jiejie說一件事,jiejie說看他神色,似乎很嚴(yán)重,而且不愿別人知道。可惜話才開口,阿嫻和柳jiejie先后進(jìn)去了。三哥的話便沒說成?!?/br> “哦?會是什么事?他不跟我講,卻去跟你jiejie講?” “jiejie也納悶這個,所以才讓我去找三哥。三哥從應(yīng)天府回來,jiejie們就被拐走。這應(yīng)天府我一定得去一趟?!?/br> 馮賽見他意志堅決,略想了想,邱遷雖然閱歷不足,但行事還是很穩(wěn)妥。于是點頭答應(yīng),仔細(xì)囑咐了一些事情。 “姐夫放心,我都記著了。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趕晚船,明天就能到。” 邱遷快步走了,馮賽正要繞到爛柯寺后邊,去尋崔豪,卻聽見有人在后面喚,回頭一看,是孫獻(xiàn)。 “馮相公!你這邊查得如何了?”孫獻(xiàn)急步趕過來。 “仍沒有什么頭緒?!?/br> “我倒是查問出了一條,汪石最晚露面是二月初九,這之后便沒人見到他了。” “二月初九?那天汪石去太府寺上繳了第一個月的利錢?!?/br> “哦?我正是來問這件事,他交利錢馮相公有沒有跟著?” “我和他一起去的?!?/br> “他交的是銅錢,還是?” “是銀鋌?!?/br> “利錢有多少?” “一萬兩千貫。” “那也得六千兩銀子,近四百斤。他是怎么送過去的?” “裝了兩箱,雇了輛車,請了四個力夫?!?/br> “交完錢之后呢?” “他讓力夫和那車回去了,我們在太府寺門口說了兩句話,而后就分頭各自走了?!?/br> “這樣啊……還有一件事,他貸到那一百萬貫后,領(lǐng)錢那天,馮相公也在?” “嗯?!?/br> “雖說八十萬貫是便錢鈔,但二十萬貫金銀仍很重,我算了一下,有三千多斤,得要些人來搬,還得車載才成。是馮相公請的人,還是汪石自己帶來的?” “他也是雇了一輛大車,四個力夫?!?/br> “我打問到,那汪石來京之后,居無定所,每晚都換一家妓館,自然是不愿讓人知道他的行蹤。但這么多錢不可能寄放在妓館里,他一定有個存放之處。找見這個地方,應(yīng)該就能查出汪石的行蹤,至少能摸到些頭緒。馮相公可記得當(dāng)時他雇的那幾個人?” “那時沒在意,不過,這的確是個好辦法,我這就找人幫忙去查問。對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問你?!?/br> “什么?” “天下鑄錢監(jiān)至少有一二十處,所鑄新錢,都要運到左藏庫。左藏庫飛走的那一庫錢,你為何能斷定就是廣寧監(jiān)運來的那一綱?” “是這樣——各監(jiān)的錢運來后,歸到左藏哪個庫,都有定數(shù)。廣寧監(jiān)的錢專歸俸錢庫。京朝官一年的俸錢大概是四百萬貫,俸錢庫共有四十間庫房,每庫十萬貫,正好四百萬貫,排成五行八列。入庫、出庫都是挨次輪著來。廣寧監(jiān)的那綱錢當(dāng)時是搬進(jìn)了第三列最后一間庫房。” “二月出庫的錢正好輪到這間?” “不是。每年年底,四十庫錢都要設(shè)法存滿。正月開始,從第一庫開始往外支。戶部每個月要提取三庫整錢,缺的兩三萬貫,是從最末一庫單取。” “廣寧監(jiān)那庫錢不是在第三列最后一間?” “嗯。二月份原本該取第四、五、六庫,不過王黼新任宰相后,正月間從俸錢庫里支走了一百萬貫,進(jìn)獻(xiàn)給了官家。這樣,兩列十庫就沒有了,就輪到了廣寧監(jiān)那庫?!?/br> “官家用錢只該從大內(nèi)的封樁庫支取,這是太祖皇帝定的規(guī)矩,嚴(yán)守了一百五十年,王黼怎么會從左藏庫支取公用錢給皇上私用?” “王黼還不是為了討官家歡心?再說這幾十年間,還有什么規(guī)矩?” “原來如此……” 第七章 江州、應(yīng)天府 弱非所以為強,然有所謂強者,蓋弱則能強也。 ——王安石 幾天后—— 馮實接到了弟弟馮賽的急信,忙連夜啟程,趕往江州。 他們?nèi)值?,五官雖然相近,但因性情不同,樣貌也顯出差別來——馮賽清雅,馮寶流蕩,馮實則十分淳樸。這些年馮實一直在鄉(xiāng)里耕讀,常日安寧無事,乍收到弟弟的信,驚了他一跳。幸而當(dāng)時他和雇來的幫工剛犁完地,趕著牛正要回家,在村口碰見了那信差,當(dāng)即就看完了信,沒有驚動到父母和妻子。馮賽信中雖然沒有言明事情緣由,但信是官府郵驛急送過來,又事關(guān)廣寧監(jiān),自然十分嚴(yán)峻。 這些年來,馮賽年年都要托人往家里寄錢。馮實自己倒是樂于清貧,但父母年事已高,若不是馮賽,哪能讓雙親晚景這般富足安逸?為此,除了兄弟之情,馮實心里著實感念這個弟弟。他從沒有開口讓我替他做過什么,這件事我務(wù)必得替他辦好。 他揣好信,回家稟告父母,只說馮賽來信讓他去州里幫著辦一件事,得要幾天。隨后便帶了一百兩銀鋌和五貫散用銅錢,飯都顧不上吃,只背了些干糧干rou和一囊水,牽馬出門,就往江州趕去。他帶的這些錢還是去年馮賽讓柳二郎送到家中來的,這匹馬也是馮賽讓柳二郎從州里買來的,說出行方便些。其實馮實最遠(yuǎn)也只到州里,只有十幾里地,一年也難得去幾回,沒想到現(xiàn)在卻真用到了這匹馬。 他住在洪州,離江州近三百里路,第三天上午才趕到,途中遇到幾小群流寇,險些被捉了去。幸而他躲得及時,才有驚無險。 到江州一看,這里北臨長江,坐擁鄱陽湖,四周又多蒼峰翠嶺,氣象雄秀。但城里上個月剛遭過方臘流寇洗劫,有些荒落之氣。馮實對廣寧監(jiān)一無所知,到了江州,先進(jìn)城找了家食肆,讓店里給馬喂些草料,自己坐下來要了些飯菜,順便先向店里伙計打問。 “廣寧監(jiān)?在城西十幾里外山里,那里防守極嚴(yán),外人不讓靠近。尤其方臘造亂以來,防守更加森嚴(yán)了。監(jiān)里除了錢監(jiān)和衛(wèi)卒,便是囚徒和工匠??凸偈侨と??” 馮實含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暗暗犯難,若不許人靠近,怎么去打問? 他一邊吃飯一邊默想:那里雖然不許外人進(jìn)入,但里頭的官吏和衛(wèi)卒們未必常年都不出來??峙逻€是會偷空出來買些日用物件,或者吃酒玩耍。那附近應(yīng)該有酒肆茶坊、雜貨店鋪。 吃過飯,歇息好后,他便騎馬出了城西門,沿著山路,一路打問著尋了過去。翻過小山嶺,快到廣寧監(jiān)時,果然見山谷凹處,有一個小草市。一條小土街上,十來家村肆、店鋪,雖然冷清,但仍有些人走動,其中果然有幾個兵卒模樣的。 馮實找了間能住宿的酒肆,先要了間客房,將馬匹、行李安頓下來,而后才向店主打問。 “廣寧監(jiān)?客官你瞧西邊那個山埡,有兩棵大楸樹那里,從那埡口過去就是了??凸偈且ツ抢??” “嗯。我尋個人?!?/br> “是尋那里頭的官吏?” “不是,是尋個礦工?!?/br> “客官可有通行文書?” “沒有?!?/br> “這就不好辦了。除了官差公使,那里平日都不許人出入,眼下四處都有流寇,防衛(wèi)更加嚴(yán)密了。每年只有暑月間,天太熱,工匠們受不住爐火,才歇息兩個來月。要尋人只有那時間才好?!?/br> 馮實望著那個山埡口,又犯起愁來。 崔豪、耿五和劉八三人高高興興來到爛柯寺尋馮賽。 那晚從童太師園子里偷來那些東西后,第二天中午,他們?nèi)齻€睡醒起來,一一清點,除了被褥枕頭,還有一套黑瓷茶具、兩只銀燭臺、六只銀碗、八只銀盞,此外,竟還有一盒金玉珠翠首飾。他們雖不怎么識貨,卻也知道里面隨便一樣?xùn)|西都至少值幾貫錢,而那盒首飾,恐怕得值幾百貫。 劉八樂得瞇了眼,將那些首飾全都插戴到自己頭上,裝出各種女人樣兒,又要給耿五插,兩人光著腿在炕上鬧起來。 崔豪則笑著在心里感嘆,昨晚在那屋里雖然看不清東西,但手摸到桌柜,能覺到上面落著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住過了。這么些值錢東西,就這么閑撂在那間房里,不取來用,不是太可惜了? 他在心里點算著那些窮弟兄,方老漢都快六十了,腰背都有傷,卻仍跟著年輕人一起干重活,四支金簪都鑲著寶石,一支應(yīng)該至少得二十貫,就全都給他,讓他回鄉(xiāng)去買塊田養(yǎng)老;姜老七腿剛被砸傷了,那腿傷至少得歇兩個月,連藥錢、飯錢,得要二十貫,兩只銀燭臺給他;陳三十二渾家剛又生了個娃,一家六口全靠他一個人,六只銀碗正好給他,嘿嘿…… 他正算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他忙朝兩人擺手,三人迅速將那些東西堆到炕腳,用舊被子蓋好。這才打開了門,是馮賽。 馮賽有兩件事求他們幫忙,一件是打問正月間汪石將那些糧絹堆放在哪里;另一件是尋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雇的四個力夫。 崔豪一口答應(yīng),送走馮賽后,他先將剛才的想法講給了耿五和劉八:“這回東西不算多,咱們先救濟最窮的幾個?!?/br> 耿五聽了點頭贊同,劉八卻道:“好是好,不過咱們自己就不剩什么了,不是白忙了?” “怕什么?咱們又不是只做這一回,往后天天都有?!?/br> “你剛又答應(yīng)了馮二哥那兩件事,找兄弟幫忙,不得給他們錢?” “不是還剩幾樣首飾沒分完?這都是值錢貨,典賣了之后,暫時也差不多夠了。” “那床被褥枕頭我得留著,香香軟軟睡好覺,我才有氣力去做事。還有,咱們得留些錢,我得天天吃rou才成?!?/br> “嗯,被褥枕頭咱們都留著。酒rou還能少得了你的?” “哥哥,”耿五忽然吞吞吐吐道,“我也有件事……” “什么事?” “我……我想去租頭驢子騎騎……馮二哥那天給我們錢,我本來想去租,后來你又說那些錢得省下來還給馮二哥……” “這值什么?等會兒我們把這些首飾典賣了,就去租。這往后,驢子算什么?我們天天租馬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