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那伍嫂端了茶過來,房里已經(jīng)昏黑,她又點了盞油燈。雖然看著普通一間茶肆,卻也是一套定窯蓮紋淚釉的精巧瓶盞,在燈光下,瑩瑩如玉。茶湯斟到盞中,褐紅潤亮,瓣兒呷了一口,馨香醇郁,果然特別,笑著贊了聲。 姚禾仍靦腆微笑著:“我見過你,你是趙將軍的meimei?!?/br> “哦?剛才你為何不講?” “嘿嘿……怕太唐突了。此外,我也知道你要問什么事情?!?/br> “哦?對了……你的確知道。” “嗯?” “你既然知道我是我哥哥的meimei,那你當(dāng)然就知道我是為問案子而來;既然你今年才開始做仵作,就還沒接過多少差事,而那件案子又最古怪……” 兩人對視,眼中都閃著亮,一起笑起來,臉又一起泛紅,忙各自低頭喝茶。 半晌,瓣兒才抬起頭:“那案子你怎么看?” 姚禾想了想,慢慢道:“這一陣,我也時常在想那案子。那天我到范樓時,見董謙尸首橫在窗根地上,周身都沒有傷,也沒中毒,手指自然張開,沒有扭打或掙扎跡象。看來是死后或者昏迷后,被人割下頭顱?!?/br> “那曹喜呢?” “我們到時,他被酒樓的人關(guān)押在隔壁,填寫驗狀要兇犯在場,他被帶了過來?!?/br> “他進(jìn)來時神色如何?” “驚慌,害怕,不敢看地上尸體。而且手上、身上皆沒有血跡。房內(nèi)也并沒有清洗用的水,就算有,水也沒地方倒?!?/br> “他不是兇手?” “這案子太怪異,我爹做了一輩子仵作,都沒遇見過。我只見了曹喜那一面,不敢斷定。不過,他若是兇手,殺了人卻不逃走,為何要留在那里?” “若能清理掉證據(jù),不逃走反倒能推掉嫌疑?!?/br> “你說他是兇手?” “我現(xiàn)在也不能斷言。這案子不簡單,我得再多查探查探。” “你?” “嗯,我想自己查這案子?!?/br> “哦?” “你不信?” “沒有,沒有!只是……” “你仍然不信。” “現(xiàn)在信了?!?/br> 瓣兒笑著望去,姚禾也將目光迎上去,兩下一撞,蕩出一陣羞怯和欣悅。 瓣兒笑著低下眼:“我查這案子,后面恐怕還要勞煩你。” “好!好!我隨時候命?!?/br> “謝謝你!天晚了,我得走了。” 瓣兒告別姚禾,急忙忙去還了驢,匆匆趕回家時,天早已黑了。 到了家門前,她擔(dān)心被哥哥罵,正在犯愁怎么敲門,卻見門虛掩著,哥哥和墨兒也還沒回來?她小心走進(jìn)去,果然,只有嫂嫂溫悅一個人坐在正屋,點著燈,拿著件墨兒的衣裳在縫補(bǔ)。見到她,嫂嫂卻裝作沒見,冷著臉不睬她。她正要道歉解釋,嫂嫂卻先開口問她:“你也學(xué)你哥哥查案去了?” 瓣兒大吃一驚,雖然嫂嫂聰慧過人,但絕不可能知道她下午的行蹤。嫂嫂一定是在說諷話,誤打誤撞而已。她沒敢答言,笑著吐了吐舌頭。 嫂嫂卻繼續(xù)問道:“那個池了了是不是怕你哥哥?她有事不去找你哥哥,為什么要找你?偏生你又一直憋著股氣,總想做些事情。” 瓣兒聽著,越發(fā)吃驚:“嫂嫂?” 嫂嫂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是怎么知道的?中午我在轎子里聽到她喚你,掀簾看了一眼,見她一臉憂色,一定有什么難事。聽到你叫她名字,才想起來你說過,上次有個唱曲的在我們門前崴了腳,自然就是她。我見她身上雖然有風(fēng)塵氣,不過神色間并不輕賤浮滑,還是個本分要強(qiáng)的人。否則,當(dāng)時我就不許你再與她言談。而且,她若心地不端,依你的性子,也絕不會和她多說一個字?!?/br> 瓣兒聽了,既感念又驚嘆,忙問:“還有呢?” “上次你幫了她,半年多她都一直沒來找過你,我猜想,她并非不知感恩,一定是有些自慚身份,怕壞了你的名聲。隔了這么久,她忽然又來找你,又一臉心事,當(dāng)然是有什么難事要你幫忙,一路上我都在想,會是什么事呢?回家后,看到桌上的邸報,我才忽然記起來,上個月的邸報上似曾見過她的名字。我忙去找了邸報一張張找,果然有,上個月城南的范樓案,她也牽連進(jìn)去。案子至今沒有結(jié),她找你應(yīng)該就是為這事。那件案子,她只是個旁證,并非死者親族,按理說和她無關(guān),更無權(quán)上訴。我想,她一定是和案子里兩個男子中的一個有舊情,想替他申冤,但這心事自然不好跟你哥哥講,所以她才婉轉(zhuǎn)去找你?!?/br> 瓣兒驚得說不出話:“嫂嫂……” 嫂嫂望著她,笑了笑,滿臉疼惜:“而我們這位姑娘,偏生又熱心,而且一直滿腔躊躇,想做些大事,和男兒們比一比,正巴不得有這樣一個由頭。兩下里湊巧,這姑娘就開始去查那案子了……天黑也不管了,嫂子擔(dān)心也不顧了……” 瓣兒心里又甜又酸,一把抓住嫂嫂的手,不知怎么,眼里竟?jié)L落淚珠:“嫂嫂……” 溫悅笑道:“還沒開始罵你呢,你就裝哭來逃責(zé)?!?/br> 瓣兒“噗”地笑出來,忙抹掉眼淚:“嫂嫂,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你得幫我,先不要告訴哥哥?!?/br> 嫂嫂柔聲道:“可是,你一個女孩兒家,怎么去查呢?” “總會有辦法。像池了了,她跟我同歲,還不是一個人東奔西走?” “那不一樣?!?/br> “當(dāng)年我和墨兒如果沒有被哥哥一家收養(yǎng),還不是得像池了了一樣?” “唉……好吧,就讓你了一回愿。你先試著查一查看。不過,任何事不許瞞著我,拋頭露臉的事,盡量找墨兒去做。還有,再不許這么晚還不回家。至于你哥哥那里,我先替你瞞著,咱們邊走邊看。這案子不小,到時候恐怕還是得告訴你哥哥?!?/br> “太好了!有嫂嫂幫我,咱們二女對二男,一定不輸給哥哥和墨兒!” 第二天清早。 因要去瓣兒家,池了了選了套素色衣裙,也沒有施脂粉,簡單挽了個髻,只插了根銅釵。 簞瓢巷在城東南郊外,很僻靜的一條巷子。京城里房宅貴,京官大多都賃房居住,有力置業(yè)的,除非顯貴巨富,也大都在城郊買房。簞瓢巷的宅院大半便是京官的居第。 池了了曾經(jīng)來過,直接尋到趙不尤家,她才輕叩了兩下門環(huán),院門便已經(jīng)打開,瓣兒笑吟吟地站在門里,朝陽映照下,像清晨新綻的小蓮一樣,清潔而鮮嫩,池了了頓覺自己滿身滿心都是灰塵。 “了了,快進(jìn)來!家里人都出去了,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就坐在院子里說話吧,你先坐一坐?!?/br> 池了了看瓣兒輕盈地走進(jìn)旁邊的廚房,她環(huán)視院內(nèi),杏樹下已經(jīng)擺好了一張小木桌,兩把木椅,鋪著淺青色布坐墊。她坐了下來,院中仍像上次那么整潔清靜,一棵梨樹、一棵杏樹,不時飄下粉白的花瓣,越發(fā)顯得清雅,比池了了去過的許多富貴庭院更讓人心神寧靜。 不一會兒,瓣兒端著一個茶盤出來,茶具雖不是什么名瓷,但很潔凈。瓣兒給池了了斟了一杯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才坐下來,笑著說:“你昨天說的事,我答應(yīng)。” “謝謝你。你跟你哥哥說了?” “這個……有些變動。我沒有跟我哥哥講,那個案子,我想自己去查?!?/br> 池了了一怔,但看瓣兒眼神堅定,知道她是認(rèn)真的。但……瓣兒雖然十分聰慧,但只是個女兒家,并未經(jīng)歷過什么,論起人情世態(tài),自己都遠(yuǎn)勝過她……“你信不過我?”瓣兒笑著問。 池了了笑了笑,面對酒客,她能從容應(yīng)對,面對瓣兒,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瓣兒從懷中取出兩張紙:“這是董謙的尸檢驗狀,昨天我已去拜訪了初檢和復(fù)檢的仵作,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案情。這個案子疑點極多,有許多原委還不清楚,目前我也得不出任何結(jié)論。不過,我已經(jīng)想好了從哪里入手,該去打問哪些人。我雖然經(jīng)歷不多,但我哥哥歷年經(jīng)手的那些案件,我都仔細(xì)研習(xí)過。不論兇手有多縝密狡猾,只要犯案,必定都會留下破綻。這就和刺繡一樣,無論你手藝有多精熟,哪怕只用一根線繡成,也得起針和收針,這一頭一尾的線頭,神仙也藏不住。只要細(xì)心,總會找出來?!?/br> 雖然兩人同歲,池了了卻始終把瓣兒當(dāng)作小meimei,聽了這一番話,心里生出些敬服,更不忍拂了瓣兒好意,便問道:“你真覺得能查出真相?” “世上沒有查不出的真相,只有沒擦亮的眼?!?/br> 池了了聽了略有些不以為然——這話說得太輕巧,以她所經(jīng)所見,猜不透、想不清、查不明的事情實在太多。不過,或許是自己身份低下,從來都是供別人歡悅一時片刻,極難走近那些人一步半步,故而很難看清。瓣兒姑娘讀過書,有見識,又身為宗室女,站得自然高些,看事想事恐怕要比自己高明透徹得多,何況她還有這份熱心。 于是,池了了定下心,認(rèn)真道:“我信你?!?/br> 瓣兒眼睛閃亮:“太好了!其實不止有咱們兩個,我已經(jīng)找到兩個幫手,一個是這案子初檢的仵作,他叫姚禾,昨天已經(jīng)答應(yīng)要幫我;另一個是我嫂嫂,她比我要聰明不知多少。還有,我孿生的哥哥墨兒,你應(yīng)該見過,如果有什么事,他隨喚隨到。另外,如果咱們實在查不出來,再向我大哥求助也不遲。所以呢,你放心,這個案子一定能查破。好,現(xiàn)在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一下,越細(xì)越好——” 第三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zé)o限意。——李清照池了了啜了一口茶,釀了釀勇氣,才慢慢講起上個月范樓那樁慘事——“說起來,要怨我。之前,我若是稍稍忍一忍,董謙和曹喜就不會結(jié)怨,也就不會有范樓那場聚會……” 范樓兇案那天,其實是池了了和董謙、曹喜第二次見面。 第一次要早幾天,剛好是春分那天,仍是在范樓。 池了了一向喜歡去太學(xué)附近趕趁酒會,一來太學(xué)生有學(xué)問,顧身份,待人文雅,一般不會亂來;二來,池了了對自己琴技歌藝還是有些自負(fù)和自惜,太學(xué)生就算不懂音律,見識也高于一般俗人,能聽得出歌藝高低;最重要的是,太學(xué)生雖然大都沒多少錢,但出手慷慨,給錢利落,很少耍橫使刁。 范樓近鄰太學(xué)辟雍東門,太學(xué)生常在那里聚會,池了了和范樓的人也混得熟絡(luò)。那天她背著琵琶,鼓兒封拎著鼓,兩人一起去范樓尋生意。京城把大酒樓的伙計們都稱作大伯,池了了在一樓跟兩個大伯說笑了兩句后,上了二樓。二樓的一個大伯叫穆柱,一見到池了了,立刻笑著道:“巧呀,有幾位客人要聽東坡詞,我正想找你。” 當(dāng)時歌妓唱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柔詞艷曲,池了了卻獨愛蘇東坡,喜歡他的豪放灑落。女子一般很難唱出蘇詞中的豪氣,池了了嗓音不夠甜潤,略有些沙,唱蘇詞卻格外相襯。鼓兒封也最中意蘇詞,他的鼓配上蘇詞也最提興。 蘇東坡因卷入黨爭,名字又被刻上jian黨碑,雖已經(jīng)過世二十年,詩文卻至今被禁,不許刻印售賣。池了了卻不管這些,官府也難得管到她,若遇見識貨的客人,便會唱幾首蘇詞。只是,很多人畏禍,很少有人主動點蘇詞,更難得有人專要聽蘇詞。 她和鼓兒封隨著穆柱進(jìn)了最左邊客間,里面坐著三人,都是幞頭襕衫,太學(xué)生衣著。 穆柱賠著笑引薦道:“三位客官,她叫池了了,整個汴梁城,論起唱蘇詞,她恐怕是女魁首?!?/br> “哦?”坐在左邊座上的那個書生望向池了了,方臉濃眉,皮膚微黑,目光端厚溫和,他笑著問,“熟的就不聽了,《滿江紅·江漢西來》會唱嗎?” 池了了笑著反問:“獨笑書生爭底事?” 那書生笑了起來:“看來是個行家?!?/br> 池了了后來才知道,這書生叫董謙。主座上清俊白皙的是曹喜,右邊瘦弱微黑的是侯倫。三人其實也并非太學(xué)生,而是上屆的進(jìn)士,因為積壓進(jìn)士太多,官缺不足,三人都在候補(bǔ)待缺。 曹喜看到他們,卻似乎不喜歡,皺著眉頭說:“街邊唱野曲的,懂什么蘇詞?” 董謙忙道:“好不好,聽一聽再說。這唱曲的錢,我來出。” 曹喜越發(fā)不快:“東坡詞前談小錢,你這算什么?” 池了了隱隱有些不樂,但還是笑著道:“三位公子,不必為這計較,我若唱得還算入耳,就打兩個賞;若唱不好,我也不敢收公子們的錢?!?/br> 董謙笑著對她說:“好,你唱,別理他?!?/br> 侯倫在一旁第一次開口:“不值什么,先聽聽再說?!?/br> 曹喜沉著臉,不再說什么,頭側(cè)向一邊,也不看池了了和鼓兒封。 穆柱忙搬過兩把椅子,放到門邊,讓池了了和鼓兒封坐下,賠著笑圓場道:“太學(xué)博士聽了她唱,都贊說唱得好?!?/br> 池了了見鼓兒封臉色不好,想是在惱曹喜??腿嗣媲坝植缓脛?,便笑著道:“封伯,鼓子敲起來!” 鼓兒封將鼓放在膝蓋上。他的雙手食指各缺了一截,只能用其他八根手指和手掌來擊鼓。但他精通音律,又多年苦練,小小一面鼓,能敲得人熱血激蕩,驚魂動魄。 不過那天,鼓兒封低著頭,沉著臉,起手就有些亂,鼓點渙散無力,全無平日神采。池了了忙抱好琵琶,不等他前奏結(jié)束,就重重?fù)茼懬傧?,掩住鼓聲,鼓兒封見機(jī),隨即停手。池了了心里也不服氣,勾挑捻抹,盡興施展,發(fā)力彈奏了一段曲引,提起豪健之興,隨即開口唱道: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完,她特意將“獨笑書生爭底事”一句反復(fù)了兩遍,才歇聲停手。雖然少了鼓兒封的激越鼓聲,但她自信這曲仍然彈唱得豪情深長,無愧東坡。果然,唱完后,席間三人先低眼靜默了片刻,隨即,董謙高聲贊道:“好!” 池了了淺淺一笑,心里這才舒暢,扭頭看鼓兒封,仍舊沉著臉,不時望向曹喜。而曹喜也同樣沉著臉,并不看他們。 董謙問他:“如何?” 曹喜卻不理他,瞪著池了了冷聲問道:“你最后反復(fù)唱那句,是在譏笑我們?” 池了了一驚,她當(dāng)時確有這個意思,但立即笑著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只是覺著這首詞的意思全在那一句,所以才重復(fù)了兩遍?!?/br> 曹喜猛地笑起來,笑聲冷怪:“你算哪路才女?居然敢在我面前評點蘇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