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能高者狂,才低者吝。能捉在手里的,他都極其珍惜。這汴京城人過百萬,每日錢財流涌,更是億萬,他能有的,只有這家店和三個人——妻子,兒子,弟弟。 然而,妻子和弟弟卻讓他后心中刀。 他自小被其他孩童冷落嘲弄,只有弟弟康游從來不嫌他慢或笨,相反,還一直有些怕他,又始終跟在他后邊。弟弟體格壯實,若外邊的孩童欺辱他,弟弟總會沖上去跟人家打。 成人后,弟弟去了邊關(guān),他一直憂心不已。好不容易,弟弟從邊關(guān)回來,由武職轉(zhuǎn)為文職。他們兄弟總算團聚,他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氣和依仗。妻子春惜煮好飯,一家四口圍著桌子,說說笑笑,是他平日最大樂事。那種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踏踏實實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他去后邊廚房洗手,猛地看見弟弟和春惜在后門外,弟弟似乎要替春惜提水桶,春惜卻不肯,康潛看到的那一瞬,春惜的手正抓著桶柄,弟弟的手則按在春惜的手上。 兩人一起發(fā)覺了康潛,一起慌忙松了手,木桶頓時翻倒,水潑了一地。弟弟和春惜都漲紅了臉,弟弟忙抓起木桶,低著頭又去井邊提水去了,春惜則匆匆看了康潛一眼,隨即走進來,到灶臺邊,側(cè)過臉,拿起火鉤,彎下腰去捅火。 弟弟只要回來,總會搶著做些活兒,康潛起初也并沒有在意,舀水洗了手就回前面店里了。但坐下后,回想起來,心里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他們?yōu)楹我@慌?為何會臉紅?難道……他心里一寒,怕起來,忙斷掉了思慮。 晚飯時,三人照舊說著些家常,康潛卻明顯覺得春惜和弟弟都有些不自在,一旦覺察后,他也開始不自在。只有兒子棟兒照舊不肯好好吃飯,米撒了一桌,被他大聲喝了句,才老實了。但飯桌上頓時沉默下來,冷悶得讓人難受。 吃過飯,弟弟并沒有照往常住下來,說縣里有公事,匆匆走了。春惜倒還照舊,淡著臉,沒有什么聲響,只偶爾和棟兒說笑兩句??禎撔睦飬s生了個刺。 過了幾天,弟弟才回來,第一眼見到,康潛就覺得弟弟目光有些畏怯,像是在查探他的神色。他心一沉,那根刺似乎活了,開始生根。弟弟是相當(dāng)聰敏的人,當(dāng)即就覺察到,目光也越發(fā)畏怯,甚至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春惜。 原本和樂一家,就此有了裂隙。 墨兒牽著琥兒進了院門,仍在苦想從外面閂門的法子。 琥兒鬧著要他陪著玩耍,他卻充耳未聞,走到堂屋門口,從外面關(guān)起門,又打開,再關(guān)起,再打開,反反復(fù)復(fù),卻想不出任何方法,能從外面將里面的門閂插上。 琥兒手里拿著個玩物,一只竹編的螳螂,拴在一根細繩上。他牽著繩子不斷地甩,嘴里喊著:“飛,飛,飛!”墨兒再次將門打開的時候,琥兒將竹螳螂甩進了門里,墨兒卻沒留意,又一次關(guān)上了門。 “二叔,我的螳螂!”琥兒拽著繩子嚷起來,竹螳螂卡在門縫里扯不出來。 墨兒卻忽然一驚,頓時明白過來:細繩子!細繩可以拴住門閂,從外面拉扯著插上!他忙俯身在右半邊門扇上細看,中間兩塊木板間有道細縫,這就足矣! “琥兒,你這細繩借給二叔用用?!?/br> “你要做什么?” “一件極有趣的事。” “好。” 墨兒將竹螳螂的細繩解了下來,打開門,將細繩一頭緊緊扎住門閂橫木的前端,另一頭穿過左邊木插口,從門板細縫穿了出去,讓琥兒在外面牽住。而后自己蹲下身子,從細繩下鉆出門去,起身從外面關(guān)好兩扇門,扯住繩子往外拉,門閂果然隨繩子移動,插進了插口! 就是如此!康潛家的后門雖然沒有這種板縫,但門板上有幾個蛀洞,其中一個似乎正在門閂的旁邊,正好用。 心頭重壓的陰云終于裂開一道亮光。 “琥兒看,門從里面插上了!” “我也要玩!” “好!” 墨兒剛說完,卻發(fā)現(xiàn)另一個難題:門雖然從里面插上了,但繩子怎么解下來? 琥兒在一旁嚷道:“門插上了,咱們怎么進去?” 又一個難題。 墨兒苦笑著跑到廚房,找了把尖刀,回來插進門縫里,一點一點撥開了門閂。他看了看門縫兩邊的門板,自己在康潛家所設(shè)想沒錯,刀刃果然在門板上磨出了一些印跡。那個劫匪不是用刀撥開后門的。 “該我玩了。”琥兒抓住了繩頭。 “先別忙,等我進去?!?/br> 答應(yīng)了琥兒,只好讓他也玩一次。他鉆進門里,關(guān)上門,琥兒在外面拉拽繩子,雖然琥兒年幼,沒什么手勁,但在外面拽了一陣,門閂還是隨著繩子慢慢移動,插進了木插口。 “我也把門插上啦!二叔,再來一次!”琥兒在外面歡叫。 墨兒便拔開門閂,一邊陪琥兒玩,一遍遍開關(guān)著門,一邊繼續(xù)想:插上門后,怎么從外面解下繩子? 琥兒在門外拽著細繩,拉動門閂,玩了幾回便厭了,又說要玩他的竹螳螂,墨兒便打開門,將細繩從門閂上解下來,拉動繩扣時,他心中一亮,恍然大悟,這樣不就得了? 他喜出望外,將細繩重新拴在竹螳螂上還給琥兒,又讓夏嫂照看琥兒,自己到瓣兒房中找了一根細韌的線繩,又尋了一根大針,將線繩穿在針上,別在袋中。然后急匆匆出門,去租了頭驢子,一路快趕,到了小橫橋來找康潛。 康潛也正呆望著廚房后門,想自己的妻兒。 自從他無意中撞到弟弟康游與妻子春惜那一幕后,弟弟來家的次數(shù)便越來越少,來了也不去后面,只買些吃食和給棟兒的玩物,在前面店鋪說一陣話,放下東西就走。春惜若在店里,他連話也難得說,只問候兩句。 康潛心里很難過,不斷想,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但他們兩人若真沒有什么,為何當(dāng)時都要慌張?弟弟為何越來越怕和自己對視?更怕和春惜說話?他從小就性直,跟我更是從來直話直說,毫不彎轉(zhuǎn),既然他沒這個心,為何不跟我說開,反倒要躲開? 活到現(xiàn)在,從未有一件事讓他如此難過,那一向,他對春惜也越來越暴躁,兩人常常爭執(zhí)斗氣。正在煩悶不堪,春惜母子卻被人劫走了。 他們母子被劫得古怪,后門關(guān)著,人卻不見了。那個趙墨兒說這絕不是什么神跡巫術(shù),而是有人使了計謀。但什么計謀能不用開門,來去無蹤? 他望了望右邊弟弟那間小臥房,猛地一驚。若有人事先躲在這間臥房里,便不用開后門,就能綁走春惜母子! 那人是誰?他心里忽然一寒:弟弟康游? 不會!不會!他驚出一身冷汗,忙壓死這個念頭。絕不會是弟弟康游,他更不會寫那種勒索信,然后又自己去那船上,做那種事情。 排掉了疑慮,他像是治愈了一場大病,渾身輕了許多,卻也虛脫了一般。 “大郎!” 店門前傳來叫聲,是隔壁武家的老大武翔。 武翔和康潛做了十幾年鄰居,他因也愛好古玩書畫,常來店里攀談,康潛很少朋友,武翔算是一個。 康潛走到前面,見武翔和一個中年胖子站在店門口,是京郊祥符縣的汪員外。前一陣武家老三武翹引薦他和康潛談一樁古董生意,因為價格談不攏,便擱下了。 汪員外笑著問候道:“康經(jīng)紀一向可好?我又來了?!?/br> 武翔五十來歲,清瘦溫和,也笑著說:“汪員外說主意定了,來找我家三弟作保人,三郎在學(xué)里,他便強拉著我來作保。” 康潛這幾天都無心做生意,但汪員外家里那兩件古物他十分中意,一只蓮花白玉羽觴,一枚流云鏤文玉扣。貨好,要價也高,兩樣至少要二十貫??禎摏]有那么多余錢,想起春惜嫁過來時,陪了一頭母牛,一直租給鄉(xiāng)里農(nóng)人,現(xiàn)今值十貫錢,每年租息也至少一貫,去年又剛產(chǎn)了子??禎撝劳魡T外在鄉(xiāng)里有田地,用得到牛,便和他商談,用這母子兩頭牛換他那兩件古物。汪員外則只愿單用那只羽觴換兩頭牛。 康潛勉強打起精神,叉手問訊過后,問道:“汪員外果真愿意我出的那個價嗎?” 汪員外咂著嘴:“能否再補三貫錢?” “只能那個價?!?/br> 武翔也勸道:“物是死的,牛是活的,不但有租息,還能產(chǎn)子。你剛才不是說主意已定?” 汪員外卻還想再磨一磨,不停搓手咂巴嘴,直念叨自己的東西有多好??禎搮s沒精神再爭執(zhí),連聽都不耐煩聽。一扭頭,卻見趙墨兒騎著驢子快步趕了過來,眼里似乎閃著喜色。難道他查出什么來了? 康潛越發(fā)不耐煩,回頭斷然道:“就那個價,母換羽觴,子換扣?!?/br> 汪員外見說不通,便嘆著氣道:“也罷,也罷。跑這幾趟,盤纏都饒進去不少,再跑下去,越虧越多了。貨我已帶來,咱們就請武侍郎作保,現(xiàn)在就寫約?” “好?!?/br> 墨兒趕到時,康潛正在交易。 他雖然急著要將喜訊告訴康潛,卻只能耐著性子,在一旁看著康潛寫好契約,用自家母子兩頭牛只換來一只玉杯、一枚玉扣,康潛、汪員外和保人武翔分別簽字畫押,交割完畢后,武翔才陪著汪員外走了。 康潛將那玉杯、玉扣收好后,才問道:“讓趙兄弟久等了。這么急匆匆趕來,是否查出了什么?” 墨兒忙道:“我已想出綁匪是如何劫走你的妻兒了?!?/br> “哦?”這幾天來,康潛第一次略微露出了點喜色。 墨兒請康潛來到廚房,他走到后門邊,先看了看左邊門板,門閂斜上方不遠處果然有個蛀洞,很小,但能穿過細線繩。他從懷里掏出那根細線繩,尾端緊緊拴在門閂橫木中央,系成了活扣,活頭一端留出一尺多長。而后,他把針線穿過門板上那個蛀洞。 康潛一直看著他,滿眼疑惑。墨兒笑了笑,低頭繞過細繩鉆出門,牽住線繩活頭,拉住門環(huán),從外面將兩扇門關(guān)了起來。隨后抽出蛀洞中穿出的針,扯出線頭,用力拉拽,里面門閂橫木隨之插進插口,門從內(nèi)閂起來了。而后,他又扯住門縫里牽出來的線繩活頭,用力一拽,里面繩扣應(yīng)手解開,再用力一抽,線繩便整根抽了出來。 這樣,輕輕松松、毫無痕跡,便從外面將門閂上,線繩也收了回來。 康潛從里打開了門,望著墨兒,有些驚異:“虧得趙兄弟能想得出來?!?/br> 墨兒笑著道:“不過是個小伎倆,只是這綁匪看來真的是花了心思?!?/br> “那綁匪是怎么進來的?” “這我也有了個想法,不過先得問個問題,這后門白天是不是常開著?” “賤內(nèi)在家時,她要進出后門,白天是常開著的?!?/br> “那綁匪就應(yīng)該是前一天趁你們不留意,溜了進來,躲進你兄弟的臥房里。” “這我剛才也想到了。不過,我還想起一件事,那天上午,吃過粥后,我進過這臥房一次,去取了本書,是歐陽修的《金石編》,此前我兄弟說睡前看,拿了進去。我進去取書時,房里并沒有躲著人?!?/br> “會不會躲在床下?” “不會,床下塞滿了木箱子。我這房子窄,東西沒地方堆,只好全都塞在床下,家里三張床下全都塞滿了。” 墨兒走進康游那間臥房,見床下果然擠滿了木箱,連只貓都難藏,此外,屋中只有一床一柜,那柜子是五斗櫥,也藏不了人??磥斫壏瞬⒎鞘孪炔卦谶@里,仍得從外面進來。 “穿墻”出去的迷雖解開,但綁匪又是如何“穿墻”進來的? 才見到光亮,頓時又變作陰霾。 他只得又告別康潛,悶悶回到家。 等哥哥趙不尤回來后,忙道:“哥哥,綁匪給尹嬸的三天期限明天就到了。綁匪那天說,若尹嬸找回了香袋里的東西,就在水飲攤的傘桿上拴一條紅綢?!?/br> 趙不尤想了想,道:“綁匪并不知道東西沒能找回,可以誘他出來,只要捉住他,就好找回康潛妻兒。” 兩人商議了一陣,覺著這事得請顧震派些人手幫忙。墨兒正要出門去求顧震,萬福恰好來了,送來那個船工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藥瓶和紗帶。 趙不尤對萬福道:“我們正在幫人查一件綁架案,事主受了威脅,擔(dān)心自己家人性命,因此沒敢報官。明天,那劫匪恐怕會現(xiàn)身,就在虹橋口,你能否找兩個弓手,明日幫忙監(jiān)看一下?只是這件案子暫時不能外泄?!?/br> 萬福笑著道:“沒問題,這個在下便做得了主。趙將軍放心,明早我讓兩個親信的弓手穿便服過去?!?/br> 墨兒忙趕去細細囑咐了尹氏。 第七章 埋伏 蓋得正則得所止,得所止則可以弘而至于大?!獜堓d第二天一早,墨兒和哥哥趙不尤一起來到虹橋口。 街上并沒有幾個人,餑哥卻已經(jīng)擺好了水飲攤,正在支傘,看到他們過來,按照昨晚商議的,裝作沒見。撐好了傘,取出一條紅綢系到傘桿上,而后扛起身旁的餅籠,朝坐在攤子里邊小凳上的尹氏說了聲:“娘,都好了,我走了?!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 墨兒見他冷沉著臉,仍在負氣。尹氏則呆坐在小凳上,連頭都沒點,一雙盲眼望著天空,臉色發(fā)青,一雙清瘦的手緊緊擰著衣角。 墨兒向兩邊尋看,西面河邊柳樹下有兩個人,以前見過,是顧震手下弓手,都是常服打扮,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 墨兒從未做過這類事,有些緊張,趙不尤低聲道:“有兩位弓手在這里,你只去這十千腳店樓上看著就成了。綁匪可能知道你,盡量不要露面?!?/br> 墨兒點點頭,忙轉(zhuǎn)身走進十千腳店,趙不尤也隨即上了虹橋,去老樂清茶坊尋訪樂致和。 十千腳店雖是歇腳之店,卻是這汴河兩岸最大一家店。茶酒、飯食、住宿、囤貨一應(yīng)俱全。墨兒走進店里,店中大伯認得他,笑著迎了上來:“趙公子,快快請進!您一個人?” 墨兒裝作沒事,笑了笑:“姜哥,樓上可有空座?我想一個人安靜坐一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