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趙助理:“宋總……” “這邊來。”宋連元沖竇尋招招手。 竇尋:“謝謝?!?/br> 重癥觀察室是不能隨意探視的,樓道陰暗細窄,來來往往有好多人,泛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各種家屬等在樓道里低語,里面醫(yī)護人員叫好的聲音跟炸雷似的,直接一驚一乍地劈在人心上,他們經過的時候,一個原來呆呆地坐在樓道椅子上的女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來,哭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宋連元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竇尋卻全然沒聽見一樣,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icu旁邊是專供家屬的休息室,勉強算是寬敞明亮,還有地方可以躺,他們在那等了一天半,竇尋坐下就開始發(fā)呆,讓吃就吃,讓休息一會,他就躺下,躺半天一動不動,宋連元過去一看,眼睛是睜著的。 竇尋平躺著盯著天花板,宋連元就在旁邊看他,剛開始怎么看怎么別扭,后來漸漸不忍心了,硬著頭皮過去搭話:“你過來的時候跟單位請假了嗎?” 竇尋茫然地回視著他。 宋連元嘆了口氣,試探著伸出一只手,放在竇尋肩上:“沒事……沒事啊,我都問清楚了,他們說撞車的地方是中間,他在車尾,受的波及不大,都是皮外傷,就是甩出去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急性胃出血,看著是挺嚇人,不過現(xiàn)在已經輸完血做完手術了,只要沒有其他病變,問題應該不大……” 竇尋不知道聽進去沒聽進去,半天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宋連元正要說什么,被旁邊的動靜打斷了——是對中年夫婦,孩子心臟病在里面搶救,一聲剛才過來跟他們說了句什么,消息可能不太好,男的當場就跪下了。 二十多個小時,身邊生生死死,來來往往,宋連元本想說什么,終于還是又咽回去了。 第67章 宣言 徐西臨在重癥住了四天。 宋連元說得對,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長大需要奔前程的時候,再也沒有十五六歲坐在cao場單雙杠上相對發(fā)呆的時間,朋友戀人之間約會內容全變成了吃飯——反正不約也得吃,不顯得浪費光陰。 而臨到中年的時候,也再沒有二十來歲時候和愛人互相吵架試探的心氣,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一屁股茶米油鹽,滿腹焦頭爛額,一家兩根梁柱,一人一根已經給壓得抬不起頭,哪還有閑情逸致彼此消耗? 而一切繁蕪起落,到了重癥里,也都成了隔壁的窗花、萬花筒里的畫片。 這真是個讓人心胸不得不寬廣的地方。 竇尋不知道自己那幾天是怎么過的,沒見到徐西臨之前,他心里好像豎起了一條自我保護的堤壩,把滔天的洪水都給攔在了后面,只保存了非常原始且基礎的語言功能。 而那道搖搖欲墜的大壩在頭一次允許探視的時候就塌了。 竇尋見到渾身插滿管子的徐西臨差點崩潰,意識消失了幾秒鐘,等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宋連元跟一個醫(yī)護人員一左一右地拖出來了。 然后他被宋連元押著出去輸了半瓶葡萄糖。 醫(yī)院里人滿為患,像他這種情況,病房待遇是沒有的,只能在樓道里湊合打個點滴,宋連元坐在竇尋對面,手肘撐在自己膝蓋上,聽著身邊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仔細打量竇尋。 他發(fā)現(xiàn)這小子長得很周正,不是老式審美中濃眉大眼的周正,也并非流行奶油小生的秀氣,單純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竇尋嘴唇慘白地靠在醫(yī)院斑駁的墻上,頗有些病美人的意思,讓宋連元不太好意思說重話。 “你們倆以前在月半彎門口鬧的時候我就聽說了?!彼芜B元想了想,率先開了口。 竇尋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血絲,但是眼神還算清明,像是“醒”過來了。 宋連元搓了搓手,兩頰繃了片刻,繼而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現(xiàn)在月半彎都沒有了……也這么多年了哈?!?/br> 竇尋說:“謝謝宋哥?!?/br> 宋連元莫名其妙地一抓自己的頭發(fā):“謝我干什么?” “謝謝你叫我過來?!备]尋說。 “哎,別提了,現(xiàn)在有點后悔,”宋連元一擺手,“叫你過來還不夠添亂的?!?/br> 竇尋低頭盯著自己手背上的針管沒吭聲,宋連元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那什么……開玩笑的。” 宋連元很想問問竇尋以后打算怎么樣,可是竇尋不是徐西臨,他跟人家也不熟,交淺言深顯得很多管閑事。 這時,竇尋卻開口說:“這個出血量很危險,幸虧是在機場,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出事,不一定能送來得這么及時?!?/br> 宋連元半帶安慰地說:“急性的嘛,就好比邁個危險的坎,看著要命,邁過來也就過來了。人年輕,傷些元氣不要緊,養(yǎng)的回來?!?/br> “我知道。”竇尋說,“我剛才在想另一件事?!?/br> 宋連元疑惑地看著他。 竇尋緩緩地說:“我前前后后浪費了這么多時間,繞了十萬八千里路,剛剛才患得患失地回來找到人,要是萬一有什么事……” 他說到這,話音頓了一下,隨后抬眼看向宋連元:“所以從今往后,我不會再退讓一步,誰攔著都不行,我不管‘別人怎么看’,他自己說‘不’都不行。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跟他糾纏到底。” 宋連元猝不及防地慘遭示威,被他噴出來的一段厥詞糊了一臉,火氣頓時沖到了天靈蓋,當場就要橫眉立目,可是橫了一半,他心里又有點不是滋味起來。 宋黑臉郁悶得他站起來走了兩圈:“你……” 就在這時候,給他們送飯的趙助理一路小跑過來,手里還舉著個電話:“宋總,我們老大他們家物業(yè)找他?!?/br> 宋連元和竇尋都一愣。 趙助理:“說是屋里一直有人喊救命,聲嘶力竭地喊了十多分鐘,鄰居聽見報警了。結果撬門進去,發(fā)現(xiàn)從廚房有個鍋底燒穿了,里頭都是煙?!?/br> 宋連元莫名其妙:“喊救命?誰喊的?不……怎么還有煙呢?著火了嗎?” 竇尋:“……” 他把魂丟在機場,家里沒關火這茬忘了。 趙助理趕緊說:“沒事,燃氣灶自己會滅,就是有個燉鍋鍋底漏了——消防隊聯(lián)系不到主人,徐總電話也打不通,找他的緊急聯(lián)系人,結果發(fā)現(xiàn)他在物業(yè)那留的緊急聯(lián)系人寫了個‘兒子’,號碼是他們家固話。” 宋連元:“……” 這是讓鸚鵡接電話的意思嗎?徐西臨這日子過得真是細思恐極。 “后來還是鐘點工那有一張他的名片,把電話打到咱公司去了,現(xiàn)在人事的小張過去了,您看這事怎么辦?” 宋連元心里大致有數(shù)了,沒好氣地瞪了竇尋一眼。 竇尋干咳一聲:“對不起,我馬上找人處理。” “不靠譜!”宋連元方才的郁悶一股腦地噴向竇尋,“你們這幫不靠譜的孫子,說得輕松,就會隨心所欲,能過日子嗎????混賬東西!” 竇尋一聲不吭地聽他訓,聽完,認認真真地說:“沒有下次了,對不起,我會慢慢改?!?/br> 宋連元:“……” 他看著竇尋“還有什么指示,保證做到”的表情,感覺自己接著罵也不是,就地原諒也不是,別扭壞了,怒氣沖沖地跑出去抽煙了。 老成接到竇尋的電話,聽明白了前因后果,把花店提前關門,跟蔡敬一起趕了過去,他們倆在物業(yè)接到了徐西臨他們家鳥殿下。 殿下嚇尿了,見誰跟誰喊“救命”,一點也看不見過年時候教他玩玩具的高貴冷艷。 “哎喲這小可憐,過來過來。”老成把灰鸚鵡召喚到眼前,“你那倒霉爸爸……” 灰鸚鵡受到驚嚇,見人就親,居然給面子地飛到了他胳膊上,控訴道:“后媽!” “對,還有個沒溜的后媽?!崩铣沙脵C多摸了幾把灰鸚鵡的毛,“咱這就回家啊,乖?!?/br> 蔡敬聽了他的話,神色閃了閃。 倆人送走了消防員跟徐西臨他們公司的人,又打電話找人修鎖,隨后動手收拾狼藉一片的廚房。 老成說:“讓修鎖的留發(fā)票,回頭找徐西臨報銷,大門換個鎖可貴了……唉,竇仙兒這是煮了一鍋什么生化武器?” 蔡敬找了一條抹布,把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地板擦了擦,忽然問:“竇尋怎么在老徐家?” 老成:“……” 他渾身僵硬了片刻,隨即若無其事地一轉身,背對著蔡敬瞎掰:“這不是……不是因為他們家有個祖宗嘛,找竇尋幫忙喂鳥?!?/br> 蔡敬沒那么好糊弄:“那他把鳥放竇尋那不就得了,上次不就在店里放了幾天?他又不住酒店了?!?/br> 老成比當事人還做賊心虛,干咳了一聲沒敢接茬,生怕多說多錯,顧左右而言他:“老蔡你看著點那鳥祖宗,別讓它到廚房來搗亂……我再給換鎖的打個電話,這到底什么時候來?。俊?/br> 這話題轉得,生硬得都快折了,蔡敬發(fā)現(xiàn)他這個小伙伴多年來基本沒什么長進,雖說每天迎來送往,還是缺心眼——怪不得開什么店都黃。 老成教灰鸚鵡唱《小白菜》的時候,徐西臨還在重癥里躺尸。 第一天探視時間,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竇尋他們來了又走也不知道,當天傍晚才漸漸有了點意識,突然驚醒了一次。 說來也奇怪,周圍除了設備的雜音,明明沒什么其他動靜,但徐西臨就是莫名其妙地醒了一會,他吃力地瞥了一眼旁邊的病友,見那是個中年男子,從面色到姿勢,無一不像個死人,然后過了幾分鐘,這個病友就被推走了。 再也沒回來。 徐西臨很快又昏睡過去,還在迷迷糊糊地羨慕:“搬走了,真好,但愿他再也別進來了。” 結果到了半夜,等他腦子清楚一點又想起這事,周身汗毛都炸起來了——他意識到,從這里推出去的人可能并不是高高興興地轉到普通病房,而是…… 徐西臨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卻是第一次親自經歷踩在生死邊緣那條線上,他的記憶飛快回籠,想起尖叫聲、混亂的人群、天旋地轉的碰撞、著起來的火……他當時就失眠了。 徐西臨長到這么大,因為焦慮失過眠,因為壓力大失過眠,因為想竇尋失過眠,這還是頭一次給嚇得失眠。 他是個堅定的無神主義者,倒不至于怕鬼,只是覺得有一股死亡的氣息時刻繚繞在身邊,昏沉一會,就會激靈一下醒過來,懷疑哪里又有誰被拖走了,直到后來積攢的能量耗盡,他“斷電”暈過去才消停。 第二天探視時間見到了竇尋,徐西臨簡直不敢回顧頭天夜里的心情,真恨不能爬起來抱著竇尋哭一場,可別說爬起來,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跟竇尋大眼瞪小眼。 他身上沒地方下手,竇尋只好束手站在一邊,趴在他耳邊低聲說:“跟你說個事?!?/br> 徐西臨微微轉了轉眼珠。 竇尋幾不可聞地把聲音攏成一條線,直接穿進了他的耳朵:“我愛你。” 徐西臨心口一熱,眼睛倏地亮起來。 竇尋看了看他,嘴角似乎帶上了一點笑意,把聲音壓得更低,又說:“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立刻就跟你走,不是威脅?!?/br> 徐西臨:“……” 他被重癥監(jiān)護室嚇出的一身雞皮疙瘩還沒消退,又被竇尋篤定認真的語氣弄得心驚rou跳。 竇尋的目光刮地三尺似的從木乃伊似的徐西臨身上掃過,想碰又不敢動,最后只是克制又矜持地碰了碰他的指尖:“這輩子說什么也不會再輕饒你了?!?/br> 徐西臨心里淚流滿面地想:“好的,任你處置,先把我放出去。” “那天給你做了好吃的,”竇尋無視徐西臨驚恐的目光,擎著一點笑意跟他說話,“結果你沒回去,鍋底燒漏了。” 什么! 徐西臨方才有些乏力的眼皮徹底拉平了。 “后來你兒子口頭報警,招來了消防員?!备]尋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 徐西臨:“……” 大喘氣,欺負病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