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徐西臨一只手被竇尋扶著,另一只手撐著冬天掉禿了葉子的小樹,將他圈在雙臂間一個小小的空間里,聞到了竇尋衣服上清洗劑的味道,偷了一個百感交集的親密接觸。 竇尋握著他的手陡然一緊,略微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了徐西臨的臉側,他神色不變,在徐西臨耳邊低低地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朋友?!?/br> 說完,竇尋垂下眼,睫毛整齊地落下一排,遮住貪婪的目光。 那目光意圖不軌地落在徐西臨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仿佛是想親他。 第61章 攤牌 徐西臨來不及回答,身體已經(jīng)先因為熟悉的擁抱熱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竇尋卻輕輕地放開了他,對他苦笑了一下,說:“放心?!?/br> 放心什么? 徐西臨一愣,隨后立刻反應過來,頓時仿佛被抽了一個耳光——竇尋在暗示周圍沒有路人,也沒有不懷好意的相機……而他知道這是在外面,愿意忤逆自己的桀驁不馴,為了某個人遵守這個世界無理取鬧的規(guī)則,照顧他更為無理取鬧的怯懦。 竇尋說完,搭住徐西臨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扶在他身后,半是扶持半是推著他往樓上走:“別在樓下喝風,你家在幾樓?” 徐西臨沉默地按下樓層電梯,臉色比在墓園的時候還難看。 竇尋一路把他送到家門口,一伸手擋住了電梯門,語氣沒什么起伏地對徐西臨說:“你家要是不方便有訪客,我可以就送你到這——你真不需要去醫(yī)院嗎?” 徐西臨越來越不舒服,疼痛一路從胃部蔓延到了他的后背,后背好像有根橫過來的筋,一抽一抽的亂跳,抽得他無端煩躁。 竇尋在學著客氣,學著跟他保持距離,學著尊重他那些顧忌。 但徐西臨沒覺得欣慰,只覺得諷刺。 他甚至能從竇尋平靜的語氣里聽出久別重逢后怨憤,細細密密的,談不上深重,然而無處不在。那像一把鈍而綿軟的刀,綿綿不斷地刮他的骨頭,使折磨來得細碎又漫長,還不如像以前那樣摔摔打打地吵上一架來得痛快。 徐西臨再也提不起扯淡的興趣,開了門,而既然竇尋那么說了,他也只好發(fā)出邀請:“沒有,就是亂了點,請進?!?/br> 客廳是灰鸚鵡的地盤,鳥殿下剛剛巡視了自己的領地,聽見聲音,立刻撲騰著翅膀飛出來,不料看見了竇尋,它有點自己的領地被外來物種入侵的不快,微微抬起一條腿,不怎么友好地扇了幾下翅膀。 接著,它可能是想起徐西臨的警告,它不情不愿地把腳丫子收了回去,落到高高的架子上,警惕地盯著家里的不速之客。 這還是竇尋第一次來徐西臨的“新家”。 房子是個小三居,采光還行,進屋一看,里面窗明幾凈的,一看就是鐘點工剛打掃過的,干凈得幾乎一塵不染。 環(huán)繞客廳的三間屋子,其中兩間都房門緊鎖,也不知道他自己一個人在家沒事關什么門。 唯一一間開著門的臥室整潔得像個樣板間,里面沒什么人氣,一看就好長時間沒人住過了。 反倒是客廳的沙發(fā)上攤著一床單人枕頭和被子,讓竇尋判斷出房主人平時活動的區(qū)域,簡直比住在賓館里還湊合。 竇尋看得直皺眉。 徐西臨自己審視了一眼,也覺得讓竇尋看見這一面頗為不妥,毫無說服力地解釋:“我這平時沒人來,今天沒也收拾……” 他說著,企圖把亂七八糟的沙發(fā)挪出一個供人坐的地方,被竇尋阻止了。 竇尋自己去開著門的那間臥室里搬了把椅子出來。 徐西臨一瞬間做賊心虛地緊張起來,差點開口叫住他,隨后見竇尋只是從門口搬了把椅子,對其他兩個上鎖的房間也沒什么興趣,這才險險地吞回了自己的話。 竇尋把椅子擺在客廳中間,往徐西臨面前一坐,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竇尋問:“胃有什么問題?胃病多久了?經(jīng)常犯嗎?” 徐西臨:“可能是慢性胃炎?不怎么犯,今天沒吃早飯而已?!?/br> 竇尋抽了一口氣,放輕了聲音:“可能?” 徐西臨:“……也可能有點潰瘍?!?/br> 這些小毛病他根本沒時間去醫(yī)院看,也沒當回事,反正這年月人人都有點毛病,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些中老年男子,個個一肚子養(yǎng)生經(jīng),這些年聚會的內(nèi)容也逐漸從吃飯喝酒往打球健身上轉移,還有人裝模作樣地跑起馬拉松,但是那又能怎么樣? 照樣該痛風的痛風、該三高的三高。 這玩意都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事。 竇尋勉強耐著性子問:“那難受的時候你怎么辦?平時吃什么藥?” 徐西臨:“上網(wǎng)查一查癥狀,準備點常備藥就行?!?/br> 竇尋:“……” 真是個科學健康的作死標兵。 竇尋更深刻地了解了這爛蘋果表面上那層好皮有多薄了,看他這幅不經(jīng)心的樣子心里就窩火,像徐西臨當年發(fā)現(xiàn)他去做醫(yī)代一樣憤怒。 他額角跳出一小撮青筋來,忙低頭用力在自己眉心上掐了幾下,盡可能保持自己裝出來的講理,嘆了口氣:“你平時用的杯子是哪個?” 徐西臨目光掃過沙發(fā)旁邊的小茶幾。 只見那茶杯上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兩個文件夾,一本關于財務管理的書,還有半塊干得掉渣的面包……真是“有質有量”衣食住行。 竇尋把他的茶杯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的茶水早不新鮮了,帶著隔夜茶特有的深褐色,看不出好壞的茶葉在他杯子里像一堆浮尸。 竇尋磨著牙數(shù)自己的呼吸,站起來把陳茶倒掉,洗干凈被子,想給他接杯熱水。水剛接了個杯底,竇尋就感覺不對,再一看,飲水機的熱水根本沒開! 他暗自運了口氣,感覺自己就快“慫人壓不住火”了。 竇尋沒問徐西臨藥在哪,直接拉開了電視柜下面的小抽屜——以前徐家的常備藥都是放在那,徐西臨懶得蛋疼,新電視柜跟原來那個一模一樣。 抽屜里果然不出所料有個醫(yī)藥箱,兩盒藥打開著,一盒明顯吃得比較多的是止疼片,還有一盒普通的胃藥,在角落里生灰。 竇尋陰沉著臉扒拉開止痛片,倒了兩片胃藥在紙巾上,一邊等熱水,一邊翻看藥片說明,結果發(fā)現(xiàn)幸好自己多看了一眼,那藥都過期一年了。 竇尋:“……” 這貨就這樣,在外面居然還有臉裝出一副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樣子! “藥過期了你知道嗎?”竇尋拿著藥盒在徐西臨面前晃了晃,隨后脫手往垃圾桶里一扔,一屁股坐在徐西臨對面,徐西臨斜靠在他簡易的“床上”,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只蝦米。 竇尋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地轉移了視線,心里怒氣沖天地想:“我他媽真是裝不下去了?!?/br> 我順應你的心愿離開,以為你從此會自由自在,不必畏懼流言蜚語—— 我無數(shù)次地回來找你,遍尋不到,差點死心,但是想一想或許你沒了我,真能過得更好,也就滿懷憤懣和不甘地接受了,拼命想活出個人樣來,想著萬一有一天,讓我再遇到你時,你不至于慶幸于多年以前不要我的決定。 現(xiàn)在看來,根本是浪費感情! “你要是哪天猝死,都沒人給你收尸?!备]尋終于忍不住甩開他鍍了一層洋金的“成熟冷靜”,尖刻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時,飲水機的開水燈亮了,竇尋轉身倒了杯熱水,沒好氣地問:“最近的藥店在哪?” 徐西臨打了下磕絆:“呃……” “算了?!备]尋怒氣沖沖地摸出手機,打開gps,搜索附近,然后沒搭理他,自己下去找了。 徐西臨呆坐了一會,抬起一條胳膊擋住自己的臉,外面竇尋“咣當”一聲摔上門。 灰鸚鵡對竇博士這種摔盆摔碗的沒素質行為嚇得飛到了吊燈上,清脆地叫喚了一句:“唉呀媽呀!” 以往它這么說的時候,徐西臨都會笑,然而它今天嘩眾取寵地連叫了好幾聲,徐西臨都毫無反應。 鸚鵡就飛到了沙發(fā)上,歪著脖子看著他,想了想,又叼了兩顆開心果放在他手邊討好,見他還是不理人,它就殷勤地替徐爸爸把開心果嗑開了,不料嗑到一半,一不小心自己吃了。 它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自己這么饞,有點愧疚,飛到一米遠的架子上,自我反省去了。 竇尋一路飛奔到了藥店,照著徐西臨以前吃的藥買了兩盒,藥店離徐西臨家大約有一站公交車的距離,竇尋連上下樓再查路線,一來一往沒有十分鐘,寒冬臘月里跑出一頭汗。 到了樓下,竇尋才突然想起來,這玩意是徐西臨自己拿百度診斷的,根本不知道對不對癥。他居然還給買回來了,簡直荒謬。 可是除此以外,他沒資格把那個荒謬的人扛進醫(yī)院,因為他不是徐西臨的什么人,沒資格管他,連進他的家都要陰陽怪氣地問上一句。 分明是曾經(jīng)被他抱在懷里的人,現(xiàn)在卻一門心思地在他面前裝模作樣。 竇尋頂著熱汗,掛著冷臉回到徐西臨蝸居的客廳里,把藥扔在桌上。 徐西臨:“麻煩你了,對不起?!?/br> “‘麻煩’我了?!备]尋諷刺地看了他一眼,心說,“我的人,把自己糟蹋成這樣,跟我說‘麻煩’。” 竇尋把臉一抹擦,將搖搖欲墜的“溫文爾雅”面具往旁邊一扔,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四下撩了一眼徐西臨的客廳,漠然說:“你對不起真多,省點吧?!?/br>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頭跟鸚鵡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等徐西臨吃完藥,伸手一指,對徐西臨說:“你先躺下,我有話跟你說?!?/br> 竇尋有禮貌的時候,是個好客人,這會不高興了,卻讓徐西臨有點找回了舊時光的錯覺。 當著“故人”無所謂,當著客人卻不便太放肆,徐西臨稍稍猶豫了一下,竇尋就像小時候催他洗澡一樣,直接動手——他把豎起來的枕頭拉平,把徐西臨按下去了。 徐西臨作為一個病號,無力反抗,果斷被鎮(zhèn)壓。 灰鸚鵡以為竇博士欺負人,張大嘴尖叫了一聲,扇著翅膀做出威脅的攻擊性動作。 竇尋一扭頭:“閉嘴!” 灰鸚鵡:“……” 該鸚鵡年幼時刻由他們倆一起照顧長大,也不知道是怎么長的,沒跟他們倆學到什么好,在“恃寵而驕”這方面隨了竇尋,在“慫”這方面卻隨了徐西臨,發(fā)現(xiàn)敵人好像有點厲害,它眼巴巴地看了徐西臨一眼,縮著脖子不敢動了。 竇尋一看它這個熟悉的德行,簡直啼笑皆非,心情忽然不那么暴躁了。 他嘆了口氣,伸開腿坐在徐西臨身邊,想伸手去順他微微帶著汗的頭發(fā),手指伸出去,不知道落在哪合適,于是不尷不尬地吊在半空。 “你離開我的時候,我以為你要去追求‘正?!纳睢!备]尋往后一靠,輕聲說,“據(jù)我所知,好像一直有不少女孩喜歡你,怎么,你就沒挑一個過正常的日子去嗎?是她們都不漂亮?還是性格都像我一樣混蛋?” 徐西臨脫口說:“豆餡兒……” 后面的詞他一時忘了,這個舊稱呼叫出來,兩個人都恍惚地怔住了。 好一會,竇尋垂在空中的手指應聲而落,踏踏實實地陷進了徐西臨灑在枕頭上的頭發(fā)里:“嗯?” 徐西臨:“……別拿這話激我?!?/br> 竇尋終于觸碰到朝思暮想的人,上癮似的,來回觸碰著徐西臨的發(fā)梢和耳垂,感覺頭發(fā)摸起來不一樣,臉也不一樣,一切都陌生了起來,這刺激了他蟄伏多年的瘋狂的占有欲,一時間又恐懼又憤怒。 竇尋:“你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徐西臨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竇尋:“你跟我強詞奪理,讓我等,說等有一天你強大了,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所以你現(xiàn)在算是強大了嗎?” 徐西臨:“……不算?!?/br> 他只不過是萬千家小小的私營企業(yè)主中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多年,只僥幸成功了一次,這兩年不過剛剛有些起色,還談不上有什么積累,或許跟同齡人比起來,勉強能算是優(yōu)秀,但姑且不用說那些能改變社會規(guī)則的人,就連跟徐進、與依然保持著“暴發(fā)戶完整器形”的竇俊梁之流比,他那點小小的家底都稱不上什么事業(yè)。 可僅僅是走到這里,他已經(jīng)覺得舉步維艱了。 竇尋垂著眼,目光從徐西臨的鼻梁上掃過,逼問:“那你現(xiàn)在怎么敢公開拉我的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