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他隱約感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濕潤,不過他閉上了眼睛,讓那濕潤回到眼中。 其實有時候,真得并不明白為什么上輩子會對這個女人牽腸掛肚了一輩子,此時細(xì)細(xì)想來,當(dāng)日她囂張跋扈地將自己訓(xùn)斥了一番后,見自己悶不吭聲,還以為是嚇到了自己,那時候,小小年紀(jì)的她拿出自己的錦帕,乖張中透著一點溫柔,無奈地對他道:“你別哭了,我給你擦擦好不好……” 可是那時候的他依然不說話,墨黑的雙眸就那么安靜地望著她。 她當(dāng)時還以為自己嚇傻了,很是無奈地揉著自己的腦袋,低聲道:“真是個可憐的小孩兒,你怎么這么可憐呢,你母親呢?” 說著這話時,她纖細(xì)的手就這么蹭過他的額頭。 那時候的他,竟然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溫暖。 她的手香軟柔和,就好像在乍暖還冷時分,暖融融的太陽照著,忽然有輕風(fēng)吹過的味道。 他閉著雙眸,握著那只手,那只上輩子他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牽起的手,緩緩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阿宴就這么陪坐在容王身邊,一直到看著他卻確實睡熟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掰開,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兩個娃兒身邊。 此時奶媽也進(jìn)來了,幫著一起將兩個娃兒抱起來到了一旁的抱廈中,阿宴幫著他們換了尿布,又讓兩個奶媽都喂過他們奶,這才和奶媽一起哄著兩個孩子睡。 她原本是打算著兩個孩子睡著后,就回去陪著容王的。今夜他是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心里到底是不放心,想著回去摸一摸他額頭,可別忽然發(fā)起高熱來了。 誰知道此時夜深了,她一下一下溫柔地輕輕拍打著娃兒,自己也隨著這節(jié)奏就這么兩眼迷糊地睡過去了。 ************************ 當(dāng)容王睜開雙眸的時候,他剛從夢中醒來。 夢里,他依然是孤單一人的,就這么行走在夜雨之中,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一個柔婉精致的女子提著一個燈籠走在前方,他想大聲喊住她,可是她卻越走越遠(yuǎn),終至消失在細(xì)密秋雨中。 他醒過來時,一時有些恍惚,耳邊果然是聽著雨聲淅瀝。 微微蹙了下眉,起身下了榻,來到窗前,卻見外面竟然真得下起了雨呢。 他環(huán)顧室內(nèi),一片低涼,屋里并沒有阿宴的,一時有些驚惶,后來目光看到榻邊放著的兩個娃兒那紅色的小肚兜,心里這才平靜下來。 低咳了聲,守夜的侍女便恭敬地過來了,低柔地問道:“殿下,可要用些茶水?” 容王搖頭,淡問道:“王妃呢?” 侍女忙回說:“王妃抱著兩個小世子去了抱廈,應(yīng)是在那邊哄著兩個小世子睡著了。要不要去請王妃過來?” 容王卻道:“不必了。你下去吧?!?/br> 侍女見此,便也退下去了。 容王一個人負(fù)手立在窗前,蹙眉看著外面,卻見夜色之中,細(xì)雨斜插而下,因外面廊檐下掛著夜燈的,夜燈微弱,可是卻依稀映襯出一片微塵一般的細(xì)雨,在這夜色里細(xì)弱而低柔地穿梭。 院子一處有芭蕉葉,殘葉上是一層薄薄的雨水,就那么在夜色中半彎著腰。 容王微微瞇起眸子,沉吟片刻后,便命人拿來了青油傘。 一襲玄色長袍,舉著青油傘走在這夜雨之中,剛邁出院子,就感覺到有隨行之人,他不動聲色地淡道:“下去吧,不必跟著?!?/br> 夜雨之中,有黑影無聲的退下去了。 容王舉傘邁入了后院,拎起袍角,踩著濕潤的枯草,斜穿過那一片草地。路過碧波湖邊的那兩株桃花時,他腳步停頓了下。 細(xì)雨朦朧,枯葉飄落的桃樹橫曳在夜色中,他眸中泛起一點溫暖,淡笑了下,繼續(xù)往前走。 一路這么走著,便來到了聚天閣前,他撩著玄色袍角,一步步地踏上了樓梯。 其實自從他成親后,每日里陪著阿宴在一起,哄著兩個娃兒,于是這聚天閣已經(jīng)很少來了。 此時他踏上了二樓,二樓有一個書房,他將清油傘放在一旁,徑自進(jìn)了那書房。 走進(jìn)書房里,他環(huán)視四周,卻見這書房里布置得簡單,只有三個書架靠著墻,窗前一個案子并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并無其他裝飾。 板正簡單,沒有絲毫多余之物,一如上一世那個孤清的帝王,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地坐著他一個帝王的本份。 結(jié)果呢? 容王唇邊挽起一個嘲諷的笑來,結(jié)果呢,最后,那個兢兢業(yè)業(yè)了半輩子的正康帝,是不是最后成為了一代暴君? 昏庸無道,殘忍暴虐,卻又信奉神佛,將宮廷弄得烏煙瘴氣。 容王走到書架前,按了某一處后,那書架便動了下,露出一個暗格來,打開那個暗格,容王取出一個卷軸來。 卷軸展開在桌前,卻是兩幅畫。 兩幅畫,畫得都是阿宴站在梅樹下的。 一幅畫,是阿宴站在白雪紅梅之中,穿著一襲名貴的雪白狐裘,云髻鳳釵,烏發(fā)嬌艷,含笑站在那里,眉目間洋溢的都是幸福和從容。 而另一幅呢,依舊是阿宴站在梅樹下,只不過那時候的阿宴只穿著保守低調(diào)的淡青色錦袍,挽著雙髻,黯然地站在那里,眉目間有幾分壓抑。 他當(dāng)時乍然看到了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怎么在這里?” 于是她詫然回首,如水的眸子就那么望向他。 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吧,他有點心疼,開始想著,或許她過得并不好吧。 她嫁人了,夫君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官吏,聽說她娘家兄長也不好,沒什么買賣立身,就在那里胡亂混日子。 從那時開始,他開始想著設(shè)法幫她,可是他是尊貴的容王,是她堂妹的夫君,他縱然想幫,卻也不好伸手的。 容王回憶往事,唇邊泛起一抹苦澀,他伸出手,輕輕地?fù)崦弦皇滥莻€瑟縮在白雪紅梅之中的女人,低柔地道:“阿宴……我說過會讓你幸福的,你現(xiàn)在信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兩幅畫,兩副同樣的人,同樣的年紀(jì),同樣的場景,卻全然不同的畫。 那一日,他畫著這幅畫,她卻從外面走進(jìn)來。 看到了她眉目間的好奇,他卻依舊蓋住了這兩幅畫,不想讓她看到。 其實是一輩子都不想讓她知道,在她死后,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一切的。 容王放好了卷軸后,坐在椅子上,靠著窗,望著夜色的碧波湖上煙霧朦朧的秋雨,陷入了回憶之中。 染血的帝王之手,越到后來,越覺得空虛。 有時候,他望著鏡中的自己,幾乎不敢去看。 實在是不知道,他除了是一個帝王,還可以是什么? 仿佛這一輩子,作為一個弟弟,眼睜睜地看著皇兄因為早年征戰(zhàn)的傷痛復(fù)發(fā)而離世,他無可奈何;作為一個男人,他擁有了后宮三千佳麗,可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人,卻黯然地死于后宅之中,死于他的妃嬪之手,他毫無作為。 他那時候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活到了那個年紀(jì),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什么。 曾經(jīng)也試著召來了妃嬪侍寢,想著或許能有個一男半女,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做到。 他不是皇兄,沒有辦法去閉著眼睛寵幸那些女人。 最后還是揮揮手,讓她們下去吧。 未曾被寵幸過的女人,以后還是可以放出去的,找個外面的男人,去嫁了吧。 他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下去,每天如同行尸走rou一般處理著國事,沒有溫香軟玉,沒有嬌子繞膝,更沒有那個寬厚仁愛的兄長,孤零零的一個人,俯視著天下,批改著決定多少人生死命運(yùn)的大事。 一直到有一天,那個來自異域的大法師來到他面前。 他在聽了無數(shù)的生死輪回之道后,終于淡淡地開口問:“如何能讓時光回流,往事重現(xiàn)?” 大法師曰:“光陰回流并不難,難的是一般人并不會去做?” 此時此刻,他才有了一點興趣,終于抬起眼看了下那大法師。 大法師法相森嚴(yán),寬額大臉,耳長垂肩。 他暗啞地道:“朕如果要光陰回流呢?” 那位大法師笑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皇上舍得嗎?” 舍得嗎? 他如今,還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呢? 容王望著那一襲秋雨,碧波如煙,茫茫然一如看不清的來世路。 他閉上了眼睛,眉頭緊皺。 他勞民傷財,建下了高高的法臺,要這位大法師做法,讓自己重新回到幼時,回到那個皇兄依舊活著的年代,回到那個在碧波湖邊被一個囂張跋扈的小女孩拿錦帕擦過臉龐的光陰里。 而他付出的代價則是,他將失去自己的帝王命格。 那個大法師并不是一個騙子,他真得回到了幼時,回到了被皇兄諄諄教導(dǎo)的年紀(jì)。 當(dāng)他等在桃樹下,果然遇到了那個注定會砸中他的小女孩時,他知道,自己的夢果然成真了。 她不再是那個躺在冰冷的棺木中的她,她還活著,就那么鮮活地站在桃樹下,手里握著一枝攥出了紅色汁液的桃花,含著笑,要遞給他。 不過后來,他暗暗地觀察,逐漸明白,眼前的那個她,盡管年幼,卻和自己一般,擁有上一世的記憶。 他心中有幾分忐忑。 大法師曾說過,這種法術(shù)從未有人做過,盡管以他的帝王命格作引,可是這其中依然有可能出現(xiàn)偏差。最壞的結(jié)局可能是,他失去了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可是依然無法得到他想要的。 因為人生就是那么奇特,命運(yùn)就是那么難以琢磨,盡管你擁有了上一世的記憶,可是世事并不是盡如人意。 你縱為一代帝王,卻也是一介凡人,強(qiáng)行去扭轉(zhuǎn)這個世間本該發(fā)生的事物,也許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不過后來,他的不安漸漸地消失了。 盡管在阿宴之后,他還發(fā)現(xiàn)了仿佛和他們一樣擁有上一世記憶的沈從嘉,且這個人分明野心勃勃想要和自己作對,不過自己也利用他,攪亂了南方蠻族的局勢,并且最后將他追殺于懸崖之下。 他費(fèi)盡心機(jī)終于驅(qū)趕走了阿宴身邊的其他男人,因為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要自己能護(hù)著她。 后來終于娶到了她,溫香軟玉就在懷里,如絲緞一般軟滑的身子,那么摟著親著抱著,一夜一夜地在自己身下承歡,他喜歡這個女人,愛到了骨子里,求了兩世才不容易得到的嬌媚,他恨不得就這么抱著,一輩子不放手才好。 這段日子,其實他本來也已經(jīng)漸漸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甚至開始覺得,他的人生原本就是應(yīng)該這樣,做一個富貴閑王,過著陪伴王妃彈琴品茗的日子,沒事的時候逗逗那兩個白胖的娃兒。 可是現(xiàn)在,那個并沒有前世記憶的顧凝,忽然就這么仿佛領(lǐng)悟了。 此時此刻的容王,想起曾經(jīng)的大法師說過的話,不得不開始擔(dān)心了。 事情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下去,一切都會變成什么樣子? 他握緊了拳,皺起了眉頭。 一切都開始不可控起來了嗎? 如果顧凝能夠恢復(fù)上一世的記憶,那其他人呢? 會不會有一天,他付出一切所更改的這個世間,依然會回到原點? 就在容王陷入自己的沉思時,他聽到了腳步聲,俯首看過去時,卻見夜雨之中,阿宴舉著清油傘走在那細(xì)密的雨中,身旁跟著兩個丫鬟。 容王見此,頓時蹙眉,低啞地問道:“你怎么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