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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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員外唔了聲,挑開簾子朝外望了望。 這鄉(xiāng)間還真是冷清,連個飛禽走獸都看不見,除了荒草就是枯樹。不過是相隔數十里,這光景全然不同,比來比去,還是他們河塘鎮(zhèn)富庶。 矍鑠的眼眸中徒然生出一絲自豪感來,徐員外擄了擄胡子,繼而道:“唐子,既然快到家里就趕快點。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若是半路殺出一個鬼來,咱們人單力薄,定是吃不了兜著走?!?/br> 唐子挑了下眉梢,沒臉沒皮的笑道:“老爺真會說笑,這青天白日的上哪找鬼去?若是有也只能是強盜,小的是個練家子,妥妥保您平——” 駿馬遽然止住了步子,受驚似的揚蹄嘶鳴。唐子的話被堵回了嘴里,馬車上的兩人齊齊往前栽了栽,這才意識到出問題了。 徐員外被晃得七葷八素,扶正頭上的鑲寶冠帽,神色緊張的問道:“這這這……怎么回事?!” 唐子費了好大勁才讓駿馬消停下來,也顧不得回答,站在前室朝下望了望。這一看不要緊,他眼仁一縮,劍眉皺成了一團—— 前方一丈遠的位置立著一個人,身材嬌小,面皮玲瓏水透,乍看起來應該是個女人;寒天地凍里她只穿了件中衣,上面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血漬,腰間還配著一柄煞氣極重的刀。 狠戾割裂嬌美,卻又在對方的身上完美糅合。唐子眼光發(fā)窒,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質問,腦仁里反復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個女的。 徐員外沒有他那么好興致,心急火燎的拽了拽他的袍角,“你小子看什么呢?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見唐子不說話,徐員外再也按捺不住,鉆出后室站起身來。 下一瞬,他身子一抖,啪一下狠狠拍在唐子腦袋上,“你個烏鴉嘴!來強盜了,還不快上!” 當頭棒喝將唐子驚醒,他貓腰抄起劍,縱身而下立在馬車前。 近距離一看,幾步遠的人當真是個女子,秋水脈脈的眼眸黑白分明,臉色早已凍的煞白。單看一眼只叫人心生憐憫,可那身上的血告誡著他這個女人不簡單,斷然不可放松警惕,興許是個武林之中。 唐子蹙起眉頭,但還是稍稍放緩了語氣,“姑娘平白無故攔人馬車,有何貴干?” 衛(wèi)夕淡然的瞥了一眼那外鑲瑪瑙的漂亮劍鞘,繼而又看向眼前的男人。二十左右的年紀,身材欣長,劍目星眉,周身帶著習武之人常見的銳氣。 “我要征用一下馬車?!彼鸬醚院喴赓W,“我家大……” “征用?”唐子聞言笑了笑,插嘴道:“姑娘有沒有搞錯?這可是徐員外的馬車,豈是旁人能用就用的?識相的話趕緊離開,我不想對女人動武?!?/br> 見對方還不離開,他拇指一彈,露出一節(jié)明晃晃的劍刃。 赤裸裸的威脅讓衛(wèi)夕登時清醒過來,什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人一生平安”她全都不準備說了,對方像是個難纏戶,但她不能讓牧容等太久。 唰—— 繡春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了鞘,刀背準確無誤的架在唐子的脖子上。衛(wèi)夕從腰間一拽,直直亮出了她的令牌。 視線本能的落在那精致的牙牌之上,唐子略一怔悚,上頭清清楚楚寫了幾個單看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的字——錦衣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司。 “錦衣衛(wèi)征用馬車,若有違抗……”衛(wèi)夕眸中填滿了陰鷙,白嫩的手腕子一翻,銳利的刀鋒抵在了唐子的脖頸上,“殺無赦!” * “快!就在這邊!” 衛(wèi)夕適才張張嘴,寒栗的風遽然灌了她滿滿一嗓子。氣管里涼颼颼的,她忍不住咳嗽幾聲,眼神卻一直落在稍遠處的那棵枯樹上。 她看不到牧容,心里急躁的很,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無聲召喚。 唐子步伐穩(wěn)健的跟在她一旁,面上不敢怠慢半分。 須發(fā)花白的徐員外體力畢竟不如年輕人,沒一會就落在了兩人身后,但他還是跌跌撞撞的努力追趕著。雖然身為富甲一方的商戶,可是上頭給他機會富,動動手指,也能讓他賠的傾家蕩產。給他八個膽子,他也不敢違背朝廷鷹犬。 “姑娘,那位大人受了什么傷?”唐子邊跑邊問。 “刀傷,不太嚴重?!毙l(wèi)夕步伐未停,喘了口氣道:“最重要的是他肩部被暗器刺傷,那暗器上有毒。”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經停在了那棵枯樹前。眼前的光景讓衛(wèi)夕赫然瞪大了眼,牧容側身倒在地上,清雋的臉孔蒼白如紙,薄唇已經開始發(fā)污。 “大人!”衛(wèi)夕遽然蹲□將他抱起來,抬手試了試他的鼻息,格外微弱。 心臟登時被什么東西捆綁起來,越勒越緊,疼的發(fā)窒。她咬了咬唇,狠勁拍著他冰涼的臉頰,“牧容……牧容!你醒醒!我回來了!” 方才她多留了個心眼兒,并未提及牧容的身份,然而唐子此時一聽,登時福至心靈。馳騁官場的牧家?guī)缀跏菬o人不知,更不用說皇帝眼前的紅人,錦衣衛(wèi)指揮使牧容了。 好奇的眼光落在牧容身上,唐子不禁嗟嘆,果真是個面若冠玉的男人。不過這般驍勇善戰(zhàn)的人物也能被人所傷,還真是讓人咂舌。 衛(wèi)夕喚不醒他,仰頭看向唐子,眸中亮晶晶的,似乎暈著層不合時宜的悲慟情緒,“愣著干什么!不想要腦袋了?!毒素已經擴散了,拜托你快點救救他!” 唐子適才回過神來,牧容的情況當真不妙,他雖不是學醫(yī)的,但習武之人多少會懂一些,即刻蹲下來封住了他身上幾處xue道。 “不能再耽擱了,趕緊走?!彼l(wèi)夕使了個眼色,在她的幫助下將牧容背在身上。 二人的身板差不多,唐子雖然力大,但負重一人跑起來還是有些吃力。 事關重大,他只能牟足了勁救救這位權勢滔天的指揮使。若是成了,恩賜什么的倒不用顧及,徐府倒不是個貪心的。但指揮使若是出個三長兩短,恐怕徐府也會跟著倒血霉,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和費力往這邊跑的徐員外擦肩而過時,唐子急切道:“老爺快走,咱們得抓緊回府!” 徐員外累的氣喘吁吁,踅身時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回程時遇到一個化緣的老和尚,他宅心仁厚,布施不少銀錢。那老和尚是個懂天機的,說他途中定會遇到貴人,哄得他那個樂呵。 如今可好,貴人沒見著,倒是招惹上了錦衣衛(wèi),那老和尚純粹是個騙吃騙喝的! 徐員外撇嘴鄙夷,然而當他看清牧容身上破損的蟒袍時,咽了口唾沫,提起袍角撒丫子朝回跑,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很快追上了他們。 貴人! 這一定是他的貴人! * 從這里到河塘鎮(zhèn),還有二十多里地。說遠并不算遠,對衛(wèi)夕來說卻是相當漫長。 輪轱轆瘋狂的碾壓在官道上,畢竟不是官家的馬車,后室的車篷來回晃蕩,不斷發(fā)出“吱呀”的響聲。 似乎已經到了極速階段,再快點馬車就要散架了,可衛(wèi)夕還是忍不住高聲催促:“唐哥!麻煩你再快點!” 話音一落,徐員外撩開簾子將頭談進來,蒜頭鼻被風吹的通紅,篤定道:“就快了就快了!姑娘放心,我定會找到最好的大夫給這位官爺瞧??!” “多謝!”衛(wèi)夕感激的對他頷首,垂眸看向懷中男人時,神色依舊凝重。 牧容的情況愈發(fā)不好,雙眸緊闔著,眉心皺成了一團,看似格外痛苦。短短的一小會,唇色似乎又深了,和他皓白的臉皮亮相映襯,透出一股瀕死的妖冶美感。 再強悍的人也有倒下的時候,人就是這么脆弱的動物。 心臟又開始抽痛起來,像是無數螞蟻反復啃噬著,劇烈程度讓她始料未及。 她微垂眼角,下意識的去攥緊他冰涼的手。然而他手中似乎有什么異物,她愣了愣,輕輕抬起他的腕子,僅僅瞄了一眼,鼻翼卻驀然酸漲起來。 是玩偶,那個丑里丑氣的玩偶,她原本以為他早就扔掉了…… 眸中漾起浮光,衛(wèi)夕長長吁出一口氣,費了好大勁才將那玩偶從他手中拽出來,小心翼翼的收進了衣襟里。 她握了握他的手,緩緩和他五指相扣,貼合的掌心努力向他傳遞著屬于她的溫熱氣息。 烏亮的眼睫顫了顫,一抹guntang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牧容的臉頰上,繼而滑進了他唇瓣里。 “牧容,拜托你……再堅持一會?!?/br> * 河塘鎮(zhèn)隸屬于馬瞿縣,有三條官道在此匯集。處在兵馬要道之上,河塘鎮(zhèn)定是個富庶之地。 徐家經營酒樓起家,改朝換代之后,徐家又經營起了典當,生意蒸蒸日上。到徐員外長家這一代,徐家已經是日進斗金,成為河塘鎮(zhèn)乃至馬瞿縣數一數二的富商了。 徐府的宅子在河塘鎮(zhèn)北面,飛檐雕欄,雍容氣派。 身為朝廷貴客,負傷的牧容被安排在了上房。房里溫暖和煦,鎏金的四角熏爐冒著裊裊香煙,黃梨木的拔步床外罩水紅色的月紗幔帳,木架花欞上擺著各種古玩,乍看起來絲毫沒有庸俗的銅臭氣息。 衛(wèi)夕沒心情去計算徐員外往里頭砸了多少錢,那些古玩也吊不起她的胃口。鎮(zhèn)上醫(yī)術最為高明的馬大夫已經進去好久了,十八般武藝都給牧容使上了,然而還沒診出個所以然來。 她急的團團轉,卻又不敢催促馬大夫,只能站在門口吹冷風,一邊向上天禱告,一邊平復著自己焦灼的心態(tài)。 “衛(wèi)姑娘。”唐子從屋里走出來,將腕子上搭著的棉袍子遞給她,“這個應該是你的吧?外頭天冷,打進的穿上吧。我已經讓婢女去準備熱湯了,待會你去沐浴一番,換身舒適的新行頭?!?/br> 看到那破廟書生的棉袍子,衛(wèi)夕這才想起來她還一直穿著中衣。 身子骨立馬就察覺到了寒冷,凍的有些發(fā)木,她道了聲謝,接過來穿在身上。 就在這時,馬大夫踱步走到屋門口,謙卑地沖衛(wèi)夕作了個揖。 衛(wèi)夕登時踅身來,上前幾步拽住了他的胳膊,急切問道:“大夫,我們大人怎么樣?” 馬大夫道:“官爺所中的毒大抵是擾亂內氣的,小人醫(yī)術有限,具體是哪種還不能分辨?!?/br> “這……”衛(wèi)夕面色一沉,眼神掃過身上綁滿繃帶的牧容,不由加大了聲調:“那怎么辦?!” “姑娘莫急,萬卷不離其宗,小人已經盡力為他疏通滯淤的血道。”馬大夫嘆了口氣,如實道:“小人祖上曾經傳了一副可解百毒的方子,小人也未嘗使用過,不知它到底有何效用?!?/br> 這里遠離京城,就算快馬加鞭趕回去叫大夫過來,恐怕耽擱太久,神仙救不了牧容。 一聽這馬大夫有祖?zhèn)鞯纳穹?,衛(wèi)夕像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慌忙道:“那還等什么?趕緊試試??!先想辦法讓他穩(wěn)定下來,我再回京找大夫!” 誰知馬大夫卻面露難色,“小人一直不用這方子,只因里頭缺一味藥,天山雪蓮。雪蓮產自西域,咱們這里有錢無市,若非京城的達官顯貴,壓根買不到。” 雪蓮這東西她并不陌生,指揮使府上有不少那玩意,全是圣上賞賜的。牧容不在意,隨手丟在儲房里。 如今倒好,那玩意能救他的命,可遠水終究是解不了近渴。 媽蛋的,神煩! 衛(wèi)夕嘬嘬牙花子,寒栗的眸光落在馬大夫的臉上,狠心道:“我這就回京去取,在我回來前你務必保證大人平安無事,要不然……你提頭來見!” 她正要向唐子索取快馬一匹,馬大夫卻又拉住了她。 “姑娘別急,且聽我一言?!瘪R大夫朝東努努嘴,喋喋不休道:“鎮(zhèn)東邊住了一戶西域商人,據說家中藏有天山雪蓮。但那西域人為人彪悍,不為金錢所動,也不看神佛之面,你們錦衣衛(wèi)不知能否——” “這個好說?!毙l(wèi)夕說的篤定,唇畔揚起譏誚的笑,“不看神佛之面,也不要錢的人……那就是活膩了?!?/br> 出了徐府,她謝絕了唐子的陪同,這種事她一個人就能解決,斷然不能牽扯進良民來。 翻身上馬后,她利落的夾緊馬腹,手中的馬鞭揚起落下,發(fā)出啪一聲脆響。 “駕!” 在她的喝令下,高頭駿馬嘶鳴一聲,朝著鎮(zhèn)東奔馳而去。 馬蹄落在青石地磚上發(fā)出嘚嘚的脆響,衛(wèi)夕壓低身子,嘴邊呵出一團白霧。 不知不覺中,她就這么被洗腦了。在這封建時代,暴力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你無須多言多語,所謂勝敗,所謂是非,就在你的一刀之間。 大概這就是錦衣衛(wèi)的魔道。 陽光大喇喇的罩在衛(wèi)夕臉上,明晃晃得一片炫白。她即將要去做個手染殺戮的強盜,良心和*反復碰撞,不斷震蕩著她的靈魂。不知她死后會不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眸中悄然流瀉出一束落寞的神色,旋即化為清冷的沉寂。躊躇須臾,她使勁握緊了腰間的繡春刀。 現實難以更改,當她殺掉第一人時,就已經墜入了魔道。既然如此,神佛也不能奈她何!